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拜访蔡皋,都会很有收获。1月11日这次,自然也是。从上午聊到中午,临出门,她还从客厅一个竹篮里拿出两个红红的、干去了很多水分的石榴,而且不容推辞:“拿着,拿着,这个你肯定喜欢。”这是她天台花园上石榴树结的果,那棵石榴,是她在路上捡的。丢它的人说是花石榴,只开花,不结果。没想到,蔡皋栽到她的楼顶,又开花、又结果,而且,果还好吃。盛着石榴的竹篮,还有几个失去了水分、缩小了身形的柚子和冬瓜,这些,也是她天台上自己种的。2022年的夏秋,她的天台和周边别的地方一样,经历着长时间的干旱,天知道这些瓜果,她是怎么种出来的!
但,那天台,毕竟是属于蔡皋的天台,蔡皋总有她蔡皋的办法!就像,蔡皋她本人,年少的时候下到陌生的乡下做知青,教小学、教中学,人近中年,她是有着近20年教龄的老师,她的人生,很多人以为就这样了,但,转折很快就到来了,她回到长沙,成了一名半路出家的童书编辑和绘本作者。
后来,她所做的事情、所获得的成就,全世界都知道了,“宝藏奶奶”“长沙好外婆”等称号接踵而来。她最近再一次引人注目,是2022年12月26日,第34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把特别贡献奖颁给了她。
“蔡皋是一位热爱自然之美、艺术之美、中国传统文化之美的绘本创作者,更是一位致力于通过绘本将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巧妙传递给儿童的绘本创作大家。”
尽管这是蔡皋第二次获得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尽管此前她还获得过别的大大小小的奖,这一次,她还是深感意外:“我根本就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这个时间点给我一个这么重要的奖,我连做梦都没想到。”
撰文/本报记者刘建勇周华平
蔡皋为什么会做童书
“根植于童年深处的东西,引导了我的一生”
1月11日对蔡皋的拜访,正是因为她获得的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特别贡献奖。我那天的收获,当然不只是两个石榴。和蔡皋聊过天或者听过蔡皋在一席的演讲的朋友都知道,她金句频出。她的那些源自对人生、对艺术洞察的金句,随便拎出来一句,都可能让人豁然开朗。
“我从头到尾、从小到大,从来没考虑过为获奖而做事、画画。我只是喜欢,你们如果相信单纯的话,就会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很纯净地喜欢,创作只对我的创作对象有热爱,我不喜欢命题作文,命题作文我还得跟它谈恋爱,我还得丰富它,把它后面可能发掘的东西发掘出来,然后还谈不上喜欢它,我不喜欢就做不了。”
1月11日上午,在蔡皋工作和会客的案台前坐下,关于这次获奖,还没说上三两句,她便由喜欢和不喜欢做的事情,跳跃到了她的童年、她的根:“根植于童年深处的东西,引导了我的一生。我喜欢做的事情渐渐皆好。”
“渐渐皆好”,是她现在的回望,也是她当年的期盼。
蔡皋说,有人曾问她,在她下乡、最艰难的那些年,有没有过沮丧。“有!怎么能不沮丧呢?我一路哭着去的乡下。哭一里,走一里。”她回答。
因为有过哭一里、走一里的经历,后来画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时,便非常同情三姐,“大姐回,坐轿回;二姐回,骑马回;三姐回,走路回,走一里,哭一里,躲到门角弯里擦眼泪。”嫁了个庄稼汉的三姐走路回到娘家后,怕爹妈看出她生活不好而难过,先躲到门角弯里擦干眼泪,蔡皋觉得这是个很善良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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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皋也很喜欢三姐,认为三姐很有创意,“‘大姐回,戴金戒;二姐回,戴银戒;三姐回,冇得戴,戴根豆芽菜。’豆芽菜黄黄的,戴在手指上很美。爸爸妈妈老眼昏花,他们看不清你戴的是金是银,只要你有得戴就高兴,这个事情就过了堂——她是想让爸爸妈妈开心,而不是想着自己有多么委屈”。
从小就听外婆唱的童谣,蔡皋说她琢磨了一辈子,琢磨到成年后,觉出了三姐的“最好”:“她除了自己之外,心里还有父母。当然,她还是有虚荣心,隐藏自己的贫穷,她可能认为穷苦是羞耻、没面子的事情,她那个年代不能有更多的觉悟。”这样一琢磨,豆芽菜在蔡皋心里就富贵了起来。
“你说,童年有这样的童谣养育的人,人生会不会——”我知道蔡皋想说“会不会渐渐皆好”,但她打住了,转而说何况她自己会动脑子、不会盲从,会琢磨这些童谣的意思。她琢磨的结果之一,便是她的绘本《月亮走我也走》。
让她颇为感慨的三姐走路回、戴豆芽菜这两段,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这个绘本里。“年代久了,骑马戴金戒回来和走路戴豆芽菜回来,这里面表现的贫富差别,很难跟现在的孩子解释,孩子很难理解。”
童年时就烙于记忆深处的这些童谣影响了蔡皋的一生。这些童谣,她绘出了一部分,没绘出的,她还在琢磨该以怎样的形式与方式呈现出来——“你的奶奶、外婆不会把不健康的东西给你,种莲子、开荷花,这都是一代一代人经验的总结,他总结出来的一定是他认为是好的,他要让你爱上你自己的那份生活。所以,我才有我的‘一蔸雨水一蔸禾’。‘一蔸雨水一蔸禾’也是我外婆讲的啦,这里有一种欣慰、有一种很满足的态度和精神,既然我是我自己独有的一蔸禾,那我为什么不积极地接我的雨水养我自己?”
