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德晶:论司棋悲剧的前后统一性_凤姐_视角_宝玉

红楼梦中许多人物的悲剧(除了金釧儿、晴雯和尤氏姐妹),都是由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共同完成的。这种统一性,通常表现为在前八十回中种下前因,作为前奏和铺垫,然后在后四十回中完成悲剧。

《〈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谭德晶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例如黛玉、宝钗、迎春、惜春、鸳鸯、妙玉等人的悲剧都是这样。这些悲剧,离开了作为前部的前八十回或是作为“后部”的后四十回,都是很不完整的。

这种统一性,在人物性格、情节线索、主题表现,细节印证、人物语言特征、叙述方法等方面都有鲜明的表现,绝少乖离不吻合的地方。因此,把这些悲剧整个地贯穿起来进行研究,对我们认识红楼梦120回的统一性质十分必要。

此外,这种贯穿研究,对我们全面认识红楼梦中这些悲剧人物的性格特征、主题表现等也是必不可少。因为一,一些人物的性格特征在后四十回具有新的性格元素或新的表现形式,二,只有当我们把这些性格特征前后联系起来,我们对前八十回才会有更清晰的认识。

以上诸人的悲剧,有些我们已经论及,有些我们将要论及(当然前人也已经进行了很多研究)。 本文我们打算论述红楼梦中一个次要人物司棋悲剧的这种前后统一性。考虑到司棋故事的特性,我们主要就其人物性格的表现和叙事方式两方面来看这种统一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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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部红楼梦中,围绕着司棋基本上就写了一个故事(除开第61回因为蒸鸡蛋的事砸厨房外),这个故事就是司棋和她的表兄潘又安恋爱,在抄检大观园的过程中被发现,然后被赶出贾府,最后司棋的妈妈又嫌贫阻止她嫁给潘又安,司棋一头撞死,最后潘又安也殉情而死。

在这个颇有反封建礼教意义的故事中(关于此我们将略而不论),司棋表现出了哪些性格特征,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又怎样相联系统一呢?

连环画《司棋与潘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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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见出这种统一性,我们首先需要关注的是司棋性格中的强烈的自尊和敢做敢当的性格和品格,主要就是这种性格和品格将前后的司棋联系整合起来,当然也将这个故事的情节前后联系在一起。

司棋的这种性格首先表现在抄检大观园的故事中。在第74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避嫌隙杜绝宁国府”中,当凤姐带着王善保和周瑞家的一行人抄检到迎春的房中,在司棋的箱子里检获了潘又安给司棋的情书以及信物,至此,导致抄检大观园的“绣春囊”案件终于告破。

在迎春房中的整个查抄过程,都是当着司棋的面进行的。在小说中,作者此时用最多的笔墨写了王善保的尴尬(她是司棋的外婆)以及凤姐和周瑞家的对王善保的揶揄。我们读者此时的注意力可能都处于一种和凤姐、周瑞家的一样的情绪当中,即王善保自作自受的快意之中。

但是,这个故事情节没有这样简单,作者在此也用寥寥数语写了司棋此时的反应,正是司棋在这一关键时刻的反应,表现了她那强烈的自尊和敢做敢当的性格以及朴素的天性,同时,也为后四十回中司棋的悲剧埋下了一个伏笔:

戴敦邦绘《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

为什么说这寥寥几句写出了司棋的自尊和敢做敢当以及那种朴素的天性呢?下面我们对此展开一点分析:

在凤姐的认识中,当此场景,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被人当场拿获“奸情”的证据,而且是当着自己的亲外婆的面,她的情绪反应一定是立马崩溃,嚎啕大哭,甚至是毫无体面的跪下膝行求饶。但是,司棋此时的反应却令女强人王熙风颇觉“可异”。

为什么呢,因为司棋的反应与常人大不一样,并无“畏惧”之意,亦无“惭愧”之意。我们再转过来分析,为什么司棋“并无畏惧”之意呢?那是因为她有强烈的自尊心,她不愿意如常人那样作出可怜的求饶之态。

第二,她是敢做敢当的,既然做了,此时就要自己承受,不愿表现出“畏惧”的可怜样子。就这一点,司棋就表现出了在中国女性中蕴藏着的那种敢做敢为敢担当的美德。这种美德,亦即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中所赞扬的那种“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那种“虽遭阴谋诡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敢做敢为的“美德”。

另外,在司棋的反应中,不单是不“畏惧”,她也并不“惭愧”,因为在她的朴素意识里,她爱她的表哥,并没有什么罪过,她为什么要有、她怎么会有“惭愧”之意呢?此时她虽然没有鲁迅的《伤逝》中子君的那种明确的反封建的个性主义的觉醒:“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别人没有干涉的权利!”但是这种朴素的情感,正是这种个性主义的基石。

