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黄鸡,因其肉质细嫩鲜美,生存力强等特点,故成了农户家禽必养之物。当然,不止世人爱食,我也爱食。
世人都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实则不然。据我密切观察,同类中它们大多都喜欢吃鼠,只有饿急了才会吃鸡。偏偏我怪癖,对鸡从一而终,一口气能吃下十多只。于是半夜我来农舍偷鸡了。
不想,今天出师不利,鸡没偷着,反挨了一顿揍。
我被一只三黄鸡揍了。
偷鸡是门技术活,但根据我三百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来看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岂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为了逃命,那只鸡挣扎着窜出鸡舍,奈何我对它死心塌地,咬紧尾巴坚决不松口。结果它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眼见他欲置我于死地,我顾不得满嘴鸡毛,连忙放了个响屁,接着施展缩骨功,从院子里的小洞灰溜溜地逃了……
被三黄鸡揍了后,我颓丧了好几天。
直到第六日下午我饿急追一只地精时,因速度过快,不慎一头撞到花岗石上。地精吱吱两声逃之夭夭,独留我亲吻花岗石,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我的脖子脱臼了。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左右,脖子才勉强扭正了,我懊恼绕道而行,哪晓得绕了大半圈还是花岗石。
这令我纳闷,索性一探究竟。
原来是个墓葬。
墓室极其讲究,陪葬品更是奢华,我借着长明灯瞅了瞅周遭,怕是才下葬没多久。这对一只经常打洞的黄鼠狼来说没什么稀奇的,立马调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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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墓室后,我忽然顿身,脑中不由得想起了那只到嘴的地精,一时间,心里头郁结难平,又鬼使神差地倒了回去。我干了一件缺德事,那就是把棺椁里的人刨出来泄恨。
花岗石我打不穿,但木头材质的棺材轻而易举。只消片刻,木头便烂成了几块。只见里头躺着一名年轻男子,由于才下葬,颇新鲜。我对着他的脸刨了几爪子,又撕咬他的衣裳,把他当成了地精泄恨。
正撕咬得起兴,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饥饿令我幻想,视线忽然落到了旁边的陪葬品上,破天荒地萌生出一个荒谬大胆的念头来。
最终我就地取材,附到了男子身上。半晌后,我冷不防“哎呀”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
把所有金银饰品都戴在身上,并往地面上刨洞,准备拿它们出去换三黄鸡吃,岂料刚冒出头,一个美妇人就被我吓晕了。紧接着地面上的人惊声尖叫,躲得老远。
我忙缩回脑袋,试图倒回去,谁知一道声音突兀地传来,“我儿,我儿……可是我儿活了?!”
一名妇人的胆儿贼大,趴在洞口唤我睿儿等语。旁边似有人劝她,可她不依,非要趴在洞口唤周睿。可不是嘛,儿子下葬没多久,墓里就传来怪声,急忙挖开土一看,就见儿子活了,现下她是又惊又喜。
原本我打算待在里头等他们走了后爬出去的,怎知那帮人太暴力了,不出片刻上面的泥土全坍塌了下来,把我埋了大半。
一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被惊吓得不轻。
上了年纪的美妇喜极而泣,推开旁边的男人,要来摸我。那男人拽住她,不让她接近,她愤怒道:“天可怜见,我儿活了,我儿活了!”说罢冲下来抱住我痛哭。
过了许久后,方才拽住她的男人也下来抱着我哭,边骂我小畜生,边指责我的种种罪孽,听得我不明所以。
待他们骂够了,哭够了后,才把我从土里拉了出来。几位美妇人纷纷围拢上前,问长问短。其中一人问是谁给我戴的金银配饰,因为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金链子,手上戴了十个戒指,手腕上戴了八个玉镯,腰上还缠了两圈玉带……
我还以为她们全是周睿的小老婆,后来才晓得她们全是他姐,周睿是老幺,周家的命根子,排行老五。
2
我被他们抬回了周府,周睿他爹——周正德立马请大夫来给我看诊。结果不知庸医都说了些什么,我接连几天都趴在床上喝稀粥,嘴都能淡出个鸟来。
持续到十日左右,我才有机会开荤了。周睿他娘见我面黄肌瘦,意识到不能再给我吃稀饭汤汤了,这才命厨房做肉吃。
我一口气吃下了二十一只油闷三黄鸡。
结果周睿他娘被吓傻了。
之后周府成了鸡禽市场的大客户,每天都有数十只鸡送进府来,供我填腹。每当我看着满桌的三黄鸡就不由得感慨起来,早知道做人取食这么方便,我又何苦当初?
遗憾的是,我的美梦并未持续多久就破灭了,因为我娶了一个大姑娘。
哦不,是母老虎!
后来我才晓得周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前些年周正德运气好得爆棚,这才成了京城有名的暴发户。至于周睿,虽生得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偏偏改不了暴发户的劣根性,人品不是很好。
据说他猝死还跟周正德有关。
小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戏弄良家妇女,被老头子知道后捉回家暴打了一顿,结果咽了气,令周正德又悔又恨。而我取而代之恰巧弥补了他们的遗憾,故老两口非但没有起疑心,反而欢喜得很。
言归正传,到目前为止周睿这副躯体还挺好使的,我天天馋三黄鸡,足不出户。周夫人生怕我被憋坏了,屡屡喊仆人小召带我出去溜溜。
我嚼着三黄鸡,心情变得很沉重。
大白天的带黄鼠狼逛街,不大妥当吧?
