关于杜甫诗中的黄头奚
杜甫有一首著名的《悲青阪》诗:
我军青坂在东门,天寒饮马太白窟。
黄头奚儿日向西,数骑弯弓敢驰突。
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
《悲青坂》作于天宝十五载(756年),该年正月初一,安禄山进据长安称帝,十月,房琯自请将兵去收复长安,二十一日官军与安史叛军战于咸阳县东的陈陶泽,官军溃败,死伤四万多人,生存者仅有数千人。两天后,房琯又率军与叛军交战,再次失败。(见《唐书·房琯传》) 《悲青坂》所述事件就是房琯的第二次失败。地点离陈陶泽不远。
作者在长安城听到唐军惨败于安禄山叛军的消息后所作。虽然历史上确有黄头奚的记载, 《新唐书 》卷二百十九:“ 室韦,契丹别种。分部凡二十余:日岭西部、山北部、黄头部,强部也 。”,而且,安禄山叛军中,奚军也是重要的组成力量,据《安禄山事迹》:“禄山反,发同罗、奚、契丹、室韦、曳落河(胡言壮士)之众,号父子军。”但是杜甫为什么在诗歌中特别去点名黄头奚儿,而不是别的更为安禄山倚重的诸如天下精骑第一的同罗骑兵呢?
要知道,本次战役,与唐军对峙,大败唐军的是安禄山手下悍将安守忠,李归仁,安守忠虽然姓安,但是族别不明,大致是粟特,因为他作为安禄山的养子,完全可以由此改而姓安,从而隐藏了自己本来的姓氏,这在有唐五代,也是一个常态,而李归仁率领的正是曳落河、六州胡与名扬天下的同罗精骑。当然,叛军的重要将领李归仁本人是奚族人。
所以,我们从南宋陆游们在诗歌中频频对女真所戏弄、辱骂的”黄头奴子“的角度看,杜甫在愤慨官军失利,主体为西胡、突厥、契丹的安禄山叛军侵犯猖狂的时候,完全可能使用的也并非是具体族别的指称,而是一种文化泛指。因为奚本身不仅是奚部的称呼,也含有奴仆的意思,换句话说,中原王朝在给该族取名的时候,就怀有一种轻薄的用意了。所以杜甫诗歌中的”黄头奚儿“,完全可能就是在说”黄头奴子“!至于杜甫为什么要将安禄山叛军称为黄头奴子,其原因,我们已经充分阐述过,它就是一种文化泛指,而不必等到安禄山军中都是黄头发的地步,当然作为五胡杂陈的安军,假设说其中有黄头之众,也完全可能。况且,此战对方重要将领之一的李归仁是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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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同样是杜甫,同样写的是《悲青坂》所描写的唐军之败,他还写有一首《悲陈陶》,在这首同样描写同一个事件的诗歌中,他没有再去说什么黄头奚,而是只是泛泛地说了群胡。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迴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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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杜甫诗歌中的黄头奚儿,就是指的真的奚族部队,也存在一种倾向性,那就是由于黄头奚的黄头,最具有他族的视觉要素,所以杜甫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个强烈的蛮夷的特征,加以提炼,从而成为描绘安史叛军最为典型的视觉信号,也成为叛军具有杂胡特征的整个部队的特征写照与象征。
到了宋人撰写的《太平广记》中,对于奚人的描述却又有了大变化,“后四日,觌遇疾卒。初女巫见锷衣冠甚伟,鬓发洞赤,状若今之库莫奚云。(出《广异记》) 可见,在宋代《太平广记》撰写者的眼中,他们所了解的库莫奚,是鬓发洞赤,是红发,红头,而又不是唐代杜甫所说的黄头了。所以,我们既不能无视于各种史料,但是也不能以偏概全,因为眼见未必是实,何况还有误传、误解与自以为是的部分呢?加上,民族融合本身的复杂性、民族族群称呼的演变性(比如魏晋时期乌桓一词已经往往不是仅指东胡系的这个部族,而是泛指杂胡),我们也千万不可拘泥了。
