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废纸箱上写诗的外卖大哥,红了_的人_父亲_妻子

转载来源:十点人物志( sdrenwu)

去年夏天,一首名为《赶时间的人》的小诗,突然在微博上传播开来。

诗的作者叫王计兵,是江苏昆山一名53岁的外卖员。

那天,一个顾客留错了地址,王计兵白跑了两回,第三回才找到位置,累得满头大汗。顾客接过外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是怎么送外卖的?”王计兵刚想解释,订单超时的警告声却接二连三地响起。

回家的路上,王计兵写下这首《赶时间的人》,记录外卖员的生活常态: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节选自《赶时间的人》

诗火了,关注随之而来。人们发现,这位皮肤黝黑、憨厚寡言的外卖员大叔,已经默默地写作了近30年。

他的前半生做过许多活计,捞河沙、摆地摊、捡废品,没有一项和文学有关。但他从未中断过写作。那些用圆珠笔写在废纸箱和烟盒上的诗,曾获得过国际微诗大赛的金奖。

前不久,王计兵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十点人物志通过视频采访了王计兵,在两个多小时的对话中,我们聊起,在这个时代,读书写作对普通人的意义是什么?王计兵的答案是,“文学拯救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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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少年的文学梦

王计兵第一次感到被文学拯救,是在19岁的时候。

那一年,他跟随一支建筑队去沈阳打工。建筑队里的其他人,大多是已经成家的中年人。男人们围在一起,话题离不开女人、兄弟、孩子。王计兵年纪最小,融不进他们的谈话,经常成为众人消遣打牙祭的对象。

当时,沈阳流行一种路边书摊。每天晚上放了工,工友们拉帮结伙地去公园喝酒,王计兵便一个人去书摊蹭书看。书摊上的书都是些二手旧书,以武侠、言情小说居多,王计兵抓起哪本就看哪本。路灯昏黄,他读得如痴如醉,老板快收摊了才恋恋不舍地把书放下。

小小的旧书摊如同避风港,给这个性格内向、独自在异乡打拼的年轻人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从此我每天干活有了目标——昨天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呢,今天下班后一定要再去读一读。”

能够自由地阅读,对王计兵来说,是一种新奇而奢侈的体验。

他在江苏邳州的农村长大,家境贫寒,父亲早年间帮生产队运煤时,被侧翻的煤车砸中,丧失了劳动能力,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家人都靠母亲磨豆腐生活。每到夜里,家人都睡下了,母亲便开始在院子里推石磨。磨盘转动的声音,成了王计兵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家中兄弟三人,王计兵排行老幺,打小乖巧、寡言、学习成绩好。家里有一整面墙,贴满了他每学期赢来的奖状。因为凑不齐学费,王计兵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成为中国第一批农民工,开始了四处漂泊的打工生涯。

在沈阳的建筑队干了一年,王计兵回到家乡,和父亲一起在沂河里捞沙。王计兵说,那是他前半生最苦的日子,“人长时间地浸泡在流水里捞沙,皮肤会变得柔软,沙子随着流水冲刷身体,像砂纸在打磨皮肤。一天下来,手和脚都往外渗血。那种疼让你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

生活艰苦,读书再次成了王计兵的“止疼药”。每次去乡镇的集市,他都要买回来几蛇皮袋的旧书。

书读得多了,他忍不住自己动笔写。第一篇刊登在杂志上的小小说,名叫《小车进村》,讲的是一辆停在村口的普通出租车,被村干部误以为是调查组领导的专车,引发了一系列乌龙的故事,颇有些黑色幽默的讽刺意味。

杂志寄回村里,惹出了不小的麻烦。邻里乡亲一眼便看出故事中的原型,有人甚至直接找到王计兵的父亲,恐吓他,让他管好自己的儿子。

父亲和王计兵提起此事,王计兵却不以为意。处女作的发表令他信心倍增,他打算再写一部长篇小说,每天除了捞沙以外,其余时间都窝在一间小屋里,废寝忘食地写作。

为了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王计兵彻底将自己化作了小说里的男主人公。

农忙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在打麦场上忙碌,只有他站在打麦机下,感受麦粒倾泻的诗意;冬天出河工,大家都在挖河道,他突然跳上土堆读书;最夸张的一次,是他写到主人公遭遇丧亲之痛,自己也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和鞋子,整日在村子里游荡。

村里逐渐有流言传出,说他精神不正常。披麻戴孝的行为,更是激怒了思想传统的父亲。终于有一天,当王计兵捞完沙,回到小屋时,发现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二十万字小说手稿不见了——父亲烧光了它们,只留下了一堆纸灰。