小召少爷长,少爷短地把我拖出了周府。我向来胆小,又惧人群,到处乱窜躲避。见我畏首畏尾,他连连问我怎么了。
我没有吭声。
突听后方传来哄闹声,只见两排士兵横冲直撞而来,将人群往两边拦开。没过多时,阵阵欢呼声传来,从旁人的言谈中,似乎是某某将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
那阵仗把我唬住了,当即拔腿而逃。小召连忙追我,我不予理会,只顾着往没人的地儿跑。不想,途中我意外看到了一只大花公鸡,那货不知是谁家养的,这会儿正贼头贼脑地从门缝里挤出来呢。
我两眼放光,又干了一件极其丢脸的事——偷鸡。
那只公鸡仿佛窥透我的意图,咯咯惊叫几声,撒丫子往外头跑了。我立马追了上去,身后传来小召气恼的呼唤声,可我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地抓公鸡去了。
最终不枉我跑了好几条巷子,它被我逮住了。不幸的是,眼前的骏马受到惊吓,扬蹄长嘶,把我吓傻了,我抱着公鸡蜷缩成了一团。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人们失声尖叫,更有士兵惊慌失措上前请罪。倒是马背上的人非常淡定,安抚好马儿后,才问:“你是何人?”
听声音,竟是女子。
我死死地抱住公鸡,瑟瑟发抖。一士兵踢了我一脚,不耐烦道:“哑巴了?少将军问你话呢?”
我还是没有出声。
稍后小召仓促赶来,连连磕头求饶,说我脑子有毛病,冲撞到了少将军,还请饶命云云。两名士兵上前拽我,我还以为他们要抢公鸡,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他们,抱着公鸡跑了。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所幸那少将军没有找茬,我逃过了一劫。
怎奈,桃花劫没躲得过。
快要到周府时,怀中的公鸡突然“砰”的一声化为一道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望着满手鸡毛,傻了眼。
之后周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没过几天,刚打完胜仗回来的沈将军亲自上门提亲来了。
周正德高兴惨了。
周夫人张罗着给我量身定做新郎装,我困惑问她为何这般高兴,她笑道:“沈家位高权重,那沈将军独女沈元香更是青出于蓝,不爱红装爱戎装,屡屡随父出征,年纪轻轻就封少将军,我儿能娶她完全是祖上积德。”
“娘的意思是说我要娶沈元香?”
“是啊,我儿成婚后就是大人了,往后可得收敛些,不能再像以往那般放肆了。”顿了顿,忽然叹道,“美中不足的是沈元香比你稍稍年长了些,听说脾气也不大好……”
不知怎么的,看着她严肃的表情,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3
大周朝虽民风彪悍,可出了沈元香这么一个奇葩自是引人热议。据说沈将军老来得子,对沈元香宠爱异常。最终在老爹的熏陶下,她从小就混军营,十四岁随父出征,一直厮混到二十五岁未嫁。
如今,女将军突然下嫁,并非嫁给王公贵族,而是贱商之子。
说实话,此刻我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因为我听到种种传言。
据说,沈元香高大威猛,脾气更是火辣暴躁,一旦惹恼她,势必被揍得不成人形。
据说,沈元香迫于大龄未嫁的压力,故才随便挑了个软脚虾处理了。而我完全符合她的要求,一傻,二呆,三蠢,看起来弱不禁风,容易整。
据说……
虽然我不大清楚世人的社会规则,可屡屡听到这些传言,不免害怕起来。但害怕也没用,成婚那天,周正德软硬兼施逼我上马去将军府迎亲。
我死活不肯。
最后周夫人好言哄骗,用一只三黄鸡把我打发了。然后众人看到这样一个情形,新郎官骑在大白马上,抱着一只鸡前往将军府讨老婆去了。
好在是,讨老婆的过程很顺利。
在回来的途中,轿子旁的陪嫁丫鬟屡屡同新娘子讨论我。我忍不住扭头瞅她,直盯着她的龅牙看。谁知那丫头红了脸,嗔笑着同轿中人打趣道:“小姐啊,这新郎官呆头呆脑的,往后调教起来,日子肯定趣味无穷。”
我听不明白她的话,困惑问小召什么是调教。
小召干咳两声,没有解释。
迎亲,拜堂,入洞房,一系列流程安排得井井有条。
不想,当天夜里我就被沈元香摆了一道。众人把我送入洞房离开后,床上的佳人忽然掀开盖头,跷着二郎腿朝我勾食指。
我两腿一软,两眼一翻,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龅牙妹!
