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荒田[美国]
读袁枚的《随园诗话》,频繁出现的惊异是:感人至深的诗句,被岁月埋没的真不少。在现代人的阅读范围,以还乡为题材的旧体诗,朗朗上口的有限,不是“未老莫还乡”就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以下两句,摘自《除夕》:“今夜不眠非守岁,防他有梦回家乡。”作者郑德基,清朝人,穆太守的仆人。我以为,乡思至此,算是“写尽”了。且想想,一年中专为团圆而设的夜晚,栖迟他乡,守岁的古老风俗依然恪守,但这被人描摹为“回归‘种子’状态,为春之萌发作准备”的举措,被赋以别样的意蕴——预防做梦。
本来,梦非人可控驭,没有预写剧本、作彩排才正式出台这回事。凄冷此夜,拥被而眠,梦也许美,也许糟糕。不过,因白天受尽思念的煎熬,入梦之后,最大的可能,不是回到遥远的家乡,就是看到倚闾望儿的亲娘。若然,岂不心如刀割?是故,不合眼,堵死梦入侵的渠道是必要的。
今夜,我和这位被袁枚誉为“青衣名士”的草根诗人一样,异乡度除夕。遗憾的是,并没有守岁,比平日晚睡,看了几台华人庆祝春节的文娱节目,午夜将临,便上床去;却难以入睡,郑德基的诗句萦绕不去。
今日之我已成老翁,如果能回家乡过春节,一定守岁一次,以填补生命的空白。地点须选在村中的祖屋,一个人足矣。神龛在阁楼上,带薰衣草香的线香插在四周,端坐于酸枝椅上。四五十年前祖父也这样坐着,咕噜咕噜地抽水烟筒,我却远离烟草和酒精。蟋蟀唧唧,风声在天井上的铁皮盖上滑过,一串琶音滚向北边的古老碉楼。
陪伴的是回忆。那是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我家乡并无彻夜不睡的风俗。别说小孩,大人也只是早起而已。我家在小镇开文具店,相当殷实。晚间,我和弟妹早早就寝,为的是明天起个绝早,摸黑到街上捡“炮仗”。上床前,踌躇满志地检视床头,那儿有崭新的衣服、袜子和鞋子,母亲或者祖母放的。和郑德基的诗句相反,梦没有例外地是充满红包的喜庆色彩。凌晨四五点,第一波鞭炮在远近炸响,必被惊醒。大人昨夜点的煤油灯破例没被吹熄,是一年中仅有的“长明”。灯光中,穿上带樟脑味的新衣服,衣袖和裤腿必定太长,要卷起两截。鞋子也太大。然后,神气活现地走下木楼梯。在楼梯口响亮地说:“嫲嫲,周年旺相!”这一句,是老人家教的,大年初一第一次开口必须是它。祖母从弥漫油香的厨房里走出,呵呵笑着,好,好,大吉大利!边说边把冰凉的一小块塞进我嘴里,那是红糖。年年如此,直到家道败落。
陪伴的还有冥想。黑暗中,对面墙壁上的炭相依稀可辨。相片中的祖父、祖母活过来了。祖父背唐诗的声音,祖母叫唤猪崽的声音。想到自家在地球绕过的圆圈。继而,无所思。只有黑暗,浩大无边,默默涌流。继而,鸡声和爆竹声争先恐后,新春莅临。
并非巧合,不止郑德基,苏东坡的《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二》有:“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更往上溯,唐人高适的《除夜作》有“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三首写除夕夜的“客心”,均涉及“不眠”。高适守旅馆寒灯,直抒怀抱。苏东坡呻吟于病。郑氏作为晚辈和模仿者,诗句直白,以“防梦”别开生面。论冲击力,我愿逆名人效应而行,选郑氏这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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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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