《伤逝》

以后我们将会看到,正是司棋的这种个性、这种美德,将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紧密地联系起来。不仅将其与后四十回司棋的表现联系起来,而且打通了全篇,包括她在第61回中和第71回中的表现,下面我们将会分析。

在第74回司棋事发,第77回被逐以后,有关司棋的故事要一直等到后四十回中的第92回才将司棋的故事接续起来。这段故事虽然是采用转述方式叙出,但十分动人,好在也不长,我们不妨将其完整引出,再做出分析:

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拚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哪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她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她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她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她。’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着外甥去。哪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她外甥又不哭,只当着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凤姐听了,诧异道:“哪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她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她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

电视剧《红楼梦》中司棋剧照

这就是第92回叙述的司棋被逐出大观园回家后发生的整个故事。

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见出司棋那始终一致的敢做敢当的自尊的性格特征,她说的话,句句斩钉截鉄:“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拚着一死。……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后来她妈没把她的话当真,刚烈的司棋果然就一头撞死。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司棋的性格特征正与第74回抄检大观园中司棋表现的一致,也就是与第74回中那一段简短的描写相一致:“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

可以说,没有第74回当她的“奸情”被人当面揭穿以后的“并无畏惧惭愧之意”的表现,第92回的司棋的誓言和刚烈的行为就成了无源之水,失去了依据。

《风雨大观园·司棋之死》剧照

与红楼梦中许多别的情节故事一样,第74回抄检司棋的故事,正是为第92回司棋的悲剧埋下了伏笔,两者统一完成了司棋的悲剧。

通过这个悲剧,曹雪芹批判了封建礼教几千年对于女性的摧残和荼毒!同时亦赞美了“虽遭千年压抑”,仍残留在“女性”身上的那种敢做敢当的刚烈的高贵品质。

从司棋的故事中我们更加知道,曹雪芹对女儿的赞美只是披着一件性别的外衣,更深刻的原因,还是因为女性更多地体现出了那种主要基于自然天性,然而具有文化意义的美德。

2

要见出司棋故事前后的这种统一性,除了性格上的统一性和情节上的联系以外,我们从作者的叙述方式上也可以很清楚地见出来。司棋故事的叙述有一个特点,就是它都是通过凤姐的视角来叙述的。

第74回中,是凤姐带着人到迎春处抄检,对司棋的查抄现场以及司棋的反应都是通过凤姐的视角来呈现的。

我们要注意的是,在抄检的现场,作为限制视角者的凤姐发出的那寥寥的几句话:“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其实不单是描写了司棋的反应,同时也描写了凤姐的惊异的态度。凤姐为什么惊异呢?因为司棋的自尊和敢担当的气度与她惯常所见到的丫头们不一样。

另外我们如果结合当时的场景来分析,凤姐的这一“惊异”中,其实还包含着她对司棋的这种态度气度的某种肯定甚至佩服,虽然在当时那种场合,凤姐的这种态度不可能有什么明晰的表示。

《红楼梦外编·司棋》

但是,就在那限制视角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的描述里,是已经包含了凤姐的这一态度的(限制视角的巨大优越性就是它既能表现视角的对象,也能表现视角的发出者,这是全知视角所不具备的)。这样,就从限制视角的对象和限制视角的发出者两方,表现了赞美了司棋的这一精神品格。

到第92回,对司棋的描写仍然是通过凤姐的视角来实现的,在这一实现过程中,亦是既描写作为视角对象的司棋,同时亦表现了限制视角发出者的凤姐的态度,两方面合起来赞美表现了司棋的性格品格。

不过,虽然第92回与第74回的表现一样,同是凤姐的视角,不过其具体的表现形式还是有所区别。在第74回,凤姐是抄检的直接参与者,她是通过亲眼目睹的方式来实现的。在第92回中,由于司棋的故事发生在贾府以外,凤姐是通过听(闻)别人转述的方式来实现这种限制视角的功能的。

改琦绘司棋

在此我们有必要暂时中断论述,特别点明一下的是,通过听闻别人的转述来叙述故事,是红楼梦中常见的一种特别的限制视角的叙事方式。

例如,迎春在孙绍祖家里受苦的事,就主要是通过服侍她的婆子等人的转述来完成的。又例如宝玉批评宝钗谈论仕途经济并给她脸色看,是通过袭人的转述来实现的,宝玉赌钱不计较输赢,是通过莺儿的转述来实现的,探春给宝玉做了鞋子赵姨娘不高兴,是通过探春本人的叙述来实现的。