在蔡皋的世界里,她的雨水是凝聚着民间智慧的童谣,“我的童年生活这滴水,会慢慢流到我的学生时代,流到我的编辑工作、流到我的生活中间,汇聚一起,然后才有创作”。
蔡皋为什么会频频获奖
“我知道我有众多的不可能,所以我珍惜我所遇到的一切”
“我知道我有众多的不可能,所以我珍惜我所遇到的一切。屋檐水我也珍惜。我母亲说,屋檐水点点滴在现窝里。”
因为对哪怕是一滴屋檐水的珍惜,蔡皋在她36岁那年由一名业余的绘本作者成为了新成立的湖南少儿出版社的童书编辑。助力她完成这一转变的,是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第一任社长王勉思及时任低幼部主任郑小娟等人。“这个故事讲起来话很长。”蔡皋说,为不浪费时间,她只提到了王勉思、郑小娟、杨福音、蒋子丹等人,“他们为了我的调动,全都去过我在株洲的乡下”。
回顾过往,蔡皋坦言,关于她的调动,相关人员付出的努力也是她此后“好好干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蔡皋从编辑“最省”“最小”的童书起步。比如128开本的《七色花》,一套七本,每本仅有小朋友的手掌心那么大,全套当时卖六毛钱。后来,她参与编辑和设计引进版童书《小兔彼得》、海峡两岸合作的“黑眼睛”系列等经典童书。再往后,是《三湘传说》《中国民族节日风俗故事画库》等绘本精品。
蔡皋这蔸禾,由学校移栽到了出版社,仍旧珍惜着自己的每一滴雨水、每一缕阳光。
作为童书编辑新人,蔡皋一开始并没有多少作者资源,组稿时常碰到“钉子”。“我想起了鲁迅那时候的编辑,他们个个都是写文章的高手,所以他们才能够约到好稿。”为此,她决定自己参加各种绘本和插图的比赛。她参加的第一次比赛便是1987年在上海举行的“全国儿童美术邀请赛”,她画的《七姊妹》获得了中国儿童读物插图作品邀请赛优秀作品奖,作品竟赢得了全场评委的一致认可。“我去参赛,是想让大家知道,在湖南还有这种水平的编辑。”
蔡皋曾设想过她理想的一生:“16年的老师,去掉10年就好了,6年乡下老师的生活体验就够多了,10年在县城的教学意义不是很大,这里可以省一点;30年的童书编辑工作,多了,要是像杨福音那样中途做别的,搞个15年?我就可以多些时间做我的艺术,做得透透的,做得更精彩一点。”但,蔡皋心里清楚,她的生命、生活当中没有如果,“它只能是我这种情形、境遇,才出我这种状态,变成一个杂家”。
“家”还没完全落音,蔡皋就收住了:“变得很杂。我就像是一个货郎担。”不过,这个比喻并非是妄自菲薄,蔡皋说她并不小看货郎担:“我不贬低它,我喜欢它,什么都有,很丰富,满足民间的需要,连针线都有。我的图画书虽浅,就权当它是货郎担,有你喜欢的东西,你就拣了去。”
蔡皋越是拿走街串巷摇铃的货郎自比,越是像她喜欢的李白笔下的月光。这月光出自李白的诗《独漉篇》,“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她向我们提起这句诗时,忍不住赞叹:“哎呀,我最喜欢这个李白了,全都是大白话,但又才高八斗。”接着,她解析这句诗的美妙之处:“他有一次看到门帘在动,以为是谁来了,一看,是月光泻进了他的房间。这个画面特别美。明月它有心吗?没有,月光无心,风没有心,我还在猜谁来了。碰到这样的意境,谁的心还不被过滤一遍?无猜啊?无猜是最高的境界,两小无猜,没有机心。”
蔡皋和她喜欢的月光一样,也是没有机心。在蔡皋的心里,最高的境界是完全自然的,完全没有渣滓,“生活中的很多填塞物,都可能是带脏的东西,你得有本事过滤掉,把它们变为土壤,沉到下面去”。
为什么松居直眼里,蔡皋既是好的画家也是好的编辑
我的新创作皆是根植于传统之上的努力”