次日清晨,我刚醒来就被眼前的面庞吓坏了。那女子一身艳红,绾着松散的发髻,单手托腮,慵懒地躺在床上看我。
“相公醒了?”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女子,不免肝颤,连滚带爬地跑了。岂料她身手敏捷,一把将我拽回床上,我差点背了气儿。
我瞪着她,虽气恼,却不得不承认她比龅牙妹好看多了。原本英气逼人的五官在艳红衣袍和松散青丝的衬托下反增添出几分雍容妩媚。
“昨儿我跟几个哥们喝酒去了,怠慢了相公,您可别生气。”她看着我似笑非笑,语气虽温软,可眼神却是犀利的。
我胆怯摇头。
沈元香很满意我的表现,又道:“既然你不生气,那就别跟爹娘说起,行吗?”
我连连点头。
她这才高抬贵腿,起身整理衣着。看个头比我稍矮些,身材瘦削挺立,宽大的衣袍裹在身上非但不显臃肿,更添风情。只可惜,这种风情我压根就体会不到,因为她成了我心目中的恶婆娘。
做人对我来说除了有取食方便的好处外,暂且还未发现坏处。但现在我发现娶老婆绝对是第一坏。
沈元香那祸害啊,对我干的事绝对是罄竹难书!只要她不顺心,一个“过肩摔”使来,我准得嗷嗷叫。除此外,我每晚还得睡地板。睡地板也就罢了,一旦惹得她不快,我还得跪搓衣板。跪搓衣板也就罢了,我还得捶背捶腰捶腿,端茶递水。
这些事儿都是龅牙妹小桃干的,可沈元香相公长,相公短,叫得忒顺溜。二老听得心花怒放,屡屡给我上法制教育课,说什么好好伺候老婆云云。
于是,我转成了陀螺。
唉,做男人不易,做窝囊废更是不易!
好在是,我是一只非常温和的黄鼠狼,心胸广阔,没啥脾气,又天生乐观,只要每顿有三黄鸡吃就满足了。但麻烦的是沈元香那婆娘竟嫌我是吃货,意图剥夺我唯一的要求!
如果没有三黄鸡吃,那我还活着干吗?
老子生气了,决定离家出走!
4
我离家出走了。
走时我很沉重地叮嘱沈元香,别来找我,千万别来找我。
她双手抱胸,倚在门口看着我笑。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满脸决绝。小召见我一脸悲怆,忙上前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要离家出走。
小召愣住,困惑地看向沈元香,好奇问:“少夫人,你们这是?”
“你家少爷嗜好吃油腻的东西,那三黄鸡他一人都能吃二十多只,我这不是担心他的身子么,昨儿念叨了他几句,谁知今儿他就恼了,非要走。”
小召看向我,我着急辩解道:“她一只都不让我吃!”
我本以为他会同情我,谁知他犹豫了好半天,才说了句:“少爷,本地鸡都快被你吃断货了……”
我愣在当场。
沈元香鄙夷道:“啧啧,说你是吃货你还不服。”
看着二人兴师问罪的表情,我很没出息地红了脸,一跺脚,跑了,身后传来小桃可恶的调侃声,“哎呀,少将军,您那傲娇的小媳妇跑啦。”
“让他跑呗,过两天就回来了。”
事实证明,沈元香确实估算得不错,因为两天后我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要怪就怪我离家出走准备得不够充分,那日我仓促离府,身无分文,又不会干活儿,不挨饿才怪。
为了表达出我离家出走的决心,我搜刮了些钱财又走了。
这一走,便是七天。
以前我每天都要吃二三十只鸡,但现在每天只吃十二只了,因为我意识到了钱财的重要性。原来做人也不容易,要赚钱吃饭,还要挨老婆揍。
白切鸡又嫩又滑,我抛开烦恼,细细咀嚼,甚是美味。刚吃完第二盘,突见一公子哥儿摇着折扇晃了过来,说没座位了,来同我拼桌。
我微微停顿筷子,偏头看他。
从我做人以来,还真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公子哥儿,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言谈彬彬有礼,举止自在风流,简单衣着更是难掩风华。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一来因为他长得好看,二来……好像有些面熟。
男子干咳两声,问我意下如何。我没理他,鉴于品种不同,沟通的局限性,对陌生人我通常都默不作声。
男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向店小二要了八碗大米饭。那店小二颇觉惊奇,调侃道:“你俩倒是有趣,一个要了八盘鸡,不配饭。一个要了八碗饭,不配菜,我还是头回见哩。”
听他一说,我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不料那人也在看我,表情同样惊讶。但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忙着吃鸡块,他则忙着端米饭。
八盘白切鸡下肚我意犹未尽,不过眼前的人比我更意犹未尽,因为他又接连吃了六碗饭。见我偷偷地数桌上的饭碗,他淡定道:“甭数了,我还要吃。”
我抽了抽嘴角。
那仁兄忽然面露哀色,望着饭碗发怔。隔了许久后,他才抱怨道:“家有悍妻,日子委实难过。这位兄弟,你来评评,我家那母老虎嫌我吃得多,天天念叨,把我赶了出来,你说她在不在理?”
此话一出,我顿生同情,激动道:“欺人太甚!”
