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晚“玩梗”说起:如何理解当下的流行梗?_语言_春晚_这一

春晚刚刚过去,作为国人共同的文化记忆,不同于从前对节目内容的聚焦,“春晚”二字本身成为了一种互联网狂欢的元视角。每年春晚前后,二次创作热潮都会使春晚迅速走入青年亚文化领域,一系列“春晚小品预测”“近年春晚总结”等视频在B站、抖音、快手等平台大放异彩。通过亚文化的研究模式,探究边缘与主流间或抵抗或改编的关系,亦或巴赫金式的狂欢化效应,似乎已乏善可陈,并无新意。在其中值得注意的,反倒是始终贯穿春晚整蛊中的关键要素,“梗”。

从梗文化的角度探查,不难发现网友尤其是年轻一代对它始终包含着复杂的态度:在某种怀旧的心理态度上,他们述说春晚从曾经的“造梗机器”与如今的汇聚一年内的“融梗”的差别;而另一方面,各种对春晚的二创视频,本身也是将近年的春晚提炼为梗,如“咱们一起包饺砸”等,继而以之为主题加以创作。

在不断将梗视为赛博世界中最为广泛的语言用法之时,也有网友对各种梗,如“典”“6”“依托答辩”等铺天盖地的使用感到厌恶。稍作联想,去年年中关于“我们的语言是否变得贫乏”的讨论,似乎也折射出这种矛盾。

对当前互联网流行语狂欢对语言的摧残与语言本身蕴含自我更新能力的争论,依旧是当下青年亚文化聚焦的内容。于是在这层意义上,通过梗、春晚与年轻人之间的联结,我们并非意在看清当下大型晚会生产的文化逻辑,而是借此来“看懂”时下的热梗。

流行梗:梗到底是什么?

作为一种语言现象,梗不仅是一种娱乐文化,更是一种时代的表达方式。这点并无太多疑问。但其中潜在的内涵是,更多人关注的实际是梗的内容所反映的时代思绪,而非梗形式上的特征及其变化——在语言学角度,我们或许应当称之为“语法”或“句法”。当我们仅透过内容来研究梗文化时,实际已然在将梗作为一种文化载体或工具的同时,而遗忘其存在本身。因此,透过形式来探究梗,才似乎更能够揭示当下的流行梗究竟为何物。

随着春晚运作模式的变化,从造梗机器到如今融梗的年代,梗的内涵与当下造梗的逻辑已截然不同。我们随意举几个2010年前的春晚小品名梗,譬如 “宫廷玉液酒”“来是come去是go”“要啥自行车”“小锤40大锤80”“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等,大多数能够想到的名场面或金句,一提到它们,脑海中会瞬间回想至小品原本的情景之中,就如网友们常说的“你为什么可以发语音”一般。而梗与作品也正是呈现较为单一的对应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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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春晚小品《打工奇遇》节目画面截图。这个小品中诞生了“宫廷玉液酒”等流行梗。

换句话说,从前春晚中梗的诞生,更多是由于突出的艺术技巧所达成的效果。它成为一部作品中的“高光时刻”,并让人迅速对作品产生更为深刻的记忆。最直接的案例,便是这几天《三体》的热播,林永健饰演的常伟思将军迅速出圈,并让网友直接与小品《装修》中男扮女装的天津大姐联系起来。当然,这与当下对梗的理解截然不同,春晚梗的传播范围仅限于“作品-观众”这一特定维度,在助力作品的深入人心之时,形成共同的文化记忆,但它们基本不会扩散至更为广阔的现实生活中:如果说“要啥自行车”还勉强可以被应用至生活中“不要太贪心”这一场景中,那么“宫廷玉液酒”“下蛋公鸡”则几乎只能被当作回忆小品的谈资。

演员林永健的玩梗微博。

而这也是春晚“融梗”的逻辑所在——当春晚小品开始使用当年的网络流行语,梗便不再是与原出处深度捆绑的记忆点,而是成为对原出处带有评价色彩、在现实中能够对应其他场景使用的一套用法体系。

实际上,从春晚不再生产热梗的十几年来,梗的形式内涵仍旧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变化。其一是新世纪以来的“流行语”阶段。从“潜规则”“犀利哥”“范跑跑”等社会热点现象总结而出的特殊名词,到“神马都是浮云”“No zuo no die”(意为不作就不会死)“定一个小目标”“人类高质量男性”等互联网流行语的风靡和盛行,在这一时期,大多数梗仍旧能够找到原出处,但故事背景与梗本身的联系已大大减弱。玩梗反倒以一种维特根斯坦式的面目出现,即意义在于用法。梗实际包含着大众对原事件或褒或贬的评价态度。这种态度固然无法上升为一种严肃的文化政治领域,于是妥协式地徘徊在伦理层面,成为戏谑性的道德评价,“吐槽”二字可以较妥帖地总结其特征。比如“定一个小目标”实际在吐槽对普通人来说一亿元的遥不可及,“人类高质量男性”则是在吐槽部分男性油腻而自以为是的姿态。因此,在其他合适的场景运用梗,而非作为文化记忆去还原梗,成为这一时期的玩梗策略。