在民族大融合的时代,从魏晋南北朝历隋唐而五代两宋,多种部族之间高度融合,从而在各种部族、各种势力中,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假设说各部都有若干黄头的存在,也是正常的。
鄙人曾经对于中古名物做过阶段性的梳理,在人名中,有不少就与头发、发色有关,在此摘录一部整理资料供大家参照,有些表示人而不是发的颜色的部分,也一并罗列参照,在这里,用不同颜色的字体标注不同来源的出处,在词条末尾的数字,表示在该出处资料书籍中的页码,以供查证。
《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出部的关中部族》(马长寿)
《曲阳白石造像研究》(冯贺军)
《上博造像石碑题记手记》
《故宫收藏:你应该知道的200件曲阳造像》(胡国强编 紫禁城出版社)
《故宫藏曲阳造像》
《全北魏东魏西魏文补遗》(韩理洲)(造像记)
白女(马氏《北魏孝昌三年法义九十人等造像记》马白女(全魏文)519
白女(杨氏《北魏普泰元年杨和真造像记》姪双席,姪白女(全魏文)530
白女(杨氏《北魏普泰二年杨阿真造像记》佛弟子王天进,佛弟子王阿绪,佛弟子王阿晖,姪双虎,姪白女,姪黑纥,姪白纥,姪贵季,(全魏文)532普泰元年有杨何真造像记,有姪白女,姪双席。或何真为阿真之讹。
白奴(李氏《比丘惠辅等一百五十人造像记》青州齐郡临淄县高柳村比丘惠辅,李阿保,薛伯夷,李白奴,李伯憘,元伏欢,李伏奴,沈法智,殷化生,田火,(全魏文)529
白奴(张氏《大魏天平二年高阳郡**县张白奴等造弥勒像》比丘尼羽姜,比丘尼阿尽,,,洪但,,申奉叔,静姿。(全魏文)560
白仁(刘氏《北齐天保九年刘白仁造石弥勒菩萨像》“天保九年十月八日,高贵安妻刘白仁为亡息高市兴造龙树坐像一区(躯),(曲,故宫)
黑女(程氏,女,邑子,北周武成二年九月《合方邑子百数十人造像记》渭南县渭河北岸。)
黑女(田氏《北魏正光二年田黑女造像记》(全魏文)(录于《八琼室金石补正》卷十三,“龙门山造像九十八段”并注“在洛阳”。)
黑女(杨氏《作时不详陈氏宗族造像记》邑子杨黑女,邑子陈黑奴,邑子陈海端,都像主孙迴姬,《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六册198页,原书附于北魏末,作时不详。(全魏文)556
黑奴(陈氏《作时不详陈氏宗族造像记》邑子杨黑女,邑子陈黑奴,邑子陈海端,都像主孙迴姬,《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六册198页,原书附于北魏末,作时不详。(全魏文)556
黑奴(同(王帝)氏,唯那,北周保定二年《邑主同谛(王旁)龙欢合邑子一百人造像记》碑在耀州,未见著录,拓本分存陕西省图书馆、博物馆)
黑奴(礼氏《北齐皇建二年佛七尊造像碑》(后面)邑子礼黑奴 抄录自震旦博物馆
黑奴(锜氏《北魏神龟三年锜双胡二十人等造像记》邑子锜黑奴(全魏文)
黑奴(建兴廿六年,《黑奴镇墓文》敦煌县博物馆考古组《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轮集》推理出处)
黑奴(邵氏〈大魏元象元年张敬造像记〉高密郡主簿田景悦为亡父敬造像一躯,邵祖兄弟五人为父母敬造释迦牟尼像一躯,父名黑奴,晋诏授齐州刺史,(全魏文)572
黑奴(郭氏,《大魏武定武安龙山寺主七年比丘道(王宝)造像记》维那郭显和,维那董文和,邑子张迴乐,邑子刘僧和,邑子郭黑奴,邑子高元伯,邑子郭洪孙,邑子李元嵩,邑子郭元凤,维那前***长史光贵买(全魏文)624
