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新书|向春《青稞青稞》④_卓尼_牦牛_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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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青稞》

向春 著

作家出版社2023年出版

青稞青稞

编辑推荐

民国时期卓尼19世土司带领族人保卫属地走向光明的传奇故事。

内容简介

这是一段被人们遗忘的红色记忆。卓尼川是一片在甘南洮河两岸谷地站立了五百年的土司领地,南杰是这片神秘又富饶的封地上的十九世土司。朝代更迭,引得贪婪的军阀政府不断的索取;山河变迁,让部族间的嫌隙日渐复杂。卓尼封地里藏人们的南赡部洲正一步步走向破碎,殚精竭虑的土司南杰在纷乱的世事中思虑着何去何从。小说以主人公南杰土司跌宕起伏的命运为主线,以散文诗般的语境向读者展示了一幅纷繁复杂、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

作者简介

向春,原名任向春,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妖娆》《身体补丁》《河套平原》《青稞 青稞》,长篇纪实文学《凤凰于飞》。出版小说集《时间漏洞》《向春的小说》《西口外》《被切除》。获第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多次获得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居兰州。

那是两个掌嘎的一场械斗,直到此时洮河里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五百 年前从雅砻河谷走来的腿和胳膊,握着生铁嵌进对方的血肉。事情由两个江措引起,最后演变成两个掌嘎的仇杀。年纪大一些的人又回想起过去曾发生的多次械斗,痛心疾首。这是命数啊,命数像一个圈子,人就是拉磨的驴,走着走着就转回来了。痛心疾首不是因为又死了人,而是这些人是为什么死的。不是像过去的斗争,为了肉体和灵魂的争执,而是为了一个女人。这是卓尼藏人的耻辱!那一夜天上没有星星,洮河边黑得像一只锅底。两个积怨已深的族落都怨恨嘉波给了对方太多的恩惠,自己得到的少了。男人们怕伤着自己人,牦牛掌嘎的人穿着黑氆氇,百灵掌嘎的人穿着白氆氇,他们高声喊着牦牛牦牛,百灵百灵,震得洮河水决了岸。

展开全文

百灵阿妈扑向儿子百灵江措,砸着他的肩头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 娶了这么好的媳妇,菩萨女儿没有跟牦牛江措跟了你,是牦牛江措让着你,你怎么能以怨报德?

百灵江措一把推开阿妈说,我不稀罕女人,我不想娶媳妇!我就是看不 惯牦牛江措得意的样子,看不惯他把獐子皮翘尖靴举在天上!他的脚真高贵啊,让他的脚上天藏台吧!

一场厮杀让两个掌嘎死了一半的男人。头人的儿子百灵江措举着一根点 燃的桦树枝,直戳牦牛江措的眼睛,牦牛江措俯身躲过了。他没有还手,他为了还那一双靴子的账,更不想让菩萨女儿失去男人。接着一块生铁劈过来,牦牛江措的一条腿失去了知觉。

剩下来的事情是,两个掌嘎长老们捋着胡子拄着树枝,搬了烧锅,支了 灶火,在嘛呢康盘腿大坐,开始谈命价。百灵掌嘎死了七个人,牦牛掌嘎死了十二个人,不是牦牛掌嘎的人瓢,是百灵掌嘎的人狠。七个性别、年龄、地位所差无几的相互抵消了,百灵掌嘎给牦牛掌嘎要赔五条命价。百灵掌嘎的牦牛、犏牛、尕鲁巴几乎都吆进了牦牛掌嘎的牲口圈。百灵江措家把几十头藏绵羊塞进了牦牛江措家的羊圈,理由是他的命还在,只是赔个腿脚。

牦牛发了脾气是要挣断牛皮绳子的!牦牛江措把几十只藏绵羊一个个扔 回百灵江措的羊圈里。他说,我死的不是腿,是心!一个人心死了,人就死了。牛和羊赔不起我牦牛江措的命价,我要让百灵江措永远离开船城,他只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会送他上天藏台!