B站的春晚小品视频热度飙升。

可以说,这一时期的玩梗,似乎更贴近传统文学中的“用典”,而鬼畜视频正是这一时期玩梗的典型样态。表面看起来,鬼畜是将不同的梗进行拼贴,在快速的蒙太奇之间形成一种文本盗猎的效果,引人捧腹。但鬼畜视频的“笑果”并非仅仅由蒙太奇产生,其观看仍需要一定门槛:如果不知道up主使用不同原材料的梗出处,这些拼贴效果实际混乱不堪。不如说,观众的笑,正是看到原梗的多种运用方式后流露出的“意味深长”。目前颓势尽显的鬼畜区怀念曾经的光辉岁月、哀婉当下梗“越来越烂”的原因便在于此:目前的梗越来越没有故事性,很难维系鬼畜的通过原梗进行加工,凭借用法上的延伸制造优秀作品。而这也是梗内涵的下一个阶段驶来的标志。

从几年前的“奥利给”“集美们”到如今“拴Q”“怨种”“嘴替”“yyds”(意为“永远的神”汉语拼音缩写)等,这些与过去的梗已有巨大不同:原出处与用法几乎呈现分裂的状态,用梗之时不会考虑其背景如何,只会考虑使用,甚至不少梗本身只是一些日常用语的谐音或换喻,背景已经在之中消失。因此,梗也变得更像一种口头禅,在日常生活中辅以表达情绪,似乎其中已不包含任何文化内涵。

正是这一变化引发着当下诸多矛盾的情绪。反对者认为这无疑是一种语言暴力,是对中文的破坏与损毁。有人认为这实际反映出某种青年的时代之“丧”,也有人将此与短视频盛行的趋势相联系,表达一种“技术有罪”而导致乌合之众的观点。而支持者或折中主义者则倾向于认为这种梗的流行趋势代表着语言的自我进化,而在其中,语言本身的净化能力足以使其弃其糟粕,需要我们耐心放长线观察。实际上,自网络时代以来,对网络语言侵蚀传统中文的讨论已层出不穷,而目前的争论似乎也不过是又一次翻版。但值得思考的是,为何梗的形式内涵会流变至此,而它究竟需要我们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

“心神领会”与“语言暴力”之间

区别于曾经的梗更多从社会热点事件中诞生,如今的梗更像是社交媒体内部不同用户之间碰撞出的结果。尤其是短视频兴起以来,诸多评论区、讨论组、游戏及直播等社交玩法,本身就在改变着语言的生产与使用规则。因此,在探查当下梗之时,也需要深入其具体的使用场景来做考察。目前梗的生产和使用大多在一种极具交互性和动态化的场景之中。譬如直播,无论是主播还是观众,都需要人的随机应变。当主播在进行直播时,其需要根据观众的回复不断动态调整自己的言语行为,而这不可避免导致其说话方式倾向于简单、口语化且具有重复性。其目的不在于让自己的表述简练优美,而只是需要吸引同处于一个直播间、共享一种场景下的“家人们”的注意力并加以理解。“集美们”“笑拉了”“拴Q”(意为谢谢)“怨种”等,也就应运而生了。它们简单、高效、有趣,更重要的是,其虽然不具有怎样的文化内涵,但能成为在同一系统中交互双方都能产生共鸣的信息形式。可以说,时下热梗是年青一代文化语境中的“心领神会”。

实际上,在这里我们已经接触到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概念。在一篇名为《方法论初阶》的文章中(中文收录于《乔姆斯基精粹》),他提出必须把语言能力与语言运用在根本上区分开来,也即把已有的语言知识和实际的语言运用区分开来。以此为标准,上文探讨的前两个阶段的梗都围绕“语言能力”来展开,造梗并不改变语言已有的知识,而只是将某种新的能指符号赋予到一定的文化背景之中。这是一种静观深思的静态体系,严格遵循“看到现象——联系语言知识——创造流行语——进行应用”这一固定步骤。而如今梗的产生,则围绕“语言运用”展开,其在动态过程中经历系统各方的不断协商,最终产出某个共同约定的词语。词语并不符合既有的语言知识,它们干脆跳过了语言的符号中介,直接在心灵过程中发挥着作用,意在成为一种心领神会。

