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六十八回,「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价寒儒,……备员冬曹,谬 典水利。……今又承命修理河道,况此民穷财尽之时,……而今瓜州、
南旺、沽头、鱼台、徐沛、吕梁、安陵、济宁、宿迁、临清、新河一代,皆毁坏废北(圮),南河南徙,淤沙无水,八府之民皆疲弊之甚,又兼贼盗梗阻,财用
匮乏……』」
「南河南徙」犹如第七回孟玉楼与张四(龙)对话时所说:「世上钱财倘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
支来使」一样,除此一处外,《金瓶梅词话》中并没有任何详细的叙述。这里主要涉及到「南河南徙」的时间问题。
香港学者梅节先生在〈《金瓶梅》成书的上限〉一文中,据天启《淮安府志》,说淮安地区的百姓称西北之泗水为「北河」,西南之淮水为「南河」。
万历五年闰八月,淮河被迫南徙,督漕侍郎吴桂芳和管理南河工部郎中施天麟为此都有详细的报告。
官方的文书称为「淮河南徙」,而《淮安府志》则称「南河南徙」,由此梅节先生证明,「南河南徙」是发生在万历五年(1577)闰八月的事情,《金瓶
梅》的成书上限亦不能早于此时。
在1989 年首届国际《金瓶梅》研讨会上,有位老先生发言时非常称赞这一看法,指出:既然「南河南徙」发生于万历五年闰八月,那么,《金瓶梅》当
成书于此之后,已不可置疑。
《淮安府志》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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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现在有两个问题需加以辨证。一是第六十八回「南河南徙」中 的「南河」究竟指的是哪条河,是单指「淮河」,抑或还指别的河流?二
是「南河南徙」 是不是最早发生在万历五年闰八月?
《金瓶梅》是「借宋写明」的,所以,作品中凡涉及到的历史事件,必须既考查宋, 又考查明,否则就会发生偏差。
据史料记载,淮河入洪泽湖后,下游原有入海河道,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黄河夺淮后,河道淤高,淮河被迫南徙,渐以流入长江为主。
看来,这是最早的「淮河南徙」。
明朝时的「淮河南徙」,主要是黄河南徙,夺淮入海,迫使淮河向南迁移的。
《明 史‧河渠志一》「黄河上」载:「黄河,自唐以前,皆北入海,宋熙宁中,始分趋东南一合泗入淮,一合济入海。金明昌中,北流绝,全河皆入淮,元溃
溢不时,至正中受害尤甚,济宁、曹、郓间,漂没千余里。贾鲁为总制,导使南,汇淮入海。」[1]
可见明时的黄河是从开封即流向东南,汇淮入海的。即在明代,「淮河南徙」亦不数万历五年(1577)为最早。
《明史》卷八十七「河渠五」「淮河」「万历三年三月,……黄水蹑淮,……载:总漕侍郎吴桂芳言:『河决崔镇,清河路淤。黄强淮弱,南徙而灌山阳、
高、宝,请急护湖堤。』」[2]
这次「南河南徙」的时间为万历三年,所以,以此确定《金瓶梅》成书时 间的上限,是大有问题的。
梅节先生显然没有理解《金瓶梅》独特的艺术手法。
其实,「南河」在明代的官方 文书中并非专指「淮河」,它是与「北河」相对而言的,不单指某一条河流。
至于《淮安府志》中称「淮水」为「南河」,那只不过是当地老百姓的称呼而已。
在古代,称黄河自今潼关以下由西向东流的一段为「南河」。
又,清以前黄河自今 《汉 语大词典》《辞海》等都是这样解释的。
内蒙古巴彦高勒镇以下分为南北二支,南支即今黄河正流,当时为支流,称为南河[3]。