许是同病相怜,我把我的烦恼也说了出来。他连连替我打抱不平,两人越说越激动,都不禁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感慨。
我很少跟人说过这么多废话,他算是第一个。哦,差点忘了,他说他叫张生,本地人,家住城南庙口。
此后的几日我同张生天天都来这里吃饭,二人一碰头就唠嗑,相互吐露家有悍妻的种种不痛快。
记得我离家出走时曾叮嘱过沈元香,叫她不要找我,结果那货估计是迫于家中二老的压力找来了。她带着几名仆人来势汹汹,一进门就叉腰吼道:“周睿,小王八蛋给老娘滚出来!”
听到呼喊声,我条件反射地往桌子下钻。张生见我这般,惊讶道:“周兄,你这是作甚?”
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顺便再扯他的衣袍遮住我。这一动作被沈元香看到了,立马冲上前,呵斥道:“给姑奶奶滚出来!”
我战战兢兢地爬了出来,刚爬出来就挨了一巴掌。见我被打,张生立马出手帮忙。我孬种地躲到他背后,露出一副小媳妇相。
这一举动令沈元香震怒,骂道:“好你个周睿,天天在外头厮混,原来是为了这小子!”说罢又要动粗。我连忙拉张生挡驾,结果两人都被揍了。
沈元香嘴里念念有词,说见我接连几天都跟张生勾搭,小白脸居然敢背着她去勾搭另一个小白脸,完全是活腻了。
张生红着脸跑了,我则被沈元香捉回了周府,搓衣板伺候。她表示很生气。我眼巴巴地望着她,内心挣扎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跟她说:“老,老婆大人,我们性格不合,不如……”
沈元香眉毛一挑,斜眼瞅我道:“你说什么不合?”
我被她犀利的眼神吓着了,舌头一哆嗦,说道:“性,性别不合。”
沈元香顿时炸毛,“欠抽!”
5
经过“离家出走”后,沈元香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暂时收敛了些。我一阵欢喜,还以为有好日子过了,结果被她坑了。
三黄鸡向来是我的最爱,我已经吃了三百八十六年,可从今天起,我戒了!
上次她嫌我是吃货,屡次念叨,于是我采取离家出走来抗议。好在是抗议有效,她没再说我了,于是我变本加厉,吃得更多。
结果坏了。
接连几天我都上吐下泻,差点虚脱过去。二老屡屡请大夫看诊,却看不出名堂来。我被上吐下泻折腾了十多天,这十多天沈元香“体贴”照料,故意拿三黄鸡给我吃。我一看到它就泛酸水,压根就没有任何食欲。
从此,我对三黄鸡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特殊感情。
没吃鸡肉后,我渐渐康复。倒是沈元香经常在我面前吃那玩意,我远远眼馋着,却没勇气扑上去。
不再吃鸡后,我把取食目标转移到其他上,反正无肉不欢。结果沈元香又不满意,叫我吃青菜叶子。
我直发牢骚,那东西嚼起来跟草一样,比喝稀饭汤汤还坑爹。
虽然我做人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但对他们的生活习性和社会规则我还是没法完全融入其中。
好比“放屁”这件事就是个例子。
这日在大街上我不幸被几人围堵了,那些人个个健壮,虎背熊腰的,一看就不大好惹。小召机敏,说他们不像本地人,叫我走为上策。
我是窝囊废,立马跑了。
哪晓得那群人有意找茬,兵分几路围堵我,惊得我到处乱窜。一只手忽然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我连连作揖求饶。
小召见势头不对,掉头跑了。
一人戏谑道:“啧啧,沈元香那悍妇居然嫁了个窝囊废,瞧这小白脸的模样,哪像个男人?”
众人哄笑起来,把我当成小丑戏弄。我默不作声,反正受欺负也是受惯了的,待他们觉得无趣后总会放过我。
但我错了。
这群人是欺软怕硬的货,我越是忍受,他们就越是猖狂。最后我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们,挽起衣袖道:“格老子的,有本事就单挑!”
几人见我装腔作势,纷纷嗤笑起来,其中一人立马上前揍我,眼见魔爪快要抓到我身上了,千钧一发之际,我使出了绝杀技——放屁。
史书上记载,黄鼠狼的屁轻者令掠食者止步,重则窒息。只听一声闷响,怪味飘出,虽然响屁不如原形放得厉害,但那滋味,五人闻之晕头转向,很快就倒地不起。
这屁,臭得很霸道!
我理了理衣袖,满意地从他们身上踩过。不想,胜利往往都来得不太容易。我还没走多久,又有一群人追了上来,说我打晕了他们的同伴,找我报仇来了。这回我孬了,拔腿而逃。
不幸的是我再次陷入窘境,被他们成功围堵。当然,正是因为我的孬,才能衬托出沈元香的生猛来。
方才小召回府搬救兵,沈元香带着一众家仆气势汹汹而来。见我被围攻,她扯开嗓门道:“谁敢欺负我家男人?!”
河东狮一吼,众人立马抖三抖。
揍我的一帮人似乎认识她,怒目相向,要来群挑。沈元香纵身一跃,踩着一人头顶向我飞扑而来,一手揽住我的腰把我带离人群。落地后,我连忙拉住裤头,她眉头一皱,问道:“你怎么了?”
我脸红道:“裤腰带松了……”
“怂货,没出息!”
