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晏娇坐在初春梨白间,细细打量跪在面前的李知琴:眉眼温雅,一看就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
但是,没有她好看。
“太子就是为了她在大婚之夜弃我而去?”
出嫁前她就是将军府最小的嫡女,满府最受宠的九姑娘。父亲功勋赫赫,母亲尊享诰命,还有一个得宠的贵妃做姑母。
而李知琴,不过是一介忠臣遗孤,被皇帝指进东宫做孺人,与她简直是云泥之别。
晏娇越想越气,李知琴却面不改色:“殿下大婚之夜想与谁花好月圆,岂容妾身左右?太子妃犯不着如此愤愤不平。一早就过来妾身这里,您额头上的伤擦药了么?”
“你放肆!”
昨日原是为了抢在她的花轿前面,晏娇才催着自己的人快走,不想这厮又使人冲撞,害她一头磕上轿檐,当场破了相。
这会儿她又故意提起,叫人如何能忍?
正当晏娇的巴掌就要挨上李知琴的脸时,忽闻院外一声:“娇娇!”
她闻声回头,果见楚天放正从院外走来,一身还没换下的喜服,衬得他眉目清朗爽利,一如她梦里的翩翩模样。
就在这时,李知琴忽地捂着脸跌在地上,转头望向楚天放时,眼底泪花翻涌不止:“殿下,姐姐非要问妾身您昨晚的去向,妾身委实不知,姐姐不信,就打了妾身……”
“不是……我没……”晏娇顿时手足无措,紧张地看着楚天放,“我还没打到她的呀。”
他只瞧着她憋不住地笑,她便以为他这是信了李知琴,心底越发委屈,也顾不上嬷嬷多日的教导,揉着发红的眼眶拔腿就走。
展开全文
太子殿下连忙令人关死了远门,把她逼急了,直踩着墙角的歪脖子树翻上了墙。
“别闹了,快下来。”楚天放哭笑不得地看着攀在墙头上的姑娘,白白软软的,一双眼睛却红得厉害,活像只没断奶的小兔子。
晏娇瘪了瘪嘴,还是没忍住:“她仗着她父亲累死在任上的功誉,在皇帝姑父面前死乞白赖地求着要嫁你为妾便罢,非要与我同日出嫁便罢,大婚之夜这般下我的面子便罢,如今又要无端攀蔑我,你就知道笑也不给我撑腰,我不嫁你了!”
她是家里千娇百宠出来的,除了有些无伤大雅的刁蛮,剩下的全是心性中自成一派的天真。好似院里开满了的梨花干净纯粹。这些,楚天放再知道不过。
所以,他愿意当着整个东宫的面,屈尊降贵,从墙上亲自把人抱下来。
“谁说我不给你撑腰了?”
贰
楚天放眼里的晏娇,就像寒冬腊月里久违的太阳。
他生母早逝,三岁上就被抱到了晏贵妃膝下教养。
贵妃慈柔,一直视他如己出。他心底一直感激敬爱养母,所以当晏贵妃说要他从将军府里的几个姑娘中选出一个太子妃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也便是那年冬至,由贵妃牵线,他第一次见到晏娇。
云雪俱静的午后,楚天放下学归来,一路上就听身边的宦官在唠叨今日要来贵妃殿的几位千金。他心里其实无所谓娶谁,不过是不愿忤逆贵妃罢了。
却在跨入宫院时,一眼撞见了独自在院中踩雪玩的晏娇。
那时的她穿着一件竹青小袄,双鬟挽锦绳,下人退得老远,留下她那一抹翠色独染于积檐沉院的皑皑雪白之上。
趁侍女不注意,冷不丁揉了个雪球丢过去。整个贵妃殿里,全是她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感染着远处的楚天放也不禁扬起了嘴角。
“你这孩子眼光倒好,一挑就要挑走别人家的心肝肉。九丫头及笄不久,只怕我兄长还舍不得将她嫁出去呢。”晏贵妃听说了少年的决定,眼中笑意深浓。
他亦跟着扬起嘴角:“我等等就是。”
等到来年草长莺飞,晏贵妃的马球会上,皇帝为替贵妃赢下彩头,便令楚天放下场对阵,正好与晏娇和她家三哥成了对手。
少女乘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鬃马,球杆扛在肩上,纵马击球时的干脆利落,半点也不输场上儿郎。楚天放索性便放了水,将那把以翡翠为柄的西胡短剑输给了她。
原以为自己输得不着痕迹,却还是叫她察觉。
骄矜如晏娇,自是不依的,半个马身截住他:“我才不要别人让给我的彩头呢,你是太子也不行,方才那局不算,我们再行比过。”
楚天放盯着她那双澈亮的眼睛,藏不住笑:“那好,你若输了,就得叫我一声三哥哥。”
少年人本就隽秀,笑起来的样子好似春光明朗,当即便叫晏娇红了脸,“我,我有三哥!”