黑平(爪氏,部大爪黑平,前秦建元四年《广武将军*产碑》)
黑仁(歧氏,佛弟子《西魏大统十六年歧法起等造佛石像》左,(上博)
黑仁(李氏《武平七年静聪等造阿弥陁像》父赵仁欣,,母李黑仁,河北省博物馆,《曲白》)
黑头(赵氏《北魏永熙二年延祥寺造像记》孔安国,孔道安,孔贰龙,孔奉叔,孔盖之,赵黑头,孔汉问,孔洛周,孔难棠,邢文援,孔文贵,孔耶仁,(见《益都县图志》(全魏文)537
黄头(斛斯氏,北周武成二年九月《合方邑子百数十人造像记》渭南县渭河北岸发现。)
黄头(聂氏,菩萨主《东魏武定元年佛四面造像石碑》(上博)
皇头(赵氏《北魏正始二年冯神育220人造像记》道民冯弘盛,邑子赵皇头(全魏文)
花头(雷氏《北魏永平三年雷花头造像记》(全魏文)
赤仁(杨氏《北魏永安三年李黑城造像记》北华州敷城郡敷县土石**乡北原里十人造像*。被旨假征虏将军、扳授敷城太守李黑城,功曹杨赤仁,。《考古与文物》1984年五期,(全魏文)527
卢头(黄氏《大代延兴二年黄*相造像记》为亡父故使持节侍中安南将军,,黄卢头(全魏文)
清头(张氏《北魏正光五年赵某道俗廿七人造像记》张清头,徐昙世,向元炽(全魏文)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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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说明的几点是
1、以鄙人的理解,黑女与黑奴是可以互转的,赤仁、黑仁中的仁,也即为“人”,皇头即为黄头,卢头中的卢,或为黑意,因卢有黑意。
2、渭南县渭河北岸发现的北周武成二年九月《合方邑子百数十人造像记》中所记载有斛斯黄头,斛斯出于高车族,高车铁勒与回纥同源。
3、北魏史料中,也有黄头之名,《魏书》卷五十四,“游雅,字伯度,小名黄头,广平任人也。……(高)允将婚于邢氏,雅劝允娶于其族,允不从。雅曰:‘人贵河间邢,不胜广平游。人自弃伯度,我自敬黄头。’贵己贱人,皆此类也。”;《魏书》卷七十一:“(裴)烱,字休光,小字黄头。”可见,黄头之名不仅存在于北方民族,中原士族也有存在。
另外,在吐鲁番地区出土文书中,也有不少似乎喻示发色的有趣人名的存在,我曾在复旦大学旁鹿鸣书店买到一本《吐鲁番出土文书人名地名索引》(李方、王素编,文物出版社),如获至宝。这里截取部分与头发颜色有关的人名,以便让我们可以更加深切地去了解,在中古的文化交融的通道上,人名所蕴含的族群所交融杂居的程度。
上述人名的举证,足以说明,在某一时间,某一空间,黄头、黑头、赤头都往往是一个村,一个区,一个部落的邻居,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族别,什么血缘,他们没有去分得那么清楚。
言归正传。
同时,就算杜甫在诗歌中所说的就是与契丹同源的奚人,就是黄头奚,作为诗歌的特点,他也是在这里巧妙地运用了一语双关、隐喻的手法。也就是说,在表面上是说的奚部军队,但是却又巧妙地在骂叛军是黄头奴的奴仆。因为奚的意思就是奴仆。这与陆游、黄机、魏了翁们用黄头奴骂女真人是一样的。表面上是在说黄头女真,实际上同时在骂女真人是黄口乳牙的连成人都不算的黄头奴才。
这在文字手法上,被大家推崇为高级境界,因为不仅玩味无穷,而且骂人不带脏字。比如苏东坡就曾经把司马光称为司马牛,司马牛是孔子的弟子,表面上这种称呼似乎在恭维司马光,其实在揶揄司马光太执拗。这就是语言的高级境界。也是文化人追求的层次。作为文化人,尤其是大文人,怎么可以太直白呢?怎么可以在文字里只有薄薄的一层含义呢?
这种借喻、隐喻的巧劲,也见于一面二郎神主题铜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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