我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小召赶忙扶住我,因为脚踝扭伤了。沈元香叉腰质问道:“你等一干乌合之众,竟敢来我大周犯事,活腻了不成?”
一胖男人怒目道:“放屁,我大燕使者来贵国求和,结果被这小子打晕,故才来讨回公道,少将军好不知耻!”
沈元香扭头看我,我躲在小召身后,探出脑袋道:“我没打人。”
胖男人追问道:“那他们为何倒地不起?”
我一时哑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我身上,我犹豫了阵儿才看向沈元香,解释道:“他们要揍我,所以我……”
“怎么着?”
“放了一个屁。”
“然后他们就晕了?”
“嗯。”
沈元香摸下巴沉思,斟酌了半晌,才一脸严肃地做总结:“这不是一般的屁。”
“扑哧”一声,众人顿时哄笑出声。大燕使者脸都气绿了,当即便要动手干架。沈元香视若无睹,挑眉问我:“你的脚踝怎么了?”
我老实回答:“扭了。”
“怎么扭的?”
“他们推我扭的。”
“谁推的你?”
我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人,她问道:“疼吗?”
“疼。”
“那好,周睿你给我看好了,现在我就去卸掉那人的一条腿。”
说到做到,她无谓地走到大燕使者面前,一本正经地说要借某人的一条腿。大燕使者铁青着脸道:“你敢!”
沈元香笑了,猖狂道:“在大周的地盘上,还真没有我沈元香不敢干的事儿!”
当着众人的面,她把推我那人的腿打断了。大燕使者气得咬牙切齿,她倒是满不在乎,讥讽道:“你大燕人在沙场上打不过我沈元香,这会儿居然敢在大周的地盘上欺负我家男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此言一出,众人热烈鼓掌。她又指着我道:“这窝囊废虽不中用,可也是我自个儿挑的,谁要敢打他,便是打我沈元香的脸!”
那一刻,女将军顶天而立,一脸军人的肃杀庄严之气。
我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6
我们才回周府就接到宫里传来请帖,小皇帝要摆夜宴宴请大燕使者,叫沈元香赴宴。她立马吩咐小桃备热水,准备衣裳云云。
离开周府时,我不免惊艳了一把。
满头青丝被规矩地束起,包裹在官帽内。剪裁合身的朝服令身形修长挺拔,再配上英气蓬勃的面庞,顿显风流帅气。
坐进轿子时沈元香忽然问我好不好看。
我老实点头,说好看。
她笑了。
我第一次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令我失魂儿。作为一只每天都奔波在觅食道路上的“人”,我不是很理解世人所谓的感情,也不懂。哪怕我做人做了这么久,都还是不太明白。可今儿我觉得我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
晚上我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想着沈元香什么时候回来。今儿闯了祸,导致她跟大燕使者发生冲突,就怕小皇帝为难。等待的滋味并不好过,我一会儿坐在屋檐下,一会儿又跑到府门口张望,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
直到我趴在桌子上打盹儿时,她才回来了,满身酒气,是被人抬回来的。我赶忙叫小桃去备解酒汤。
沈元香神志不清地嚷嚷,说没醉云云。
灌了一碗解酒汤后,小桃扶她到床上休息,她醉语连篇,非得拉着我唧唧歪歪说个不停。我只得遣退仆人,耐着性子陪她说话。她一个劲儿地念叨,说什么大燕使者自讨无趣,活该被揍,要不是看在求和的份上,非得把他们揍一顿。
我心下不禁觉得好笑,称赞她霸气侧漏。
她又叨念起以往在军营里的日子,说她爹教育她,沈家世代为将,子孙不论男女,皆是为战场而生,唯有死在战场上才光荣。又说她以前幻想的良人是一个大英雄,不但要长相英俊,更要文武双全,只有嫁给那样的男人她才甘愿俯首称臣。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理想中的大英雄并没有出现。
一直到二十五岁时,她才发现她把自个儿调教成了理想中的男人,长相英俊,文武双全,在沙场上威慑三军,独揽风流。
于是,她发现自己杯具了,因为她变成了女人中的纯爷们。
之后几天沈元香都忙着应付大燕使者,小皇帝还未亲政,朝中之事大多都由丞相,卫国公和沈将军辅佐打理。
大燕屡屡进犯大周边境,上次被沈元香的几千精锐逼退至嘉州,俘虏上万士兵,剿得数万兵器,故大燕人对她颇为忌惮。此次求和,小皇帝唱白脸,沈元香唱黑脸,自是妙极。
持续到半个多月才把大燕使者打发走了,一回府沈元香就兴致勃勃地跟我讲大燕要进贡多少金银财宝。我兴趣缺缺。见我爱理不理,她问小召道:“这货怎么了?”
小召摇头。
稍后她猛敲脑袋,叫小桃去找某某盒子,说是小皇帝赏给她的。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结果是女人用的首饰。坑爹的是她居然把首饰送给我,说她用不着。
我直翻白眼。
接下来我干了一件很没出息的事,那就是把首饰拿走了。沈元香问我拿去干吗,我说换三黄鸡吃。她立马拍桌子道:“靠!就这点出息?”