在红楼梦中,这种特殊的限制视角,我们姑且名之为“听闻视角”,是运用得非常广泛的。

作者之所以如此做,大约是因为他很不愿意采用想当然式的全知视角方式来叙述故事,因为一般说来,全知叙述不能如限制叙述那样带给读者那种真切感和现场感,表现的向度也不如限制视角丰富,即全知视角是单向度的,而限制视角是双向度的),但是在实际的叙述故事中,又不可能让作者或视角者(或叙述者)回回都置身于现场,因此“听闻视角”就成了“见闻视角”的重要补充(鲁迅也经常采用这种“听闻视角”。

例如在《祝福》中,祥林嫂第一次出嫁和第二次改嫁后发生的事就是通过卫老婆子的转述来实现的,在《在酒楼上》中,里面大半的故事都是通过里面的第二叙述者吕纬甫的叙述来实现的,甚至在第二叙述者的叙述中,还有作为阿顺邻居的第三叙述者)。

当然,我们说曹雪芹很不愿意采用全知视角的方式来叙述故事,只是相对而言,一些必须的交代、衔接过渡等,还是必不得已的采用了全知方式。

此外,有一些与故事的主线并不紧密相关的故事,例如贾政在外面当粮道官员时发生的事,贾芸在外面与他舅舅卜世仁和醉金刚倪二发生的事等,曹雪芹还是采用了说书式的全知叙述方式(曹雪芹也用得很老到)。

连环画《司棋与潘又安》

现在我们再回到第92回的故事中,在92回中,司棋在她自己家里所发生的事,是通过一个仆人的转述给凤姐听来实现的,但与第74回时一样,凤姐在这里同样也成了一个见证司棋品格性情的一个限制视角者!

不仅视角一致,而且在听完了仆人转述的司棋的故事以后,凤姐当时的反应更是与第74回她的反应紧密相连,并且成为了第74回她的反应与态度的一个补充与发展。

在凤姐听闻了仆人的转述以后,凤姐当时的第一个态度大约是与第74回时的“惊异”一样的包含着肯定和赞许的“诧异”:

凤姐听了,诧异道:“哪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她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

在凤姐的这段话中,首先让我们注意的是,她很自然地把她当时所听到的司棋的态度与第74回的所见联系了起来,即“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她心里没事人似的”。很显然,凤姐这里所说的“那天”,只能是第74回她带人抄检迎春房里的那天。

王叔晖绘王熙凤、平儿

此外,凤姐的态度和反应也与前面第74回一致,前面我们提到在第74回中,凤姐对于司棋的态度是“惊异”的,同时在这种“惊异”中暗含着某种对于司棋态度的赞许(凤姐虽然心肠硬手段狠,但是她喜欢有骨气有才干的人,例如她喜欢邢岫烟、喜欢探春,喜欢鸳鸯等就是证明。

顺便说一句,凤姐在二尤事件中表现出的过度的心狠手辣,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因为二尤的故事是从其旧作《风月宝鉴》中挪移过来的。见笔者《论红楼梦中从“风月宝鉴”中挪移部分的异质性》)。

这一次,由于司棋是以命相拼,凤姐更是在言语语气中表现了对于司棋的这种“烈性”的肯定赞美,当然也包含了怜惜。其中的两个“傻”字,和“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的用语,很清晰地表现了凤姐对司棋的态度。

凤姐对于司棋的以命相拼,不仅在言语上表现了怜惜和肯定,而且破天荒地不计报酬地承诺帮司棋的母亲了却官司。凤姐的原话是这样(她听了司棋母亲托人的请求以后):

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她,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她撕掳就是了。”

越剧《王熙凤》剧照

凤姐是何许人,肯在百忙之中拿自家的银子给几乎不相关的人“撕掳”官司,要知道,在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铁槛寺的“老尼”好话说尽,才让凤姐答应帮她“撕掳”官司,且凤姐还从她手里淘出三千两银子来呢。

可以说司棋的故事至此,就通过凤姐的视角,通过两次的“见”、“闻”,统一完成了司棋那自尊、敢做敢为、刚烈的性格刻画。可怜高续说的那些画地为牢者,对此又该怎样“额上青筋条条绽出”,来说“非也非也”呢?

3

第74回有关司棋的情节和第92回的相关情节,不仅统一完成了司棋的悲剧故事,同时它也如一盏明灯,照亮了整个司棋的人物塑造,这其中就包括第61回司棋大闹厨房及其他相关情节。

在我们了解第74回和第92回司棋的悲剧和人物性格之前,我们单独看司棋第61回大闹厨房的情节,就会觉得司棋这丫头有点拿大,凭着自己是迎春房里大丫头的身份,大耍自己“副小姐”的威风。

戴敦邦绘司棋

或者我们觉得,曹雪芹在这里写这么一个故事,不知有什么意思,它似乎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没有什么大味道。但是当我们弄明白了第74回和第92回所刻画的司棋的基本性格以上,我们就明白了,第61回大闹厨房的故事,曹雪芹是要通过此来说明,司棋的自尊、敢做敢为,实在是她本来的性格特征,并非单单在“绣春囊”事件中才这样。