悄悄写作的30年

烧稿事件后,王计兵整整两个月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他心灰意冷,那年冬天也因此而变得格外寒冷、漫长。

爱情的到来,冲淡了他的失意。在那之后不久,王计兵偶然在沂河边结识了现在的妻子郭依云。谈起妻子,王计兵的神情瞬间变得明朗,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妻子比他小三岁,在王计兵心中,妻子天真,善良,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她非常孩子气,特别容易满足,和她相处我没有压力。”

结婚前,父亲找王计兵进行了一场长谈,劝他放下纸笔,以后踏实过日子。王计兵答应了。即使心里仍有不解和委屈,但从小到大对父亲的习惯性服从,还是让他立下了不再写作的誓言。

然而,对于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来说,心底的那道水阀,一旦拧开了,就很难再关上。

停笔了一段时间,王计兵又开始写作,每次写出了精彩的句子,总想和妻子分享。起初,妻子还会应和他,次数多了,也开始不耐烦。“有时候你正兴高采烈地给她读呢,她拿个盆丢地上,你的兴致也‘唰’地一下,没了。”王计兵笑着说。

从妻子的角度看,两人还挣扎在温饱线上,写作不能改善生活,是个无用之物。另一方面,“她觉得一个男人一天到晚在那里闷头想事情,会变得多愁善感,优柔寡断,没有男人气概。”

王计兵珍视妻子的感受,不愿做她不喜欢的事,从此不再当着妻子的面读书写作,就连买了新书,也会把封皮撕掉,在地上搓一搓,滚一滚,撒上尘土,假装成捡来的二手书再带回家。

为了讨生活,夫妻俩东奔西走,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他们去新疆开翻斗车,在昆山摆地摊,最窘迫的时候,全靠拾荒维系生活。

生活的苦难,成了王计兵创作的活水。春节坐火车回乡,坐在背对行驶方向的座位上,他形容自己,“仿佛生活的一次退货/一个不被异乡接收的中年人”;

年近半百,生活依然摇摇欲坠,他感叹,“就像一条初冬的河/开始覆盖一层薄冰/只需要一块石头或者半块砖头/轻轻一抛/就足以将平静打破”;

外出打工回家,孩子看他的眼神变得陌生,扭头告诉母亲,“妈,那个人回来了”,他觉得心酸,写下“一年未见/儿子还是我的儿子/媳妇还是我的媳妇/只有我/从爸爸变成了农民工/从农民工变成了那个人”。

这是一场经年累月的、不为人知的创作。为了不让妻子发觉,王计兵每天揣着一根圆珠笔出门,灵感来了,就写在随手捡来的烟盒和纸箱上,卖废品时再一并卖掉。

最初,王计兵并没有写诗的意识,他的写作体裁更接近散文。成为诗人,纯属意外。

2005年,他和妻子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昆山开了一家小卖部。不久后,店里添置了一台电脑。那段时间很流行写QQ日志,王计兵便每天趁妻子还没起床,先去店里,把前一天写在废纸上的文章,偷偷记录在QQ空间里。他打字慢,如果把整篇文章都打下来,从早到晚都打不完,他只能留下最精华的短句,其余的都删掉。

日志发表后,一位热心的陌生网友给他留言,夸他的诗写得好,又给他推荐诗歌论坛,邀请他一起玩。王计兵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诗歌。但他仍固执地守着对父亲的承诺,也保护着妻子的心情,不投稿,不谈论写作,即使文学早已和他的生命密不可分。

一个外卖员的诗

2018年夏天,王计兵开始在昆山送外卖。小卖部下滑的生意,和孩子们高昂的学费,让他迫切地需要找一份副业提升收入。

骑着电动车,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诗句就在这些赶路的间隙中迸发。

他写自己去寺庙送外卖的奇思妙想,“时间在催/我还有许多单子需要及时配送/此刻,我才是菩萨/面对众多的许愿人”;

记录被顾客刁难的复杂心情,“我遭受的白眼/像白云一样多/赔出的笑脸/像星星一样璀璨”;

也为和他一样的农民工群体发出悲鸣,“原谅我们争分夺秒/就像原谅浩浩荡荡的蚂蚁/在大地的裂缝搬运着粮食和水。”

有媒体评价王计兵,“如同一个来自民间的行吟诗人,记录下劳动者的狼狈和自尊,这些诗句是来自劳动现场的民歌。”

王计兵坦言,送外卖对他的写作起到了无法估量的重要作用,“以前我写东西会更自我一点,总陷入自己的情绪,送外卖之后,我突然发现世界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过去我是从窗口看世界,现在我能够站在楼顶上,全方位地去观察这个世界。”