小召赶紧安抚她,“少夫人莫生气,少爷拿去换三黄鸡总比送给他人好。”
“他人”二字说得极妙,沈元香恨恨地骂了句贱人,我顿了顿身,回了她一句:“就是矫情。”
“你……”
7
对于我这种没甚大志气的吃货来说,被沈元香欺负习以为常。周正德总是教育我宠着点老婆,说我能娶上她完全是祖坟冒青烟。
怕被他们念叨,我事事忍让。时日一久,便忍让成了习惯。连沈元香自己都说过,她的坏脾气是被沈将军宠出来的,甚至连老家伙都害怕她嫁到周家没过几天就闹翻了。
意外的是,到目前为止小日子还能过下去。为此,沈将军特意跑来周府同我拉家常,说他家的闺女性子刚烈,颇有男儿气,就怕我跟她犯冲。
我笑笑不语。
他又称赞我包容性强,懂得以柔克刚,跟他家闺女是绝配,沈元香没挑错人。我继续憨笑,不敢多说一字,怕说错话。因为沈元香警告过我,只要我敢得罪她老子,非得打断我的狗腿。
为了三黄鸡,我忍了。
好不容易才把沈将军打发走了,我的心情变得很沉重,因为沈元香高兴之余居然扳过我的脸亲了一口。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女人亲,当时就傻了眼。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凡人所谓的喜欢,不过我确实有些喜欢她了,只要一见到她就开心,哪怕被她欺负,使唤,都心甘情愿。
只可惜,这种满心欢喜的日子只维持了个把月左右,因为我的身份被暴露了。
某日一早,周府门口忽然挂了一只风干的黄皮子。众家仆被惊吓得够呛,连忙喊我们出去看。当我看到那玩意儿时,胃部一阵翻腾,呕吐起来。沈元香见我受到惊吓,当即喊仆人把它取了烧掉。
之后接连几日府门口都挂着那玩意儿,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有人恶作剧,可久了不免惶惶,纷纷揣测其中之因。
周夫人当即命家仆请人来瞧。许是我运气好,请的人全是庸货,都看不出名堂来。直到一老和尚来府化缘才道出其中玄机,说府里怕是有人被精怪附了。此言一出,更是惊得府内人惧怕。
我怕东窗事发,借故打发沈元香,连夜溜了避风头。
哪晓得老和尚出手阻拦,在我逃到荒地时用一颗佛珠将我击倒在地。那佛珠极其厉害,我顿觉五脏不适,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沁出。
老和尚双手合一,凛然道:“阿弥陀佛,孽畜,你好大的胆子,不安分守己,意图为害世人,今日老衲势必替天行道除之!”说罢佛珠向我的面门击来,我连忙放臭气护身,险险躲过。
怎奈臭气对老和尚没有任何作用,紧接着佛珠第二次攻击,我虽躲闪迅速,可腿上不免挨了一击,只听“咔”的一声,骨头被生生击断了。
我咬牙挣扎,还想着逃跑。也在这时,沈元香等人仓促赶来,暴喝道:“大师且慢!”老和尚收回手,她把我护在身后,愤怒道,“此人乃我相公,大师为何要杀他?”
“阿弥陀佛,女施主此言差矣,孽畜本是妖兽,因贪慕红尘,故取代了周家公子,如今被老衲识得,自是杀之,以除祸患。”
沈元香看向我,我赶忙抓她的手哀求,她怒目道:“荒谬!此人与我日日厮守,倘若真如此,我岂会不察?”
老和尚无奈摇头,向我呵斥道:“孽畜,还不快现出原形来?!”
我惊恐挣扎,慌乱地抱住沈元香的腿,意图寻求庇护。可她却愣在当场,一脸震惊之色。我不明所以,欲去抓她的手,可她却踢开了我,步步后退。
火把照亮了众人的脸色,从他们诧异的表情中,我意识到了什么。毛茸茸的耳朵显露出来。我慌忙捂住,惊惶失措地向他们呼喊,意图辩解。可我发出的声音却不是人类的,而是特有的尖锐声。
我大惊失色,挣扎着朝沈元香爬了过去,声声嘶喊,哀啼不绝。可她的表情令我感到了陌生,仿若我是洪水猛兽般,一脸震惊嫌恶。
围观的众人纷纷喊打喊杀,他们的表情凶狠,恶毒,令我惧怕。我胆怯地抱着身子,耳朵耷拉下来,眼巴巴地看向周正德,周夫人,小召及小桃等。那些熟悉的面庞,此刻都变得异常陌生。他们是人,而我是畜生,仅仅只是畜生罢了,却还奢望着能得到他们的解救,岂不愚蠢得可笑?
四肢躯干渐渐蜕变成了原形,众人喊杀声不绝。
我懦弱地蜷缩成一团,在苟延残喘之际,都不还不忘痴望着沈元香,期盼着她能用以往的眼神看我一眼,哪怕一眼都好。可我终究还是失望了,她当机立断用一柄利刃结束了我的痴心妄想。
不论我怎么惊惶乞求,锋利的刀刃终究割破我的皮肉。我在她的手下尖叫挣扎,狼狈哀求,从未有过的卑微。
可她的眼神决绝,甚至狠辣。
痛楚,蔓延过心脏。
我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她,一股温热的东西浸透眼眶,却没有落下。妖兽是没有眼泪的,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只畜生,没有任何感情的畜生!
