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近年来,很少有一部作品能像《盐镇》一样,以深度调查的手法,具体而微地向读者展示出一组中国最底层行政区域中的女性群像。由于是纪实文学和“无一事无来处”,又由于作者朴素的叙事串联,使得这些女性的形象如此鲜明而生动,爱与痛如此真切而深刻,以至于在读的过程中,这些人物仿佛在与我们面对面地低语、呐喊,她们所承受的点点滴滴也如芒在背,刺痛着我们的心。
《盐镇》一书所对应的地理坐标是四川自贡辖下的仙市古镇。这座离自贡市区仅11公里的小镇,曾经是古代盐路的一个重要驿站和水码头。但随着制盐产业的逝去,古镇不断衰退为一个直径仅一公里的小镇,人们的生活介于贫困和温饱之间。书中人物和作为创作基底的近100位被采访的当地居民,他们各自的人生经历与交集,共同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当代“清明上河图”画面。这使得《盐镇》既像是“管窥更广阔的真实中国”的显微镜,又像是对这个“手机地图上的一个像素大小”的小镇的放大镜。
同时,人物血与泪交织的个人史,使得这本书中的人物群像和集体记忆更像是一个时代的“切片”。它忠实地记录了当时光之刀轻轻挥下时留下的一个刻面,以及刻面上渗出的汁液、结出的晶体与伤痕。
一心想着赚钱、一辈子都为了要吃饭的陈婆婆,老到送走了身边所有至亲的男人。她一方面认为漫长的一辈子没有什么难忘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清楚地记得初次生育时在河边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拿着把旧剪刀隔着薄薄的墙壁问邻居冯大孃怎么剪脐带、怎么包娃儿,睡一会儿,然后起来打扫,给自己做吃的。
被丈夫打,是书中几乎所有女性的共同命运,陈婆婆也不例外。所以男人死了她也并不会哭,因为“还在月子头,他就打我”。或许因为自身命运中的痛感,当年的她也特别共情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别人不要”的小姐,不管抽不抽得到钱,她都会为她们提供一日三餐,让她们有饭吃。
一直拼尽全力活着的陈婆婆,在晚年的病痛中会不断地做梦——故人频频入梦,也包括来索命的鬼魂,但她“一点都不怕,和它们激烈地对打”,在梦里都不能输。这种拼命活下去的努力与勇气,似乎贯穿在书中所有章节的女性人物身上,与恶劣的天气斗,与出轨和酗酒打人的丈夫斗,与刁难她们的小吏斗,也与自身无法选择的过去和不确定的未来斗。
就像一辈子被孙弹匠欺负打骂的王冠花最后熬成了王大孃,在经历了丈夫无数次的出轨和打骂之后,却坚定地选择了不肯自杀,而要“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应该活给他们看,无论如何”。她在63岁的时候开始小声地唱歌、录抖音,不再给孙弹匠洗衣服,因为一手盘大的两个女儿各自有了幸福的家庭而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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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盐镇”里,几乎每个女人,不管做不做生意、打不打麻将,都一定会做家务事,会做饭,要洗全家人的衣服,还要照顾孩子,重大场合不能上桌吃饭,或是只能面对只有一半菜的小桌。而且她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会挨父亲的打,出嫁之后挨丈夫的打;鲜有机会读到高中,甚至从小学开始就离开了学校,成为家庭劳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说贫穷是她们人生中最大的敌人,那“男尊女卑”的习俗和无法自主选择的命运,则是她们人生路上共同的绊脚石。
正如作者在采访以及记录过程中的观察所显示,现代通讯手段、外出打工的机会和外界不断渗入的观念,已经让曾经铁板一块的这种共同命运有所松动,越来越多的小镇女性开始独立,掌握经济上的主动,也在婚姻、爱情和教育等诸多方面获得更多的选择自由。但曾经的苦难不容忽略,旧习俗的压力仍潜伏四周,对那些没能和城市女性一样有机会从小就接受良好教育、获得开阔视野的“盐镇”女性而言,更多的自由也包含着更多的危险。像书中最后一章讲述的“生意人”黄欣怡一样,17岁的江湖“大姐大”似乎拥有了许多年轻女性没有的能量,但这能量背后所交换出去的,却仍然是被抛弃、被欺骗和被伤害,同时她也伤害、欺骗着其他女性。
作者易小荷在开始这本书的写作时,可能并没有想到会如此聚焦于底层女性的命运与痛楚。但在深度调查过程中,收集到的信息与感受到的情感体验,使得她一点一点地将目光慢慢集中于女性群像。这类似于《始于极限》一书中上野千鹤子在给铃木凉美的书信中说到的:“我没有遭受过家庭暴力,也没有虐待过孩子,但我可以理解、共情那些曾置身其中的女性……女性运动让那些不是直接受害者的女性也参与进来,带头解决女性面临的困境。因为我们感觉到,其他女性的过去也许就是自己的明天。”
一百年前,鲁迅在《灯下漫笔》里写道:“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
《祝福》里的祥林嫂,便是这样一个“更卑更弱”的存在。一百年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盐镇》里的女性和她们的后代,不会再重复“祥林嫂”的命运了。但希望这本书是一个显眼的坐标,被牢牢地钉在历史的时间轴上,并让我们的后人在一百年后再读时,会庆幸这些悲伤的故事已经不再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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