2019年,王计兵一首名为《白纸黑字》的诗,获得了国际微诗大赛的金奖。他去海南领奖,事后又用那笔奖金给妻子买了一件数千元的衣服——这也是妻子最奢华的一件衣服。王计兵向她坦言,自己从未放弃过写作的事实,终于彻底获得了妻子的理解。

王计兵的写作才华被看见,诗作获得业界认可,父亲是最愧疚的那个人。有一次,王计兵回家探望父母,接到了当地作协打来的电话。王计兵告诉父亲,自己又开始写作了,父亲沉默了许久,说,“我耽搁了你这么多年。”

父亲的话像一记重锤,在王计兵的心里狠击了一下。前几年,父亲去世了。采访中提起父亲,王计兵数次哽咽,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用双手揩去眼角的泪。

时隔多年,王计兵早已放下了对于当年父亲烧稿的芥蒂,“我当时那种创作状态明显是不正常的,家人都担心这个孩子写书写成神经病了,这一辈子就完了”,但他能感受到,父亲一生都背着沉重的包袱,“他会谴责自己,怪罪自己,到生命的最后,也没能放下这个包袱。”

2020年,母亲也去世了。这位勤劳、节俭、隐忍的女性,为家庭奉献了一生,临终前仍在叮嘱儿孙,葬礼中的空纸箱和空瓶子,一定要及时收纳,因为葬礼之后,第二天必然有人上门回收。

双亲的相继逝世,让王计兵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只有一遍遍地写诗能抒发他的遗憾和思念,也为父亲王丙现、母亲包成珍这两位最平凡的老人,留下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

离开的人已经远走,留下来的人,生活仍要继续。在一首名为《春天的车轮》的诗里,王计兵这样写: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人间

父亲母亲,请你们

掉下两朵花瓣给我看吧

给我,一个刹车的理由和一个

可以痛哭失声的傍晚

——节选自《春天的车轮》

文学拯救了我

年初,王计兵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赶时间的人》。

聊起家人的反应,他笑得停不下来,“可以说是在我们家掀起了一波生活的高潮。”拿到书的第一天,妻子就向所有亲朋好友宣布了这个好消息。那天,王计兵照常送外卖,“我中午出门的时候,她就开始打电话,到我下午回来,她还在打电话。说的内容都差不多,但人已经换了几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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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妻子的兴奋,王计兵则明显淡然得多。过了半生苦日子,这个53岁的中年男人不再幻想着改变命运。对于成名这件事,他的心情很平静,“我不发光,我就是海滩上的一粒沙,刚好被一束光照到而已。不管有没有被光照到,你始终是海滩上的那粒沙。”

在王计兵心中,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新书出版,媒体采访和活动邀约数不胜数,他一边感激人们的善意,一边也为自己持续下降的外卖员等级发愁。他原先的等级是8级蜂鸟,最近掉回5级,相当于从黄金变成了最普通的青铜,派单量和客单价都会相应减少。

外界的瞩目和褒奖,王计兵通通看作是一场梦境,“摆正自己的位置,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有时候,他也会想,公众喜欢他的诗,是不是有关心和怜悯的成分?“其实并不是你写得有多好,只是大家听说一个外卖员在写诗,觉得好辛苦,对你更包容而已。”

至于现实层面,王计兵并非不渴望通过写作获得更好的物质生活,把自己和家人从每天五点半起床、晚上十一点半休息的操劳状态里解脱出来。只是,他觉得这不是能够强求的事情,“现阶段不要把过多心思放在上面,还是要把店里的货物摆好,过期的挑下来,有灰的擦干净。”

物质之外,文学带给他的东西已经足够多。王计兵将自己比作农田里匍匐着的一株植物,而文学就是插在地上的竹竿,“文学支撑着我把生命立起来,让我活得更健康,更向上”,每一次写作就像照一次镜子,是他对自我的一次对话和审视,会不断提醒他修正自己的过失,要做一个好人。

很多年前,曾有人问过王计兵,写作又不能改善生活,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它?王计兵笑了笑,回答,“反正我是寸草不生的一片空地,为何不能让它飘一场大雪?”

未来,王计兵说自己还会继续写下去。他希望能将一生中印象深刻的事和盘托出,若干年后,后人能从他的作品里,找到他生命的线索。

王计兵认为,再平凡的生命,也有书写和记录的价值,如同他在诗里写的那样:“我也有自己独立的国度/我嶙峋的瘦骨/就是我耸立的山川/我沸腾的血/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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