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缘人生
——深切怀念戏曲理论家陈先祥
· 罗友明·
赴省文联吊唁陈先祥老师回江夏,心中怀念,陈老师的音容笑貌,多日仍在眼前萦绕。癸卯兔年正月廿七凌晨两点,陈先祥老师与病魔抗争、搏斗近一年,终于,这位从江夏金口乡下走入大武汉,由小学生成长为戏曲理论家的杰出女子,走完了自己八十二载传奇的一生。
回想陈老师的一生,那真是与戏剧结缘的一生。她从小学四年级考入湖北省汉剧团,一辈子从事戏剧工作。从佩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入戏剧行,历经学戏、演戏、辅导戏、导演戏、写戏、研究戏,乃至任湖北戏剧界的领导。她一生热情似火,倾情投入到戏剧活动之中,与她接触过的人,无不被她的激情所感染,无不被她卓越的戏剧见解所启发。与她在一起,只要谈起戏剧,她就滔滔不绝,笑声朗朗,手舞足蹈,出神入化,入“戏”忘情。
我与陈老师结缘,是在湖北省群艺馆组织的、全省文化馆辅导干部培训班上。那是1978年的初冬,地点是孝感地区安陆县的县招待所。我分在咸宁组(当时武昌县属咸宁地区管辖)。记得大概学习培训了一个多月吧。学习培训的主要内容,就是由陈老师主讲的“戏曲表、导演”。那时的我们,刚从文革政治挂帅中走出来,头脑空空。陈老师生动而系统的授课,在我们的头脑中激起了知识风暴。那时是上大课,来自全省160多位学生,集中在一个大礼堂里听课。陈老师在舞台上讲,我们在台下记笔记。由于陈老师是演员出身,有丰富的舞台经验,讲课不仅生动传神,更是精当、精妙,直击要害。每当讲到精妙、会心处,整个大礼堂就是一片惊呼和暴风雨般的掌声。每当此时,陈老师都是站起身,给我们致意、还礼,并爆以一串咯咯咯的、爽朗的笑声。这样的热烈场面,现在真的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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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给我们讲课,一炮打响。在之后几年,她受邀请在全省的文化局长,全省专业剧团编导,全省各地市组织的培训班上讲课。还受邀到贵州、云南、山东、河南、东北三省等地讲学。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反响热烈、盛况空前,都是一样的好评如潮。陈老师还跟我讲过,她在云南昆明和大理讲学的盛况,说学员们连夜翻抄她的讲稿;讲课的第二天,学员们还堵在宾馆大门口,不让她离开。可见当时,我们那代人是多么的知识饥渴、多么强烈的求知欲啊!陈老师的讲稿,在当时被视为珍宝,被各地油印、传抄,直到有一天,上海戏剧出版社的一名编辑,拿着单位的介绍信和陈老师“戏曲表、导演”的油印讲稿,找到湖北省群艺馆,说要正式出版她的讲稿。这样,就出版了陈老师的第一部著作:《戏曲表导演浅谈》。
陈老师本来只是想做好本质工作的,没想到能取得这么巨大的成功。这或许也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吧。在几年的基于舞台实践的戏曲总结、研究和讲学的成功,使陈老师的自信倍增,很快她就登堂入室,步入戏曲理论研究的快车道。后来又陆续在省、国家级专业期刊上,发表戏剧论文200多篇,出版了戏曲理论专著《戏曲身段初探》、《戏曲舞蹈艺术》、《戏曲的体认与超越》、《戏缘》等。其中《戏曲的体认与超越》,是陈老师对戏曲理论规律的总结,和对中国戏曲创新的思考,可视为是她的代表作。戏曲理论大家郭汉城、张庚都对她赞赏有加。文化学者、戏剧理论家余秋雨也给陈老师戏曲理论的研究成果,予以充分肯定和褒扬。
业内人士的认可,社会上的称赞,伴随着的是各种荣誉的涌来。她不仅成为湖北省社科类研究员,还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在短暂的满足感之余,她看重和暗自惊叹的是理论的作用:让更多的人掌握戏曲理论,就能形成促进戏曲发展的、无可比拟的力量。因而她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戏剧工作中去。