在番地的番规,甲部族的人打死打伤了乙部族的人,甲部族的全体都有 集约责任,要给受害者赔命价。如果受害者不接受赔命价,可以要求行凶者离开生活的地方“避凶”,年限依情节而定,一般都是三年五年,不足年限不得返庄(返回家乡)。如果行凶者在规定期限内擅自返庄,受害人或者家属可以取其性命。期限满了,行凶者返庄,要送给受害人家牛马等贵重礼物,以示和解的诚意。受害者家属领受了,从此便既往不咎。

在卓尼,对一个人最重的惩罚不是让他死,而是让他永远离开家!

藏人好辩,糌粑一拌,大茶一喝,嘴皮子上沾着酥油,说上个三天三夜 舌头也不燥。两个掌嘎的长老把牦牛江措一只腿的事掰开了揉碎了说了个底朝天,吃掉了一头牛三只羊,一口袋炒面,喝光了十坛锅烧,还是没有令双方满意的结果。

最后是卓尼嘉波敲了惊堂木。

哪一个掌嘎或部落里出了人命官司如果惊动了官寨,那是耻辱的,那就 说明掌嘎或者部落里没有秉持公道的威望人了。看来十二掌嘎里几百年还没出现过这么棘手的事。可能因为第一次在官寨断案,卓尼嘉波的手有一点发抖。依后来百灵掌嘎的人说,南杰嘉波看到牦牛江措受伤的腿,皱了眉头。用汉人的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这牦牛江措是嘉波的戈什,没有下人的时候,他们头对着头看汉人的书,写汉人砖头似的字,他是南杰嘉波的影子,或者就是嘉波的一条腿至少是一条胳膊。掌嘎里的人对他下手就是对南杰嘉波的胳膊下手,对南杰嘉波的腿下手。刚刚做了嘉波的南杰,胡子楂才坚韧起来,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悲愤,举起了惊堂木——

跪在大堂一侧的百灵江措说,牦牛江措执意让我离开卓尼,是因为他看 上了我的妻子菩萨女儿。

跪在另一侧的牦牛江措把双手摊开面向前方说,我将迎娶上迭长宪的女 儿为妻,我今生今世将与菩萨女儿保持一箭远的距离。

仅仅十几岁的南杰嘉波拿出土司的口气,说,让百灵家的淘气娃子永远 离开卓尼吧!

一个“娃子”,出大事了。在卓尼,娃,娃儿,是对未成年人惜疼的称呼。 而“娃子”是下人,奴隶,甚至是有罪之人。对于百灵掌嘎来说,要杀要剐都行,但不能说掌嘎里的人是娃子呀!这一个“娃子”,把掌管灵魂的百灵掌嘎打进了半个地狱。

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汹涌的风雪流把船城搅成一条白龙,百灵 江措推开了碉楼的门。正好百灵家的马圈里一匹老马下驹了,羊水流出来,差点把百灵江措滑倒。百灵阿妈把炒面口袋放在儿子的背上,说,三年,最多五年,南杰嘉波的气消了,牦牛家也气消了。你看这个漂亮的马驹子马上就会长大,马驹子长大了你就返庄,百灵家把这匹马送给牦牛家,牦牛家会领受的,牦牛江措也管我叫阿妈……

从此百灵江措离开了卓尼川。牦牛掌嘎里最攒劲最仁义的江措跛了一条腿。

木耳桥是一座伸臂木桥,总是在吱吱呀呀地响。已经成为大头目的牦牛 江措把双手放在马背上,像十年前那样,用双臂霍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双漂亮的獐子皮藏靴直入云霄。他倒立在六月清亮的曦光里,他的双手变成了一双厚实的大脚,他异常粗壮的胳膊变成了两条腿。他眼里的船城倒过来了,洮河水倒着流回去……他的眼泪流进头发里。

他看到菩萨女儿家的碉楼炊烟升起了,风马旗向天疾飞。这炊烟这风马 旗多少年都没有变,多少年里风都没有把它们吹散。变了的是菩萨女儿,一块金子放生锈了。

3

斯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长老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长老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长老