《乔姆斯基精粹》,作者: [美]诺姆·乔姆斯基著 / [美]安东尼·阿诺夫编,译者:李梅,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1年9月

这就使得传统的语言陷入无法解释的困境,也常常被称之为语言暴力——抨击者所认为的语言陷入贫乏,说的是诸多细节描绘被单一的词语所遮蔽。譬如形容一个人美时,“绝绝子”常常一言以蔽之,但这就使得一个人“美在何处”的诸多细节缺失了,也由此可能导致人们对美感知能力的丧失。但殊不知,当网友在抖音评论区中说出“绝绝子”时,其并非在符号层面描绘一个人美,而是直接在心灵过程与其他人达成信息交换:在这个共同的文化系统中,我默认你是意会这句话的,我将对美的复杂感知包含在热梗之中,直接反馈给你。

另一则相反的例子则是“拴Q”(意为谢谢),其发源于中式英语口音“thank you”(意为谢谢)但与感谢毫无关系。不过,拴Q的含义却极广:敷衍、无奈、尴尬、自嘲、解围……这也是传统语言无法解释的。网友在何种场景应用这一梗的标准极为模糊,但也极为宽泛。只需要能够让人看出内心的所想,你就可以说出“真的拴Q”——这句话并非表意,而重在使人意会。

可以说,对当下热梗的争论,实际经历了一种有趣的错位。支持者或折中主义者所认为的语言自我进化能力,实际是在短视频之下更倾向于交互性的网络环境之下语言用法的改变。语言直接与人的感性能力对接,而不与曾经的符号表意体系相连。而反对者所认为的语言暴力则仍是基于符号体系下的指责,认为其没有遵循既有的语言知识,使得语言无法恰当地完成自己的表意功能。

两者观点都有其道理,后者所代表的仍是目前对语言的主流认知,而前者则看到了技术时代人们进行信息交换的另一种可能及趋势。法国哲学家拉康的一则例子似乎能格外形象地展现热梗存在的态势:在一次观看打鱼过程中,他完全无法理解渔夫们到底在说什么,那些海上集体生活的日子让他们产生了独特的交流系统,一句云里雾里的话可以让他们集体捧腹大笑。在此,传统语言的站位似乎正是拉康本人,而那些造梗玩梗的年轻人,则恰恰就是那群渔夫。

到底如何看待当下的梗?

究竟对时下的梗持褒还是贬的态度,似乎不仅是对梗质量与用法的评价,更像是对语言发展态势的预测:到底是信任语言在不加干预下的发展方向,还是认同已有的语法体系更为安全。上文提及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实际已经亮明乔自己的态度,他认为需要把潜在的语言能力看作是生成过程的一个系统,研究语言的实际用法而非既有的语言知识。

目前的传统语法,其实在葬送语言发展中的创造力。对于语言来说,发展与变化始终要比固定的一成不变更具吸引力。在看待当下热梗时,不必拘泥于其表象失去文化内涵而产生的“贫乏”感,而重在看到在当下互联网技术语境中语言新的表达方式。这种宽松的态度,也本身利于语言在良好的发展环境中不断产生新变。

而将视野放大至网络流行语所依存的技术环境中,对待梗的态度,似乎也同样是对电子信息技术的信任或怀疑:交互性的网络环境、更为丰富的文化产品究竟能使我们走向更为理想的语言,还是在损坏着人们既有的表达能力?

一则B站高播放量视频《现在的梗vs以前的梗》下的热评。

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的“药学”之说呈现着一种乐观的态度。所谓药学便是“是药三分毒”,任何一种技术革新对人类总是首先带来毒药一般的毁灭感,这种毁灭感源于人们对新的技术体系的不适应,但当逐渐适应后,技术便作为良药而促进人类的良性发展。于是,面对一种新的技术变革,人们需要做的并非抵制,而是通过自己的行动,努力适应而使得新的技术早日变为一剂良药。

在此意义上,我们能够做到的,其实恰恰是摆脱非褒则贬的评价体系中,亲自去特定场景中体验梗、使用梗。只有当亲自成为梗的使用者之后,我们才会明白不同梗的特定蕴含与热梗整体的使用逻辑,也才会懂得梗用法的真正优势与劣势。

这当然是一种折中主义的态度,但却不失为对待梗的最优解。毕竟,无论是相信语言拥有自我进化能力的放任自流,还是一味反对当下流行语而提倡所谓“规范语言”的拒之千里之外,这些都未能真正参与到梗文化之中去。而只有亲自实践,才算真正明白什么是梗,也才能明白热衷于在梗文化之中娱乐自洽的年轻一代。

作者/王楷文

编辑/走走

校对/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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