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补偿作用:如何理解李煜与晏几道梦词创作差异?_梦境_几道_词人

李煜、晏几道创作了大量描写梦的词作,二人堪称五代至北宋梦词数量最多的词人,梦境对于他们的创作具有重要意义,并且李煜、晏几道二人的词作在艺术风格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在他们的词作中,“梦”字出现的数次和频率也都是非常高的,他们或直接描写“梦”境,或借用“梦”来传达细腻的感情体验、寻找心灵的慰藉,我们几乎可以说,“梦”正是二位词人作品中一个共同的主题。

值得关注的是,二人的梦词在词作的情感基调梦境的真实度词中所呈现的梦的时段以及词人对梦境的态度等方面,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异。由于他们在现实中所经历的痛苦程度不同,由此梦境所达到的补偿效果也不同。将“梦”作为一个线索,可以更加细致地展现二人艺术风格的相似性,并从中探究二人同中有异的个性风貌。

一、梦词的写作动因

李煜从一国之君变为亡国囚徒畸四十二载人生做了一场繁华凄凉的梦;“梦魂惯得尤拘检”,晏几道身历华尼山丘之变,习惯于让自己沉溺在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中,用一个又一个沉醉自由的梦境连缀生命的历程。“梦”成为两位词人最为钟爱、频繁使用的创作意象。李煜、晏儿道不约而同地在词作中频繁使用梦意象,并不是偶然现象,这与他们的各自的身世、性格以及梦境本身所具有的特点有关。

李煜和晏几道的人生轨迹都经历了剧烈的盛衰之变。李煜,中主李现第六子,二十五岁继位为南唐国主却“一旦归为臣虏”,由一个江南大国的皇子、南唐属国的皇帝,沦为国破家亡的降臣,江山易主的兴亡骤变使李煜体味到了的极端的悲伤。晏几道,北宋初年“太平宰相”晏殊之幼子,生于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长于文墨飘香的书香门第,却在父死家败后“陆沉于下位”甚至到了“家人饥寒”的地步,身世巨变让晏几道看透了世事无常,尝尽了人情冷暖,带来了切肤之痛。

尽管他们的生活道路不同,但人生悲剧却是相近的,昔盛今衰的人生巨变给敏锐善感的词人带来心灵上巨大的痛苦,他们的情感创伤都是源于现实生活的困苦,源于难以克服的现实障碍,源于人生的缺憾失落。无法克服的痛苦现实使他们处于一种缺失性的人生状态,他们因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而选择逃避,因缺失性的情感体验而寻求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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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梦境的补偿作用正好契合了李煜和晏几道的情感需要。梦往往寄寓着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愿望,借助于梦意象,个体可以达成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愿望。由此,人们在现实处境中的种种遗憾和不足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替代性的弥补和满足,感受到暂时的平衡和愉悦。这就是梦意象的补偿功能。梦具有虚幻、自由超越的特征,词人可以暂时从苦难的现实中抽身逃离,进入温馨美满的回忆之乡,在梦中重温少年天子、相门公子的诗酒风流。梦境成为李煜和晏儿道对抗冷酷现实,获得心理补偿的最好方式,为他们提供了心灵的避难所与虚拟的精神家园,因此他们迫切地需要通过做梦、写梦来获得心灵的补偿与安慰。

亡国之后的李煜,从九五至尊骤变为阶下囚徒,精神受到极大的摧残他一无所有,可以说重回故国的美梦是他唯一的慰藉。其《望江梅二首》写道: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棍轻尘。忙煞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这两首词记录了李煜在汴京为囚时重回故国的美梦。无论是管弦声声、满城飞花、游人如织的繁华“芳春”,还是千里江山一片寒色、孤舟停泊芦花深处月下楼中笛声悠扬的寂寥“清秋",都是词人盛赞的对象。可见在词人的梦中,故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无疑是个绝佳的美梦,词人在这样的美梦中获得了一定的安慰。

在经历华屋山丘的身世巨变后,对于晏几道而言,梦忆过去成为他冲淡现实痛苦、获得安慰与快乐的最好方式。《小山词》中的许多篇章反映了梦中欢乐的场面,如《鹊鸽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烧。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追逍,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义踏杨花过谢桥。