斯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高处

所以山峰高耸立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山阴

所以森林葱郁郁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铺平处

所以大地平坦坦

从上卓梁到洮河边,船城里人头攒动。

四月八,卓尼川一年一度的青苗会。十二掌嘎头人、四十八旗长宪总管、 税官、仓官、北山带兵官、朱扎大总承,齐聚船城。向官寨汇报各旗各族农牧林及兵马人口情况,之后赛马射箭敬山神转古拉。

河谷和阳坡上的青稞漾出绿波,布谷鸟叫得乏了。百灵掌嘎和牦牛掌嘎 的头人举着簇新的插箭,箭头上挑着一只果子。在这块土地上的生灵,像这只果子,同根同枝,万众一心。不同的是两个掌嘎人的衣裳,百灵掌嘎的男人们都穿着白氆氇,牦牛掌嘎的男人都穿着黑氆氇,像白天和黑夜一样分明。

远处的山野地传来拉伊(情歌),藏人男女用歌声和格桑花交欢。老人们 手里捻着牛毛线羊毛线,不断旋转的纺锤把阿乃日扎神山转晕了。线要往上捻呢,心要往上想呢。这是边地番家最好的季节,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新一茬的娃娃们就诞生了,牛毛线羊毛线变成娃娃头顶的帐篷和身上的褐衫。

一条平展展的大车道从上卓梁逶迤而下,新鲜的泥土味一头扑进船城里来。

南杰嘉波的登云翘尖靴踩在大车道上,极目远眺路的那一端,一眼望不 到头。去年冬天少雪,今年又是一个旱年,周边那些被改土归流的地方,缴不起粮租钱租的,或者更远地方的那些寻找活路的人,躲避战乱的人,会从各个暗门和隘口钻进卓尼地界。卓尼仍然是一个站立了五百年的土司领地,相对来说还是一个世外桃源。索性修一条大车道,让人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天底下有了人,如草地上有了草,河床里有了水,一切都会茂盛起来。外面的人进来的时候会带来一些新鲜的事物,凡是新的东西,就是卓尼人和卓尼嘉波喜欢的。

修路的男人都是四十八旗兵马田上的壮劳力,经过半年多的劳作,力气 都铺进大车道,已经筋疲力尽。远处阳坡上的青稞灌浆了,阳光和雨水让青稞的肚子逐渐饱满,青稞会变成糌粑,糌粑又会变成男人的力气,天地万物与生灵,在这里融合转换得如此自然。眼下他们三五成群地在道路的两侧睡着了,他们贴着胸靠着背,像一簇簇长势喜人的蘑菇。

江措大头目在他的身后,气定神闲。索郎大头目有一阵不在船城了,他 说他在船城待上一个月胡子就会发霉,此刻他不知道在哪里游荡。

当初决定修大车道的时候,索郎大头目不停地摇头,左耳垂上的一只银 耳环在腮帮子上甩来甩去。索郎大头目对什么事情持反对意见时,就用银耳环敲打自己的腮帮子,因此他的一只腮帮子总是瘀青的。他说,把“上头”颁发的号纸可以扔进牛圈里了,“上头”没了,他们封的什么土司也没了,我们要做卓尼王国。把所有的暗门和隘口封锁起来,连一个人影子都不要进来。哪一个地方的人想归顺我们,带着他们脚下的土地来。嘴进来了地没进来,嘴们吃啥呢?

南杰嘉波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地形低的地方,自然有水 汇聚。卓尼的地形就是大车道!

可是索郎四老爷听不懂南杰侄儿的话。他正在兴头上,说得天花乱坠。 天下没有王,人人都是王。把我们的腰刀和火绳枪扔火塘里当牛粪烧了,我们要“汉阳造”,要大炮,要冒着烟儿的铁。像几百年前开疆拓土那样,我们再开辟十个卓尼十个迭部……南杰嘉波明白索郎大头目的意思,有了枪有了炮,就可以百步穿杨,就可以攻城略地,就可以占山为王,称孤道寡。他要把卓尼领地打造成江山。