在死亡之际,我的神志变得恍惚起来,忘记挣扎,忘记痛苦,似乎在那一刻,又回到了过往……
那时,她冲着大燕使者叫嚣,谁敢欺负我家男人。
那时,她扳过我的脸猛地亲了一口,满心欢喜。
那时,她把我护在身后,说与我日日厮守。
可她亲手将我斩杀。
终归,是我奢求了。
8
哀大,莫过于心死。
我的灵从皮囊中抽离,却不是黄鼠狼的模样,而是人形。死去的肉身忽然恢复成周睿的形体,胸膛上的血令沈元香失措惊呼,奈何他早已死去,没有任何生息。
周家二老冲上前放声啼哭。
沈元香红着眼眶质问老和尚,他双手合一,道了声阿弥陀佛,便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喂周睿。片刻后,他又取下随身携带的葫芦,拔开盖子,对着周睿的脸孔吹了口气。那葫芦里的东西我是看得到的,跟我一样都是虚无缥缈的魂儿。
意识到蹊跷,我伸手去拉老和尚,还没碰到他,他就扭头冲我笑了。我愣住,那模样我是认得的,居然是张生!他边操纵着老和尚的肉身,边道:“哥们儿,我正忙着呢,等会儿再理你。”说罢轻轻扬手,我顿时就被拍飞了。
待我好不容易才飘回来后,周睿已经清醒了。周家二老和沈元香喜极而泣,可他茫然地望着他们,不明所以。老和尚叫他们把周睿抬回府好生调养一番就可痊愈,一家人谢了又谢,感激连连。
待他们走了后,张生卸掉老和尚的身,向我说起了前因后果。他说他是上邪星君,此次来凡间是为接我上天庭复命。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听不明白他的话。
上邪星君耐着性子向我一一道来,说我在三百多年前曾无意间救过紫极仙翁,当时他老人家正在凡世历七世劫难,恰巧在第七世时运气不好,投生成了虫蚁之流。
一次偶然被鸡啄食,幸逢我捕食,他才从虎口脱险,成功历劫保得元神不灭,故我就此种下仙缘,活上三百多年。后来玉帝见天庭有职缺,便命上邪星君来接我去复命。
我听得懵懂,三百多年前什么时候救过紫极仙翁压根就不记得,不过接下来上邪星君的话令我无地自容,因为他说那次变成鸡被我咬了,到现在都还记着仇。我脱口问:“你变成鸡作甚?”
一提到这个他就恼火起来,从袖中取出一本破书籍,说是我的命皮书。他说临走时玉帝把这个交给他,叫他按上面的流程办事,结果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空白,什么都没有。
“当时你是一只黄鼠狼,未通人性,我没法跟你沟通,又无从下手,只得变成鸡来接近你,结果你慧眼识英雄,意图把我拖去吃了。”顿了顿,又道,“许是天意而为,那周家公子在外头惹事被周正德揍了,无常勾错了他,导致他气绝身亡。
“我见命皮书上忽然有提示,故才特意变成一只地精引你下周睿的墓室,好在你并未让我失望,取他代之到上,做起人来。”
这些话令我震惊,顺着他的话推测道:“那我遇到沈元香也是你在作祟?”
“有这回事,毕竟仙人都是有慧根的,你虽初化成人,可黄鼠狼的本性难改,不解做人真谛,故我一见命皮书上说你与沈元香有一段情劫,便略施小计化成大公鸡引你追捕,给你们的缘分搭上了一条线。”
我抽了抽嘴角,没有出声。
上邪星君又道:“那次见你离家出走,我故意化身成张生接近你,就为打探你二人的进展,不想反被沈元香误认为我与你有苟且之事,可羞煞我也。”
接着他又说起周府门口挂黄皮子的事,因见命皮书上提示周睿被送还回来,预示着我与沈元香缘分已尽,故他一拿到周睿儿后,立马化身成老和尚捉我。又因我与沈元香的情债须由她亲手斩断,故才有了方才一幕。
而今,周睿成功返阳,我情债已了,从当初不解世事的“人”蜕变成了尝尽七情六欲的俗人。这段成人修为将我从畜生的躯壳中解脱出来,就在沈元香亲手将我斩杀之际,我重获新生,拥有了属于神仙的元神。
我的元神仍旧是周睿的面目,只可惜,物是人非。
上邪星君说他任务完成,现在就可以带我回天庭复命。可我犹豫了,内心挣扎了半天,才说有心愿未了,想再回周府去看看。上邪星君叹了口气,正色道:“你若要去也行,不过得准备上好的白米饭来贿赂我。”
我哭笑不得。
接着他又道:“你记住了,现在只是元神之躯,在回天庭之前都无法拥有肉身,更无法同世人交流。我给你这般禁锢,主要是怕你犯事,让我功亏一篑,明白不?”
