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的母亲
文/梁晓丽
夕阳的余晖洒在老家的红砖青瓦房上,轻轻的、柔柔的,就像母亲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即将远行的儿女,透着艰辛与无奈,悄悄蔓延在时光深处。
一千多平米的四方院里不见一个人,相比过年那几天,冷清极了。好多回家过年的兄妹都已返程,母亲告诉我。我们也是送母亲回来,短暂停留后,便要离开。
车还没启动,隔着茶色车窗,我看见母亲迈着蹒跚的步子从院子的朝门走出来。夕阳轻轻打在她身上,原本暗淡的背影,一下光鲜生动起来。我以为她来送我们,她却径直走向院东头的婶婶家。婶婶家的木门上着锁,门前有几级石阶下到水泥停车坝,她没有走下来,而是从小院后绕道回家了。
她拖着不太灵活的腿,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就像她这艰辛的一生在移动。当她微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小巷,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那一刻,我深有感触:每个人都将走向一个人的孤独。
难道母亲是在怪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老家吗?以往,我们离家时,有父亲和母亲两人送,而今,父亲有事暂时留在了城里,母亲一个人回到老家,那里有鸡鸭狗在等着她。
这些年,我们奔走在小城与老家,不知道给父母亲留下多少背影,而他们又默默地送过我们多少回,作为子女,我们从没计算过。每次回,小院里便热闹一阵子,每次走,后备箱里一定装满各种蔬菜瓜果,而我们给他们微薄的钱,早被换回。
就在前一分钟,因为过年,母亲走了几天的人户,家里的鸡生了一窝蛋。当她笑呵呵地从鸡窝里捡出还带有体温的鸡蛋时,我终于懂了母亲在城里为何一直坐立不安。
“一双、两双、三双……”大字不识的母亲,在黑洞洞的柴房里清点着鸡蛋。她弯着腰从柴房1米多高的门洞走出来,布满老茧的双手颤抖着,却稳稳地捧着五六个鸡蛋。然后,她小心地把鸡蛋放进一个小胶桶里。再弯腰钻进门洞里,出来时,又捧了五六个。
“好像有11个!”母亲说这话时是兴奋的,就像我家小妹捧着100分的试卷,还没进屋就大声喊,“妈妈,我考了100分。”为防止鸡蛋碰伤,母亲在小桶内放了一个羽绒服的帽子,一个个鸡蛋在羽绒帽的护卫下,安静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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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满一桶哦。”我惊呼。
“大概30多个。”母亲欢喜地望着她的那些鸡蛋们,用手摸了又摸。“还热着呢!”她激动地说道。说完,她拖着微胖的身子进屋去了,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两个方便袋。
“你和弟平均分,一人十几个。”母亲把胶袋递给我,轻轻说道。
“我不要,我们买得到,给弟弟吧!”我大声说道。
“土鸡蛋哟,值不了几个钱,可鸡没喂饲料。”没想到母亲的潜意识里,生态环保也已根深蒂固。
没容我说话,她就蹲下身,把两个方便袋放在地上,一只手抓起一个鸡蛋,握住一半,另一只手罩住光,看有没有坏。若是鸡蛋照出有影,母亲就会把它放在一边,用来孵小鸡。或是摇一摇,如果里面在晃动,母亲也会把它放在一边,叮嘱我们要先吃这些。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舍不得吃,鸡蛋坏掉的时候很多,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一个,两个,三个……母亲一个个检查好,又一个个轻轻放进方便袋里,好像放的不是鸡蛋,而是一个个宝贝。
母亲给我和弟平分后,小桶里剩下一个。她顺手将它放进一个袋子里,并说道:“你爸在弟家,这袋给你弟。”
“你各人吃啥子嘛?”我担忧地问道。
“还有几只母鸡呢,轮流下蛋,一天至少也能捡两三个,你放心,有吃的。”母亲坚定地说道,生怕我们不要。这种巴心巴肠,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给你的人,只有父母亲。
散养的土鸡生的蛋,在上世纪80年代是宝,是一家人油盐酱醋,穿衣吃饭的主要来源。而今,四十年过去了,虽然它不再是生活开支的主要来源,但仍然被母亲看得紧。她得一个一个拾好放好,给子孙们吃。