索郎四老爷不明白,这是一个土司最忌讳的,是老嘉波最担忧的。土司 是什么,以本土之职司本土之民。吃着碗里还想着锅里的,甚至想把锅砸了,最后碗就碎了。索郎四老爷就是不明白,他山一样的骨头松柏一样的四肢,怎么就输给了一个身子还没有长全的小儿。他怀疑有人给老嘉波下了蛊,那个人就是红笔师爷。红笔师爷给小南杰的脑袋里灌了汉人的东西。藏人的锅里炒的是青稞,汉人锅里煮的是草。汉人的东西到了藏人的脑子里,就是蛊。

索郎大头目一度夜郎自大,他骑着快马用一个月的工夫把卓尼土司领地 跑了一遍,茅塞顿开。认为南赡部洲只有四个地方,拉萨、紫禁城、金城、卓尼。红笔师爷对索郎大头目的无知很无奈,只得摇头叹息。索郎大头目是南杰嘉波的亲阿古,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不说话的时候就磕嘴里的牙,像咀嚼着一把碎银子。他哂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对红笔师爷说,猪尾巴爷啊,我说什么你都晃脑袋,你脖子上的多脑(脑袋)风大得很!红笔师爷是南杰远方娘舅,索郎四老爷是南杰阿古,算是儿女亲家,藏地风俗,这两种角色是可以互相戏谑的。

索郎四老爷把汉人脑后的辫子称作猪尾巴。红笔师爷是南杰在临潭学堂 的开蒙先生,是南杰袭位后用八抬大轿请来的,连同他脑后的辫子。红笔师爷与索郎四老爷第一次会晤就结下了梁子,原因是,索郎大头目捏了捏十三岁的南杰的胳膊说,唉,细得像一根树枝。红笔师爷反驳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用的是智慧不是力气,如果拼力气,狮子应该是我们的嘉波。索郎四老爷拂袖而去,从此彼此不悦。

红笔师爷对索郎大头目的愚昧很有耐心,让他看制作在牦牛肩胛骨上的 中国地图,一只秋海棠叶。“出东海,如叶之茎;西至葱岭,如叶之尖。”卓尼嘉波领地位于秋海棠叶的中心,像一枚青稞那么大。索郎头目有点不耐烦,一只手掌拍在牛肩胛骨上,就覆盖了整个地图。他哈哈大笑,甩着牙叉骨说,我以为我们的江山比三界还要大呢,原来也就一只骆蹄(皮靴)的地方,最多也就四个卓尼领地。红笔师爷无语,顾左右而言他,继续晃着头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索郎大头目失去耐性了,用汉语骂了一句脏话,大概意思是秀才的屌文绉绉的。洮河两岸的熟番大多都会说汉话,索郎头目骂人的时候多用汉话。一是因为藏语里本身就没有脏话,二是用汉话骂人有的藏人听不懂等于没骂藏人,汉人听得懂那骂的就是汉人,谁要汉人造出那么多脏话呢。所以他常说滥汉人,滥汉人。

南杰嘉波望一眼天上的云,今年又是春旱,可到了秋天就会涝,一场白 雨就会把到嘴的糌粑还给土地爷。可是外面来的人会带来粮食,换走卓尼土地上长出来的皮毛药材,或者外面的人带来先进的生产技术,让当地的藏人改头换面。嘉波放眼张望大车道。

南杰嘉波的旁边是嘉波阿妈,阿妈的身上黏着两个黄口娃儿,一会儿吊 在脖子上一会儿钻进袍子里,阿妈直喊,我的宝气啊我的宝气啊。身后是大总管和红笔师爷。大总管和红笔师爷都住在官寨里,一个管吃喝拉撒一个管之乎者也。总管胖,像一只奶桶,师爷瘦,像奶杵子,站在一起,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南杰嘉波的左边是江措大头目,大头目的身后是穿黑氆氇的牦牛掌嘎的人。右边是寺院八班,百灵掌嘎的阿古,他的身后是穿白氆氇的百灵掌嘎的人。他们一白一黑,从远处看像阴阳双鱼。

今天,谁第一个从这条路上走进卓尼呢?

排版:王 晶

初审:张溯源

二审:刘 强

三审:颜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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