鉴于她工作的出色,先后任命她为湖北省戏剧研究所副所长,湖北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十几年,是中国艺术多元化发展,和戏剧体制转型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担任湖北戏剧界领导的陈老师,既要参加一个接一个的戏剧活动,还要进行戏曲理论研究;既要处理棘手的戏剧院团转型的具体事务,又要为戏剧出人才、出作品、找出路而呼吁奔走、建言献策。这期间,她牵头举办了“少儿戏曲小品展演赛”、设立了鼓励戏剧表演人才的“牡丹花戏剧奖”,还创办并主编了湖北省戏剧刊物:《戏剧之家》等。这十几年,是陈老师最忙碌、也是出研究成果最多的时期,大量的研究论文和几本专著都是这期间发表、出版的。可以说这十几年,是陈老师才智充分展现、人生最出彩的十几年。
在人们为陈老师的成就喝彩的同时,不禁要问:一个小学四年级文化的女孩,是如何成长为一名戏曲理论家的呢?这也太传奇、太不可思议了吧。当时的湖北戏剧界也有过质疑,可过硬的研究成果,又让人们不得不折服。作为陈老师的学生,我也就这个问题,赌胆问过陈老师。陈老师平静的回答说:成功从来都没有捷径,只有用笨功夫、吃大苦才行。她告诉我,为提高文化素养,她把初中、高中、大学的教材买回来,挤出点滴时间学习,想把从事演艺生涯而失去上学的“损失”夺回来。陈老师还诚实的跟我说:上学读书跟剧团学艺一样,没有童子功是不行的。她也坦诚地承认,自己知识结构的不合理,尤其是理科知识的缺乏。我想谁人能是超人和通才呢?要怪只能怪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暂了。从大的方面看,陈老师的成才、成功,应该归功于新中国的妇女解放和伟大的时代。
剧团学艺和演艺生涯,对陈老师文化水平是有影响,然对戏曲理论研究,却又有大益。你读陈老师的戏曲理论研究论文或著作,你会感到那种基于舞台实践的真切、切要、一语中的和直击要害。同时,对陈老师独特的文风,也有重大影响。她的文风,开门见山,语言朴实,结构紧凑,节奏快,说完即止,不绕弯子,不吊书袋子,一辈子如此。从中国戏曲的漫长历史看,梨园行从小学艺,普遍缺乏系统的文化学习。旧社会艺人讨生活,更是视为“下九流”,哪还谈得上戏曲理论研究?中国戏曲史,戏曲理论研究本来就极其薄弱,仅有明末汤显祖的一篇文章,和清代李渔的《闲情偶记》等。然而像陈老师这样,出自于女性,出自于戏曲演员出身的戏曲理论家,中国戏曲史上所仅见,更显得弥足珍贵。我想,未来的中国戏曲史研究者,应该给陈老师恰当的历史定位才是。
陈老师与戏结缘,一辈子都没有改变。退休后,直到离世这二十多年里,她仍然笔耕不缀,写了大量的文章。湖北省戏剧界有大的活动,必有陈老师的重磅文章。就是在武汉疫情期间,她仍然组织她在湖北省汉剧团的师兄弟们,为她的恩师万仙霞写评传。万仙霞与陈伯华一样,是跨新旧两个社会的汉剧名家,她们是汉剧史上第一代坤旦,是女性登上汉剧舞台的开创者。万仙霞与陈伯华齐名,在武汉戏剧界有“北陈南万”之称。在普通观众的印象中,万仙霞的知名度不如陈伯华,然而她们俩,都是汉剧历史上开宗立派的重要人物。经过两年多的努力,《汉剧大青衣万仙霞评传》终于问世,为汉剧艺术研究,为保留万仙霞艺术遗产,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抚摸着新出版的书,看着书中恩师的照片,陈老师心中真有莫大的安慰。
陈老师一辈子深入基层群众,人民群众对戏剧的热爱深深影响着她。她多次跟我说,戏剧是中国老百姓“生活的开心果,心灵的止疼药”,正是基于这种体认,她坚信中国戏曲终有再次繁荣的那一天。 退休后的陈老师,经常回家乡江夏走访亲友。她参观开发区,看看家乡的新变化。她参观谭鑫培公园,感佩京剧潭门七代人的戏剧传奇。我还曾邀请她为江夏文化系统讲过课。她也曾高兴的把她的著作,捐给了江夏区图书馆。这种种一切,无不体现出陈老师,对戏剧的钟情,对家乡的热爱。
陈老师,您从家乡江夏金口的长江边出生,走入大武汉,与戏剧结缘,书写人生传奇;又从大武汉,谢下生命的帷幕,回归到您的家乡——江夏金口陈家墩。人的生命轮回,您静静的躺在家乡的怀抱里,看着家乡的变化,听着长江滚滚东去的涛声、巨浪……
安息吧,我们尊敬的恩师。您钟爱一生的中国戏曲艺术,一定会在中华大地上传承、发扬、光大;融入您生命的中国戏曲艺术奇葩,一定会以更绚丽的色彩,在世界戏剧舞台上绽放、传扬。
2023年2月21日写于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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