“《桃花源的故事》我是得了陶渊明的好,是陶渊明好,不是我好;《花木兰》是花木兰好,不是我好;《孟姜女》是孟姜女好,不是我好。”
《桃花源的故事》《花木兰》《孟姜女》等,是蔡皋的绘本代表作,她把这些绘本之所以受欢迎,全归功于古人,哪怕她为重新诠释和讲述这些故事,看了大量与之相关的书、做了大量的功课。“要力透纸背真不是容易的事情,你要深入故事,深入不同的文本,然后你要出来一个你自己。这就要求你要有消化能力、转化能力,还要有前瞻性。”
作为绘本作者和编辑,蔡皋对自己的一个要求是图画要把文字“吃透”,文字写到的内容图画要表现,文字没写到的内容图画要补充、丰富,力图达到“文乘以画”的结果,而不是文画两两相加。“我的每一本书都要像禅宗的《指月录》那样,是一个路标。例如,看了我的《花木兰》,就知道有南北朝,有乐府,有《孔雀东南飞》,有很多无名氏的诗歌……”
这样要求自己的结果,蔡皋不仅自己成为了一个优秀的绘本作者,而且成为了优秀的绘本编辑。
1995年,为了推进中国绘本图书的发展,有日本绘本之父之称的松居直自费创立了首届中国儿童图画书“小松树奖”。蔡皋编辑的绘本《小蛋壳历险记》《贝贝流浪记》《小兔子小兔子当了大侦探》《倍加的樱桃班》一下子揽获了四项大奖。
与松居直合作时,有人曾劝松居直把书的编辑交给另外的人做,但松居直执意让蔡皋做。“中国不缺好的画家,缺好的编辑。”在松居直的眼里,蔡皋不仅是好的画家,还是难得的好的编辑。
蔡皋的编辑能力,在与松居直合作《桃花源的故事》过程中即可见一斑。合作之初,松居直把陶渊明的原作分成几个分镜头后便交由蔡皋自由创作。每个分镜头,蔡皋的画都获得了松居直的认可,只是渔人出桃花源后的一幅画,松居直认为应该画个人尾随渔夫,这个人知道了渔夫要带人返回,所以桃花源才消失,渔夫不复得路。松居直的理由是,不这么改,小朋友们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桃花源再也找不到。蔡皋觉得渔人出来后,洞口出现的人影,表明对渔人的不信任。为此,蔡皋最终做出的处理是,渔人从桃花源出来后,身后的桃花丛中,有人探出了半截身子,蔡皋做出的最大改动是,她画了渔人带了些谷物蔬果种子出来,“他想要传播,要把桃花源的好的种子带回村里,要像桃花源里的人那样耕作”。
1月11日上午,蔡皋回顾了这一改动:“所有的文本必须有自己的一些处理,对文本的理解要带到现在。那个渔人,我不想把他塑造成一个不负责任、背信弃义的人,我是从好的一面去描绘,我肯定追寻的意义、他对美的事物的敏感。我觉得这样的文本,这样呈现出来的渔人的好奇心,对美好的追寻、向往,是孩子们应该要有的,是我们每个普通人应该要有的。”
这样一改,《桃花源的故事》便有了蔡皋的印记。“我的新创作皆是根植于传统之上的努力。传统是我们的根基,所谓继承讲究的是以审视的目光对传统的批判性的认识和深度吸取。”《桃花源的故事》如此,《花木兰》和《孟姜女》等也是如此,她担任责任编辑的绘本也大致如此。
“雨露滋润禾苗壮。”绕了一圈,蔡皋又回到了那蔸禾,“禾苗最朴素,是一粒谷种长出来的。最旺盛的生命力,便是谷种。它又华丽、又素朴。如果把人比作松树或桦树,就有人比它们的大小高矮,但禾苗都是一样的,众生平等,一蔸禾苗的成长,只需要一蔸雨水,它就能成长,结出金黄的谷子,然后延续下去,生生不息。”
蔡皋坦言,她做童书,用的便是禾苗积极、欣喜迎接那蔸雨水的状态,“接受天、地、自然和人的给予”。这是她创作健旺、作品有着旺盛生命力的秘密所在,她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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