那一局不出预料地被楚天放拿下,输下阵的晏娇却也并未羞恼,盯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声心服口服的三哥哥喊出来,差点没把她那正儿八经的三哥气倒。
“娇娇。”那是楚天放第一次这样唤她,因为他听贵妃说,晏家都是这样叫她的。
她闻声回首时,衣袂随风扬起,吹动她眸光泠泠清亮。
见他将那短剑送来,她惊道:“我说过,我不用别人让!”
“我没让你,是赢来给你的。”楚天放笑眼一弯。
“那皇帝姑父怎么办,他还等着你赢了彩头回去送给姑姑呢。”她惊奇地问。
楚天放回眸望了望高处的父皇和贵妃,他们也正把臂并肩,噙笑看着场下的他们,像是一种无声的祝福与期许。
“这就是你的。”他把东西放在她掌心,连同一颗真心,一并交付。
眼看那衣青如竹的姑娘终于高高兴兴地牵着马儿,一蹦一跳地走远。
而他此时亦不知,自己从此往后也成了人家的眉间心上。
叁
后来晏娇才知,大婚之夜时忽有边塞军情急回,宫中密诏楚天放前去,一夜谋事。等他天亮归来时,喜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要去找她解释。
皇帝也深觉对她不住,在楚天放带她入宫请安时,还特意添了许多赏赐。可她还是气他,“整整一夜我就这么坐着,嬷嬷不许我问,也不去替我打听,那我肯定就只能胡思乱想了呀。”
“我与那李氏素未谋面,纵然瞎猜,你也断不能将我想得如此随意吧?”楚天放被她的歪理弄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不怪我啊,谁知道我去的时候,她又顺着我的话诓我。”晏娇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你都不知道,我原还有一肚子话要同你说……”
他忙道:“现在说也不妨事的。”
晏娇余光瞥见跟在身后憋笑的女使太监们,转头见他满脸坏笑,当即羞红了脸,气哼哼地踩了他一脚:“妨事,非常妨事!”
之后,为了哄太子妃高兴,太子算是绞尽脑汁,奇招百出。可怜那位李孺人,首当其冲做了太子的垫背,以搬弄是非的罪名被罚俸幽闭,再没法到晏娇跟前犯坏。
又有各种小玩意儿天天不重样儿地往她寝殿里送,还专捡稀奇有趣的,免得叫她一个人生闷气闷坏了。
不过楚天放也断不止这几种烂俗花样的,遇上晏娇这般磨人的,自然是上有对策,下有政策。
不知是晏娇身边哪个馋嘴的丫头吃了他的绿豆酥,把她的软处漏了出去。第二天晨起,他便趁她赖床时支开殿内一众女使,从门缝里悄悄塞了只牙都还没长齐的小奶狗进去。
尚未睡醒的晏娇翻个身,瞥见那“洪水猛兽”也正茫然地趴在那儿呜呜叫,当即被吓得一个鲤鱼打挺,“狗!狗!”