儿时,我们望吃鸡蛋如盼过年一样。只有贵重的客人才吃得到,比如新姑爷、新媳妇、外婆、外公、舅爷……母亲在锅里煮荷包蛋时,我们站在灶屋门口,看母亲娴熟地将鸡蛋打在一锅沸腾的水里,成型、翻滚、起伏,口水咽下一次又一次,却只能望梅止渴。有时母亲会给我们舀些蛋花水,让我们解馋。其实,外婆每次都背着母亲要给我鸡蛋吃。我哪敢吃呀,那是母亲孝敬外婆的,被发现了是要挨打的。
我们只在每年的生日,才吃得上一个母亲煮的荷包蛋。
记忆深处,始终有一种画面,母亲在暗黄的煤油灯下照鸡蛋,数鸡蛋,她一双,两双,三双……数着,脸上的快乐在眉间,在一个个数字里流动。如今,声音还在耳畔,时光却再也换不回那个没有白发,没有皱纹,腰身挺拔,走路轻快的母亲。
那一个个鸡蛋,是母亲捧在手心里的宝,也是为我买回那条豌豆花连衣裙的功臣。
上五年级时,“六一”儿童节的头天,在湖北利川一带做包工头的大伯给堂姐买了一条紫色的确良连衣裙,荷叶边,胸前有蝴蝶结,是十多岁的我见到的最美裙子。
那天,堂姐穿着裙子在夕阳下转圈,就像紫色仙子,看呆了一大帮孩子。那晚,我梦见自己也穿了件紫色连衣裙,在枫香树下旋转,身旁围了一群孩子。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晚我反复说梦话,“裙子好看,好看……”
第二天清晨,母亲数鸡蛋的声音唤醒了我。屋内光线并不好,只看得见母亲廋高的背影在晃动,她从1米高的木柜子上端起垫着粗糠的半瓷盆鸡蛋,推开门走出去,清晨的光带着凉风便钻进了屋。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数鸡蛋的声音,一双,两双,三双……我不知又睡了多久,起床时发现母亲不在,奶奶坐在堂屋的条凳上微闭眼告诉我,母亲去赶场了。
那上午,我一直都在回味梦里穿紫色裙的情景。临近中午时分,我在院子东头眺望村口那条必经道,望回很多背背笼赶场回来的婶、叔,母亲穿蓝布衣的身影却始终不见。焦急、渴望,缠绕着我,母亲的背笼里会变戏似的为我带回惊喜吗?
六月的太阳光当头晒,树上的知鸟开始了鸣唱。眼睛望穿了,看着婶一个个往身旁过,我失望极了,转身准备回家。
“晓丽”,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猛回头,看见母亲背着背笼,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向我走来,额头上几颗晶莹的汗珠格外醒目。
我望了一眼背笼里,空空地,就只有一包盐,几把面,又一次失望至极。我不理母亲,转身就向家跑,不管她走了几十里山路累不累。那天,我赌气将自己关在歇房里生闷气,也不敢说出自己的小心思。母亲在外把嗓子都喊哑了,也不开。
“晓丽”,过了大概1个时辰,奶奶焦急的声音在木门外响起。“嗯。”我从3岁起一直和奶奶睡,直到奶奶去世,和她最亲。打开木门,我木讷地站着,等待母亲的一顿骂。门口只站着拄着拐杖,穿着青布补疤衣的奶奶。我忐忑地望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
“晓丽,到奶奶这里来。”说完,她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怀抱。在奶奶的怀里,我哭得稀里哗啦,仿佛有天大的委屈说不清。吃饭时,母亲不在。
她再回来时,夕阳已站在凤凰山山头,我在坡上和小伙伴扯猪草。母亲站在屋后的堰沟上,大声喊我回家。当我背着满满一背笼猪草慢悠悠地回家时,我以为会等来母亲的一顿打骂,没想到她非但没骂我,反而变戏似地拿出一条裙子,那是一条白色豌豆花连衣裙,虽然没有堂姐的紫色裙好看,但在那年月也是特别珍贵了。
后来,奶奶告诉我,那条裙子花去了8元钱,不但花光了母亲清晨卖鸡蛋的钱,还找隔壁婶家借了些,那可是我们读小学一学期的学费。我的心不由得疼起来,眼泪滚了出来,为自己的不懂事。
都30多年了,那件豌豆花连衣裙却一直珍藏在我的衣橱里,不论我搬家到哪,始终都会带着。看到它,就会想到那半盆鸡蛋,想到母亲额前晶莹的汗珠,以及那段艰难的时光,也会时时提醒我,要节俭,不能浪费。
时光悄然地在村庄里一路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棵参天大树,母亲是见证者、耕耘者。她老人家在喂养我们的同时,也一同喂养着时光。而靠卖鸡蛋生活的那段早已尘封在岁月深处,深得母亲无法触及,只得长望着村口那条石板路,渴盼、祈福……
(作者系万州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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