词中洋溢着欢快与希望。词人同妖烧的歌女一见钟情,难以忘怀,于是词人自由的梦魂冲破时空的阻隔,踏过撒满杨花的小桥,实现与恋人的重逢。梦是虚幻的,却能给人以最大的自由,超越一切现实的阻隔,实现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

梦境所具有的补偿作用,与李煜、晏几道经历变故伤痛后逃避现实、寻求补偿的情感需要相契合。因此二人频繁地写梦,不断加强梦的补偿效果。

二、梦词的表现差异

基于梦的补偿作用,李煜和晏几道频繁进行梦词创作,然而二人的梦词却呈现出很大的差异。他们词作的情感基调,梦境的真实度,词中所呈现的梦的时段不同。

首先,李煜、晏儿道梦词的情感基调不同。李煜的词沉哀入骨,体现着一种凄厉决绝的悲痛。晏几道的词则大多浸染着自欺欺人的快乐。李煜亡国之后放笔悲号、字字血泪,毫尤遮掩,全无节制,将一腔的悲恨诉诸笔端。《子夜歌》写到: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词人把描述的重点放在梦醒后的痛苦而非梦中的快乐,其中的悲苦之情远远大于欢愉之感。相比而言晏几道的梦词悲喜交加,甚至化悲为喜,而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例如《小山词》以感伤为基调,凄楚哀怨,然而他描写梦境的词作却不是这样。如,晏几道梦词的最大特点就是他总能用美好的回忆和梦境来冲淡、抵御现实生活的痛苦,表现更多的是陶醉在虚幻世界中自欺欺人的快乐。虽然也有最终没能消解痛苦,发出“春梦秋尽,聚散真容易”人生如梦的悲慨。

其次,二人词中梦境的真实度不同:李煜的真实程度低,晏几道的真实度高,李煜词中梦境的真实度较低,因为他清楚认识到梦境只是梦境,尤法认假为真。如上文所举《望江梅》,整个梦境以“闲梦远”开头,“梦”字在开篇就点明梦幻非真的特点;"闲“不是悠闲自在,而是闲得无聊,闲得无奈;"远”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而是再尤归期。这三字字意越是淡漠,悲哀越是深沉。晏几道词中的梦境真实度较高,因为他能够做到隔离现实,沉醉梦中而不醒,信梦为真。如《踏莎行》:

绿径穿花,红楼压水。寻芳误到蓬莱地。玉颜人是蕊珠仙,相逢尽展双蛾翠。梦草闲眠,流觞浅醉,一春总见蓬莱事。别来双燕又西飞,无端不寄相思字。

词中的梦境十分真实:词人穿花度柳,登山临水的红楼,与“玉颜人”相逢。如果不是词中“梦草闲眠”,“别来相思”的字旬,读者甚至都分辨不出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第三,二人词中出现的梦的时段不同,李煜大多立足梦醒之后,意在表现在梦境的对比下现实的残酷,而晏几道则停留于梦中,意在表现温婉甜蜜的过去。李煜一般是在梦醒之后写对梦境的回忆,把过去的美好快乐和现在的悲伤痛苦作对比,构成过去与现在映忖的二重组合的境界。如《浪淘沙》:伈帘外雨沥居,作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饷贪欢。独自莫凭栏,儿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可概括李煜亡国后梦词的构成方式:时间上的过去与现在,空间上的梦境与现实。但词人从不避讳梦醒之后的痛苦,而是将这种帝王与囚徒、梦里与梦外的巨大反差以自描的手法真实地表现出来,充满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晏儿道则回避梦醒后的现实,停留于梦中的过去,形成由现在到过去的回溯式线型结构,即使涉及现在,也只是表现怀念而回避痛苦。

晏几道很少描写梦醒之后的现实,那种必然存在的失落痛苦被成功地消解了了,遮蔽了。如“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酪配天。",都是写到梦中与离人相逢就戛然而止,仿佛永远停留梦中的幸福氛围中,对梦醒后一切成空的失落只字未提。