早就等在门外的楚天放立马推门而入,把被她的叫声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狗儿抱给了女使,转身刚要去安慰她时,却被人家自己扑了个满怀。
“小狗而已,莫怕莫怕。”楚天放失笑,抱着几乎是挂在自己身上的晏娇好言好语地哄。
晏娇却仿佛真被吓着了,缩在他怀里呜咽起来:“我小时候就是让这样的小狗咬的,差点就是没鼻子的丑姑娘了!变丑多可怕呀,变丑了你肯定就不要我了。”
楚天放闻言,不禁朗声笑出来,将她抱到床榻上坐好,捧着她的脸,将自己的影子映在她泪光晶莹的眸中:“我怎会不要你呢?娇娇,这辈子我将你娶进门,是我的幸,是我的福,这往后的日子,我也只想同你好好过,记住了么?”
他虽长她几岁,但到底也还是不及弱冠的少年郎,赤子天性向来诚纯,只一心想着要和她携手一生,将她捧在掌心里,永远把她当做小孩子般宠着、护着。
肆
等晏娇从甜言蜜语里醒过神来,怎么想怎么吃亏。
于是她左思右想,最终想出一条妙计。趁楚天放在书房午睡,支开他身边的人,取他最宝贝的那支紫玉兼毫,润足他最舍不得的黄山松烟墨,再给他画上张稀世罕见的大花脸。
楚天放素来贪恋午后这一晌,任凭晏娇如何折腾,也毫无反应。他身边的人又收了晏娇的好处,纷纷装聋作哑,让他一无所知地顶着张左边画了猫胡子、右边画了小乌龟的脸,去与东宫一众辅臣议事。
楚天放瞧着从脸上抹下来的一手墨黑,眉梢跳了两跳。待人都散去,他也不急着梳洗,着人备下了新制的绿豆酥和玫瑰甜酒,兴师问罪去了。
他去时,正好听见她与女使们正为此事笑作一团。转眼见他花着脸一进门就打发了其他人出去,心虚地直往后躲,“你回来啦?”
“明日太傅就要上表弹劾晏将军教女无方,纵尔戏弄夫君,不知尊卑,德行无状。”楚天放故作严肃地皱紧眉头,瞧着她越发难看的脸色,险些没忍住笑。
“不,不关爹爹的事,全是我自己……”晏娇慌得急忙取来帕子替他擦脸,一边还要问着,“你骗我的对不对?”
他依旧绷着脸,非要急得她眼眶发红,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对,骗你的。”
瞧着他渐渐展露出来的坏笑,又气又好笑,帕子朝他脸上一砸,转过身不去理他。
“别生气呀,好娇娇,我再不骗你就是了。”他急忙拿出她最爱吃的绿豆酥温声来哄。
其实她惯是最经不住哄的人,只要楚天放声气低些,她便会乐颠颠地朝他张开双臂,接过他递过来的绿豆酥,想也没想就咬下一大口。
谁知这绿豆酥却是早就叫此人动了手脚,命人在其中加了青芥。
晏娇不防,一口下去,呛得连连咳嗽,“楚天放……你你你!”
楚天放连忙又塞给她一盏玫瑰甜酒,一盏哪够,扬喉低首几转,已是半壶入腹。
初嫁的少女不善酒力,玫瑰甜酒又源自塞外,味甜却也烈如火烧,更何况她喝得又急又快,岂有不醉的道理?
暮色向晚,还未曾上灯的华殿里,醉意在她柔皙的两靥晕抹开薄薄的胭脂红,随着勾起的唇角染在她上翘的眼尾,添一笔娇憨的新妆。
楚天放轻揽美人入怀,千算万算,没想到晏大将军的掌上明珠竟如此量浅。
门口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脑袋:“殿下,太子妃都醉成这样了,那萤火虫还放么?”