我点头。
他轻轻一扬手,我又被拍飞了。
9
我再次回到周府,一切如昔。熟悉的人们忙里忙外,只为照顾周睿。床前的沈元香两眼红肿,一身疲惫,我望着她,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之后的日子她不分昼夜照料,周睿康复得很快,虽还不能下地走动,但能吃能睡。他屡屡问起沈元香是如何进的周府,她还以为他坏了脑子,暂时记不起她,耐着性子解答。
每当我看到此,不免悲从心来。
记得以前沈元香不知天高地厚,从未这般温言软语过。可现在她变了,亲自熬药,亲自服侍周睿梳洗,未曾有过一句怨言。
只可惜,她的温柔他不懂。
周睿并不领情,因为他还心心念念着青楼的某一女子。待伤好些后,便拄着拐杖出去拈花惹草。
沈元香屡次阻拦,每回二人都激烈争吵,闹得不欢而散。她的骨子里终归还是霸道的,期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容感情受到分毫玷污。可周睿给不起,也不想给。
这种吵闹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左右。
这半年来,我看着她痴恋,执着,挣扎流泪,日复一日。直到最后一次与周睿的冲突导致她爆发了,她动用关系把周睿金屋藏娇的女子除掉,为此,他跟她大闹一场。
那次她不再坚持,更不再反抗,只是在暴雨中任由周睿拳打脚踢,一个劲儿地笑。直到他走后,她都还跪在雨中,倔强地不愿起身。
当时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她独自舔舐伤口。那时我多想去抱抱她,去擦干她脸颊上的泪水,可我的手穿过她的身体,没有言语,没有知觉,就这么站在她面前,无能为力。
之后他们和离了。
在和离那天,周睿说她从未爱过他,她对他这般,无非是因为惦记着另一人罢了。沈元香看着他沉默不语,仿佛彻底死了心,面色平静。周睿心有不甘,又说她爱的人是一只畜生,被她亲手杀掉的畜生。
沈元香依旧沉默。
直到最后离开周府时,她挺直腰板,高昂着头颅,不言不语地走了。就在跨出周府大门的那一刻,泪水从眼底滑落,她无声地哭了。
我站在对面,看着她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想伸手去牵她,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手,僵持在半空,我望着她孤独离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对她呐喊,多想喊她再回头看我一眼,哪怕一眼都好。可我的声音,她听不到;我的触摸,她看不到;我的痴恋,她感受不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我的视线,我的生命,成为封尘的记忆。
沈元香,于我,终究只是记忆而已。一段尘封到骨子里,都不愿去揭开的记忆。
之后我心甘情愿随上邪星君回天庭复命,玉帝赐我“南华”,故称南华仙君。在经过数万年的累积和紫极仙翁的提拔后,我成了紫坛山的主人。期间,与上邪星君结交,倒也成了最佳损友……
10
紫坛山上,一片寂静安宁。
在半醒半梦间,我被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醒,困顿睁眼,瞥见上邪星君正偷挖我埋在桃树下的酒。我的瞌睡虫顿时惊飞了,起身暴喝道:“兔崽子不要命了,敢来偷挖我的酒!”话语一落,立马冲上去揍人。
上邪星君抱着酒坛子跑得飞快,哪晓得怂货跑得仓促,不慎一头撞到桃树干上,酒坛子落地,顿时碎得稀巴烂。
酒香四溢,我心疼得要死。
上邪星君嘿嘿干笑两声,厚着脸皮又去刨土,我立马出手跟他打了起来。二人不顾狼狈在地上厮打,完全没有仙家面子。直到两人都斗得灰头土脸,筋疲力尽后,我才选择无视他,自顾去刨酒坛子。
那货又厚颜讨得半坛,神情甚是飘飘然。我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响地喝闷酒。可酒入愁肠愁更愁,不知怎么的,今儿我竟然也矫情起来。那仅仅只是午后的一场梦罢了,那些往事到至今已有数万余年。
是呵,沈元香在我的记忆里埋藏了数万年。
至今回忆起,仍旧历历在目。哪怕到现在,我历尽沧桑,都未再喜欢过一个女子。唯有她,是我第一次爱上的人,也是最后一次。
我想,往后也会如此。
因为到现在我都还忘不了那一幕。
在她与周睿和离的次年,她去了边境军营。此后,大燕勾结卫国公作祟,内忧外患。仅仅两三年的时间,大周走向败落,战乱连绵。
直到我最后一次看到沈元香时,她被困于绵城,与大燕将士血战了半月之久。最后,全军覆没,绵城失陷,她自决于城门上。
曾记得她说过,沈家的子孙不论男女,皆是为战场而生。她死在了战场上,年仅二十九岁。
细雨中,我独自撑着油纸伞站在城前,凝望着她的面庞。那张脸依旧如昔,只是,伤痕累累,以往的英气不复当初。
些许青丝在冷风中飞舞,她紧闭双眼,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尊严,就这么静静地悬挂于城门上,受世人践踏。
那一刻,温热,濡湿了眼眶。
泪眼模糊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沈元香,不可一世,总是一副骄傲的样子。可从今天起,她成为了历史,彻底泯没于尘世中。
沈元香。
我第一次爱上的女子,最后一次爱上的女子。
一辈子,唯一一次爱过的人。
她叫,沈元香。(原标题:《人间道系列:枕中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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