此外,就如作者刻画的许多别的人物形象一样,他也写出了同一种性格的多方面的内涵和效应,或者说,他让我们能够从不同的视角来观察同一个人物和同一种人物性格,这也是曹公刻画的人物耐咀嚼的重要原因。

单纯从道理上来说,司棋大闹厨房有道理,因为厨房的管家婆柳家的看人下酒菜,为了让她的女儿五儿能够到宝玉的房里当丫环,百般地讨好宝玉房里的大丫头们,要汤是汤,要水是水。

但是可能欺负迎春老实,司棋要一碗蒸鸡蛋都谎称没有。前面我们说过,司棋是自尊心很强的,是敢做敢为的,她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于是就带着小丫头子们到厨房里一顿乱砸,后来甚至把柳家的给她赔小心的一碗蒸鸡蛋给倒在地上。

是的,司棋有道理,但是这样做合不合适呢?这就很难说。有道理是一回事,回应的方式又是一回事。至少,司棋砸厨房、甚至把蒸鸡蛋倒掉是过分的。

曹雪芹就通过这样一些相互联系的事,既写出了一种性格的可贵,但同时也写出了它们可能具有的某种消极性(曹雪芹的好人都是有缺点的,这样才更真实,当然这些缺点是非主流的),避免了写好人一切皆好,写坏人一切皆坏的类型化的人物刻画方式,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立体。

电视剧《红楼梦》中司棋剧照

与砸厨房倒鸡蛋事件相关联,小说在第77回还写了司棋被撵出时“婆子”们的态度。我们知道,在红楼梦中,各房里的丫头尤其是大丫头与各位“婆子”们普遍存在着矛盾,譬如袭人如此贤明,她还是与宝玉曾经的嬷嬷具有矛盾。

这中间的是是非非难以一言难尽,这中间肯定存在着“婆子”们忌妒的原因,但是也肯定存在着大丫环们拿大、甚至耍威风的原因。小说在第77回写司棋被撵出时,就着重揭示了这种矛盾。小说中被撵出的丫头有不少,有金釧儿、有偷东西的坠儿、有晴雯、四儿、入画等。

为什么主要是在司棋被撵出时,作者花费不少的笔墨揭示出这种矛盾呢(晴雯被撵出时,也写了婆子们那些“趁愿”的幸灾乐祸的话)?这大概是因为在司棋的敢做敢为刚硬性格中,可能更多地存在着“大样”、耍威风的缺陷,所以就拿她做个典型例子。

连环画《司棋与潘又安》

这是一段好文章,尽管它所揭示的只是一种很次要的矛盾: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去,又有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她拿着。走了没几步,只见后头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给你做个念心儿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这几年我们相好一场。”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己了,况且又深恨她们素日大样,如今哪里工夫听她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去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她们做什么?你不过挨一会是一会,难道算了不成?依我说,快去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出后角门去。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着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头进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许多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听见上夜的事,并晴雯的病也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今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因忙拦住问道:“哪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昔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捱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道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好歹求求太太去!”

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着,如今你又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听说,我就打得你了。别想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生走!一个小爷见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么意思!”那几个妇人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子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恨道:“不错,不错!”

电视剧《红楼梦》中周瑞家的剧照

这大概是红楼梦中,最典型地表现了婆子们和各房里大丫头们矛盾的一段文字。正如周瑞家的刻薄话,各房里的大丫头几乎就是“副小姐”的派头,常常因为有姑娘们护着,“大样”、“作耗”也是常有的事。

同时,它也照应着司棋砸厨房的情节,它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司棋的敢做敢为刚硬的性格特征,至少在其外在效应上,在其社会功能上,是具有着自身的局限性的。

从悲剧的角度看,红楼梦悲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能够揭示出悲剧的多面性。这里面主要当然是不由自主的社会道德伦理的冲突,但同时也有自身性格的原因(即性格悲剧),也有命运的因素(即命运悲剧)存在。

戴敦邦绘司棋

关于司棋的性格分析我们还要一点需要补充。这就是在自尊、敢做敢为之外,司棋另一性格特点在第77回也有很充分的表现,这就是司棋一方面是敢做敢为的刚硬的性格,但是她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她离别迎春时的哭泣,她在离开大观园时哭着求婆子们开恩让她去辞别众姐妹,以及在第92回她最后痴情地一头撞墙而亡,我们就知道在司棋的美德里,还有着重情义的一面(在第71回中对于司棋的这一特点也有表现,譬如她对鸳鸯的感恩就说明了她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敢做敢为的刚烈自尊,与有情有义,正是司棋性格的一体两面,它们和谐地统一在司棋的性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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