“我要看……我要看……”晏娇不安分地嚷起来,却是没喊几声,便醉进了梦里去。
楚天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冲她还是,冲宦官。
“不要紧,来日方长。”
此时的日子是这样好,小打小闹,犹似一不留神就能白头到老。
伍
近年不论宫中坊间,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都是东宫的恩爱佳话。而那些流传在外的趣事逸闻,多是真实不虚的。
就好比去岁入夏后,帝命太子巡查江北大营,时逢大雨山洪,乱石泥沙倾倒无数,阻隔在江北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上。车马不通,太子的归程便日复一日地耽搁着。
一连小半个月见不着太阳,东宫殿里的檀香也都染了湿漉漉的水汽,总将空荡荡的宝殿熏得又潮又闷。
晏娇一贯只让摆楚天放亲手折给她的花枝果叶,如今人不在,没人给她折花采叶,竟然半点都习惯不了。
“贵妃娘娘还是不许我见她么?”她抱膝闷闷蜷缩在美人榻上。
“宫中回话,道是娘娘这些天受了寒,不止是您,连圣上也都托病不见了。”那侍女说道。
“不见就不见。”她再没坐住,午后便带了三两人乔装溜出东宫,奔着江北就去了。
她幼时曾随父兄南下治水,在风雨连天中待足了三个月,上过堤坝,趟过泥水,平添了几分阅历。眼下她寻思着左右都是因暴雨招惹,不管是水涝还是山洪,应都有相似之处可循。
“太……夫人,前面便是此番山洪最凶险的昭山,再不能赶路了。”随行的小厮陪她跑了整日,眼看夕阳西下,人在马背上也早颠没了气力。
她却丝毫不觉疲累:“我非要见到他平安不可。”
说罢,她便拍马前行,众人怎敢叫她独去,连忙跟上。只见那矜贵无比的太子妃身披蓑衣,跨一匹俊马,马蹄泥沙溅踏,一派爽飒,犹胜昔时马球盛会上一鸣惊人的她。
遇上前方乱石拦截,着实不见去路时,她旋即下马,利落地撸袖弯腰,帮着附近的百姓搬石挖泥,开道辟路。一声抱怨未起,半点矫情全无。
狂风骤起,吹翻了晏娇的蓑衣,扯开她的发髻,纷乱的发丝瞬时迷住她的眼睛。只依稀看到一个皂袍小童跌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在他头顶,一块足有半人高的山石正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晏娇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一把把孩子抱起。
在这瞬息之间,只听烈风狂啸,山坡上的石头隆隆滚落,她脑海里空白一片,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道劲力连大带小的撞开。
耳鸣不止,她跌坐在泥泞里,呆愣愣地望着一脸怒意的楚天放。
那太子宛如天神降临,出现在刚刚通顺的山道间,胸口被他家那个上蹿下跳的太子妃气得起伏不定,“雨这么大,怎么到这来了!”
“楚天放!”她在那生死之间终于回过神来,一下子纵起来抱住他,哭得像个孩子。
便是这一哭,立马哭软了太子的心。他原就是怕她担心,才在道路一开便孤身策马先行,却未料到她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迎。
所幸,他未曾来迟。
陆
后来那好事的说书人夸张,是以东宫情好,可比明皇杨妃,胜那山雨乱洪。
太子妃冒雨救童的事迹在民间被大肆渲染,传得神乎其神,加之楚天放自揽治理山洪之任后,日夜操劳,建功不小,时间东宫声名鹊起,为人心所向,心悦诚服。
晏家作为太子妃母族,在山洪治理上亦然出人出力,甘为东宫助益,又有功劳,大受封赏,声名显赫于一时。
日子本该这般锣鼓喧天地过下去,然而所有的良辰美景却在半年后的寒冬,晏贵妃的乍然病逝之际,戛然而止。
自古帝王多疑,晏家本已功高,现如今又大势所趋,将来更有外戚之嫌,为君不容。晏将军叱咤官场几十载,自是看得通透。为保全族人,主动解甲归田,举家离京。皇帝再三挽留,也都被他以归心似箭推拒。
特别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