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超臣
头图|纪录片《九零后》截图
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呼啸山庄》
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呼啸山庄》
1月27日,正月初六晚八点半,著名文学翻译家、《呼啸山庄》译名首译者杨苡先生去世,享年103岁。
杨苡1919年出生于天津的一个大家族,祖籍安徽盱眙(今属江苏淮安)人,原名杨静如。她是第一个将艾米莉·勃朗特的《WUTHERING HEIGHTS》以《呼啸山庄》之名介绍给中国读者的翻译家。
杨苡曾先后就读于昆明西南联大外文系、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历任中学教师,南京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翻译,1949年后历任语文教师,原民主德国莱比锡卡尔·马克思大学东方语文学院讲师,南京师院外语系教师。译著长篇小说《呼啸山庄》《永远不会落的太阳》《俄罗斯性格》《伟大的时刻》《天真与经验之歌》;著有《青青者忆》(散文集)、《雪泥集》(巴金致杨苡书简,编注)、儿童文学《自己的事自己做》等。
2021年,纪录片《九零后》邀请了杨振宁、许渊冲、杨苡、王希季、马识途等16位大师讲述西南联大的故事,开场就是杨苡先生说的,她自称“命不好”,因为其父在她出生的那年去世了。在译林出版社2022年出版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中,对此有过详述。
她的家族即使在现在看来也是显赫的。祖辈上有四位在晚清时考上翰林,她的祖母是四川总督吴棠的女儿,祖父杨士燮做过杭州知府、淮阴知府之类的官,他的两个弟弟杨士骧、杨士琦,一个做到直隶总督,一个则是袁世凯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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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影像是齐白石画的。齐白石那时小有名气,没后来那么大名气,给人画像也是糊口,不是太贵,也不那么稀奇。影像很大,我想要比单元房的一扇门还大,到祭祖时就挂出来,前面摆上供品。影像上的祖父八字胡,穿布衣,不戴官帽,像《十五贯》里微服私访的况钟那种样子。”杨苡在《杨苡口述自传》里回忆道。
而杨苡的父亲杨毓璋是民国时期天津中国银行首任行长。父亲生前喜欢京戏,常把一些角儿请到家里唱戏,谭鑫培、梅兰芳、周信芳,都到家里来唱过。在杨苡出生几个月后,她的父亲就因感染伤寒又感染风寒不幸去世:“父亲的去世是我们家的转折点,从此一落千丈,我恰好就出生在这个节骨眼上。”
到了杨苡这一辈。她的哥哥杨宪益(1915年1月—2009年11月23日)有“译界泰斗”之美誉,其与夫人戴乃迭(1919年—1999年11月18日)合作翻译全本《红楼梦》、全本《儒林外史》等多部中国历史名著,在国外皆获得好评。杨苡的姐姐杨敏如(1916年—2017年12月15日)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授,姐夫罗沛霖(1913年12月30日—2011年4月17日)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杨苡的丈夫赵瑞蕻(1915年11月28日—1999年2月15日)是诗人,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发起人之一,培养了我国第一批该学科硕士研究生,亦是翻译名著《红与黑》的第一人。
杨苡这辈子最崇拜的就是他的哥哥,但对她影响最大的可能是巴金。新文学作家中,她的哥哥喜欢胡适,她的姐姐崇拜冰心,她最崇拜的是巴金。“我最初对他产生崇拜,却和他的那部《家》有很大关系。我觉得我的家和他笔下的封建大家庭像极了,简直就是它的翻版,里面的好些人物都能找到对应。”
她年轻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像《家》里的觉慧那样,离开家,摆脱那个环境,到外面广大的世界去。
17岁时,她给巴金写了第一封信并得到了回信。
我在第一封信里写了对他作品的喜欢,还有对他的崇拜之情,以后慢慢地,什么对别人不说的话都对他说,什么事都问他的意见。都是很长的信,我喜欢做梦,梦多,在信里向他描述我的每一个梦。我给朋友写信习惯写得很长,但给巴金的信特别长,以至于好多年后有次他在朋友面前开我的玩笑,说我有一封信长到写了十七页纸。
可能是第二封信,我就说到了对我的家的不满,重点是表示,我要做他笔下的觉慧。他回信表示不赞成,说我年纪太小,应该先把书念好,要有耐心。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和刘嘉蓁之间的通信,当然也不知道他称赞她去延安是“路走对了”,否则我大概要问,为什么赞同刘嘉蓁去走自己的路,却不赞同我像觉慧那样呢?可能他会说,你和她的情况不一样。现在我想想,如果刘嘉蓁当时不是已经到了延安,他的回答也许又不一样。巴金总是爱护年轻人,为他们设想的。