三、梦词表现差异的原因及其影响

李煜和晏几道两位词人频繁写梦,以期从中获取情感的补偿,然而他们各自的人生经历不同,梦境所达到的补偿效果不同,消弥现实痛苦的程度不同,反映到词作上,自然会形成差异。这种差异导致了李煜晏几道对待梦境的不同态度,两人梦词呈现不同的风格。

梦的补偿效果是指从梦境中获得的心理补偿能否有效抵御、冲淡现实的痛苦。李煜在追忆故国的梦境中难以实现补偿,他的梦词因无法忘却现实而沉哀入骨;晏几道在逃避现实的梦境中成功获得补偿,他的梦词大多浸染着自欺欺人的快乐。

造成李煜、晏几道梦境补偿效果差异的原因是二人现实经历的沉痛程度不同。李煜所经历的是国破家亡的兴亡骤变,那是人世间最深的苦难。亡国后李煜己亳无人格和尊严可言。甚至眼见挚爱的妻子被人凌辱而无能为力,李煜敏感脆弱心灵经历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悲痛。李煜身历极端的悲乐,现实的痛苦异常强烈,以至于在梦境中也无法忘却,梦醒后不能由梦境而得到安慰。

晏儿道虽然也经历了人生变故,但经历毕竟不像李煜那么惨烈,他所经历的是一个显赫家族由胜而衰的徐缓渐变的过程,他个人一直还保持基本的人格尊严。对晏几道而言,现实尽管痛苦,但尚有喘息的余地。这是他能够沉醉于梦中获得长久的安慰与补偿的客观条件。换而言之,因为所感的沉痛与李煜不同,晏几道成功地完成了梦的补偿作用。而梦境补偿效果的差异,又导致了李煜、晏几道对梦的不同情感态度。

李煜对梦的态度是渴望而又害怕。梦既是虚幻的,又是极度真实的,重回故国是李煜最强烈的渴望,但他又无法沉浸千梦境,让它消咡现实的痛苦,反而因为明白梦中的一切都无法得到,而害怕重温这样的美梦。因此李煜的梦境都是高度概括的,较少对梦的内容进行详细的描绘,有时甚至干脆不做描述。如《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究竞梦到了什么,他并没有言明,不是他不能说不会说,而是他不愿说、不敢说,或许是因为被拘役的处境让他不便明言,但更主要的应该是他害怕对梦境的重温,会在对比中加剧现实痛苦。梦境对于李煜的补偿效果是只能带来暂时的安慰,让词人在既渴望又害怕的矛盾中坠入痛苦的深渊。

晏儿道对梦的态度是爱梦嗜梦,主动沉溺于梦境。词人丝毫不拒绝梦中出现的美好场景,他不会像李煜一样,因为害怕重温那渴望却尤法实现的梦境而对梦的内容讳莫如深;他有一种自欺欺人的痴情,即使明知“梦魂纵有也成虚”,仍然选择沉醉在梦境虚幻的幸福中而不愿醒来。从“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扬花过谢桥”中的"惯”、“又”两字可以看出,对晏儿道来说,这种在梦中实现理想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沉醉于梦中已成为作者最为钟爱的生活方式。

对于李煜和晏几道而言梦的补偿作用所达到的效果不同,梦境抵御现实痛苦的程度不同,导致了二人梦词形成不同的特如晏儿道的梦词婉妙深挚,虽哀感顽艳却无凄历决绝之语;而李煜梦词则字字血泪,凄绝幽怨。笔者认为李煜的作品具有更为深沉的悲剧性与更强烈的感染力。

李煜晏几道在词作中经常使用梦意象,梦境对他们的文学创作具有重要意义。梦的补偿作用使经历入生巨变的词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创作梦词,契合让他们逃避现实、寻求补偿的情感需要。尽管如此,二人的梦词在感情基调、梦境的真实度、词中所呈现的梦的时段以及在词人对梦境的态度等方面,存在着差异。究其原因在于二人现实中经历的痛苦程度不同,由此梦境所达到的补偿效果也不同:李煜现实惊梦而悲恸入骨,晏几道沉醉梦乡而化悲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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