我跟巴金通信,母亲并不反对。我开始瞒着她,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了。我给好莱坞明星瑙玛·希拉还有巴金写信,她都是知道的,他们回信,我告诉她,她嘴里不说,心里也是高兴的。她也有她的虚荣心嘛。巴金的《家》她看过,知道他名气很大。对《家》怎么个看法她没说过,不过晚年她有次说我,你和你哥都不给我争气,就知道玩儿!你们怎么就写不出一本《家》呢?巴金能写,你们就不能写?但是另一方面她挺传统,对巴金鼓励年轻人反叛家庭,以及我受巴金的影响一直有点耿耿于怀。也是晚年的时候,有次她对我说,你都是给巴金害的。这是说我后来的路,离家去读书,包括婚姻,都不是她的安排。
——摘自《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
我在第一封信里写了对他作品的喜欢,还有对他的崇拜之情,以后慢慢地,什么对别人不说的话都对他说,什么事都问他的意见。都是很长的信,我喜欢做梦,梦多,在信里向他描述我的每一个梦。我给朋友写信习惯写得很长,但给巴金的信特别长,以至于好多年后有次他在朋友面前开我的玩笑,说我有一封信长到写了十七页纸。
可能是第二封信,我就说到了对我的家的不满,重点是表示,我要做他笔下的觉慧。他回信表示不赞成,说我年纪太小,应该先把书念好,要有耐心。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和刘嘉蓁之间的通信,当然也不知道他称赞她去延安是“路走对了”,否则我大概要问,为什么赞同刘嘉蓁去走自己的路,却不赞同我像觉慧那样呢?可能他会说,你和她的情况不一样。现在我想想,如果刘嘉蓁当时不是已经到了延安,他的回答也许又不一样。巴金总是爱护年轻人,为他们设想的。
我跟巴金通信,母亲并不反对。我开始瞒着她,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了。我给好莱坞明星瑙玛·希拉还有巴金写信,她都是知道的,他们回信,我告诉她,她嘴里不说,心里也是高兴的。她也有她的虚荣心嘛。巴金的《家》她看过,知道他名气很大。对《家》怎么个看法她没说过,不过晚年她有次说我,你和你哥都不给我争气,就知道玩儿!你们怎么就写不出一本《家》呢?巴金能写,你们就不能写?但是另一方面她挺传统,对巴金鼓励年轻人反叛家庭,以及我受巴金的影响一直有点耿耿于怀。也是晚年的时候,有次她对我说,你都是给巴金害的。这是说我后来的路,离家去读书,包括婚姻,都不是她的安排。
——摘自《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
巴金先生的话,杨苡最是听的。
巴金曾在一封信中批评杨苡的早年译作苏联短篇小说集《俄罗斯性格》“译得有点草率”。后来在另一封信中又叮嘱杨苡:“你说要译W.H.(即《呼啸山庄》书名缩写),我希望你好好地工作,不要马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认真地严肃地工作,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
说到杨苡译作中最为人熟知的《呼啸山庄》,真正第一位译出这部名著的是当时居住在重庆山城郊外北碚,在前国立编译馆工作的梁实秋先生,他给“Wuthering Heights”起的《咆哮山庄》这个书名直到如今还在台港沿用。
但杨苡当时偶然见过此书时,认为这个书名不妥,因为在书中第一章里已明确指出“W.H.”是希刺克厉夫的居住地,原属于恩萧家族的住宅的名称。杨苡认为,任何房主是不会愿意用“咆哮”二字称自己的住宅去吓唬来访者的。
她在《一枚酸果》中我写道:“有一夜,窗外风雨交加,一阵阵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我所住的房子外面本来就是一片荒凉的花园,这时我几乎感到我也是在当年约克郡旷野附近的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嘴里不知不觉的念着Wuthering Heights ……苦苦地想着该怎样确切译出它的意义,又能基本上接近它的读音……忽然灵感自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
从此,《呼啸山庄》成了经典译作。
2022年9月12日,是杨苡的103岁生日。中国作协主席、中国文联主席铁凝和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张宏森亲笔签名致信,9月14日下午,江苏省作协主席、小说家毕飞宇等人专程到杨苡先生家转交该贺信,贺信中回顾了杨苡的精彩人生和文学历程:“杨苡先生是‘五四’运动的同龄人,是自西南联大迈向广阔生活的进步学子,是首创‘呼啸山庄’这一译名并使该译本成为经典的重要翻译家,是兼及诗歌、散文、儿童文学创作的勤勉写作者。山河沦落时,杨苡先生不甘安守于家庭的庇护,怀着青春热血投身时代洪流与祖国同命运;家国康宁时,杨苡先生古稀之年以生花妙笔完成《天真与经验之歌》《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等著作的翻译,依然满怀蓬勃意气。从《红楼梦》《儒林外史》到《红与黑》《呼啸山庄》,杨苡先生与兄长杨宪益、爱人赵瑞蕻共同推动中文与世界对话,使文学经典如种子般在不同文明的土壤里生根开花,成就了中国文学翻译事业的一个奇迹。”
并称赞杨苡“爱国、进步、对真理和正义的追求,血液般融入杨苡先生的人生选择,那明亮的人格让世人看见:被文学生活、文学事业、文学追求所浸润的人生是如何饱满与光洁”。
2023年1月27日,杨苡先生与世长辞。
用她的话说:“我过100岁呢,反倒是一生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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