所以,明代文献中的「南河」称呼不一,黄河、 淮河都可称为「南河」。
梦梅馆《金瓶梅词话》
那么,《金瓶梅》中的「南河」到底指的是哪一条河?如果我们明白了它的独特艺术手法,找出它的界定词的话,这个问题就可迎刃而解。
《金瓶梅》的作者惟恐读者不明白其意,特意在第六十九回作了明确的界定。
夏提刑 与西门庆商议,要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峰那里打听上司考察的消息,西门庆随即唤一个走差答应的,吩咐道:
「与你五钱银子盘缠,即去南河,拿俺两个拜帖,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里,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
报。」
「怀庆府」属河南布政使司,在黄河北岸,临近黄河,西门庆差人去「南河怀庆府」,显见《金瓶梅》中的「南河」必定指的是「黄河」而不是「淮
河」,因为「淮河」两岸绝没有「怀庆府」,这是肯定无疑的。
既然《金瓶梅》中的「南河」指的是「黄河」,那么,「南河(黄河)南徙」在明代 是否曾经发生过呢?可以肯定地回答,有,而且还不止一次。
黄河的入海河道很复杂,自明洪武至嘉靖时又改道多次,本文不便缕述。简言之, 黄河自汴梁(开封)始分为南北二流。
南流又分二道,皆入于淮。北分新旧五道,皆入漕渠(大运河)而南汇于淮[4]。
从《金瓶梅》第六十八回所涉及到的几个地名来看,「南河(黄河)南徙」当指北流,因为这些地名除「瓜州」外,都在明朝的大运河边上,而宋时的运
河是不通过所有这些码头的。
上文已经断定,《金瓶梅》的故事上限为明武宗,下限为明世宗,与万历基本无涉。
据史料,明武宗正德「八年六月,河复决黄陵冈。……乃命管河副都御史刘恺兼理其事。
恺奏,率众祭告河神,越二日,河已南徙。」5「黄陵冈」在仪封和考城之间而靠近考城, 黄河在此决口泛滥次数甚多。
嘉靖十三年、十四年、十七年、十九年、二十一年都有「南河(黄河)南徙」的记载。
那么,《金瓶梅》所写到底指的是哪一年呢?笔者认为,《金瓶梅》是杂糅了正德、嘉 ,而并非专指哪一年。
何以为证?靖时期的史实,泛指这一段时期的「南河(黄河)南徙」请看《明世宗实录》卷一八二(嘉靖十二年十二月)的记载:
辛亥,总理河道都御史刘天和修议治河事宜。……其一,鲁桥至沛县东堤一百五 十余里,旧议砌石,以御横流。
今黄河既已南徙,……臣等以为,黄河之当防者,虽北岸为重,且水势湍悍,冲徙靡常,其堤岸之去河远者,间获仅存;
而濒河者,无不冲决。……坍者增修,缺者补完,断绝者接筑,使北岸七八百里间联属高厚。……但工役甚巨,而时诎民穷,须以渐修举。工部以其议为
当,上从之。[6]
又,正德六年二月,(李)堂言:
「陈桥集、铜瓦厢,俱应增筑,请设副使一人专 理。会河南盗起,召堂还京,命姑已其不急者。」[7]
《金瓶梅》第六十八回所提到的那十一个地方,「皆毁坏废北(圮)」,何况「八府 之民皆疲弊之甚,又兼盗贼梗阻,财用匮乏」,故安郎中才说:「三
年钦限河工完毕」。
《词话》中的这一段,正是上文《实录》文字的艺术再现。当然,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与 「安忱」同时期的那些明代真实历史人物。
治河之事从第六十五回写起,到第六十八回「南河南徙」,这几回涉及到的明代人物有王玉、王经、黄甲、黄元白、何其高、钱成、孙清、狄斯彬、徐
嵩、韩邦奇、任廷贵、赵讷、周采、傅铭、温玺等,这些人物都是明武宗、明世宗时期的,特别是韩邦奇、狄斯彬、傅铭三人,惟正德、嘉靖时有而明代别的时
期没有的特殊性的名字,而「安忱」的治河恰好与他们同时,这正好说明「南河(黄河)南徙」指的是正德、嘉靖时期而不是万历时期。
《明 史》
史料上还提到万历二十四年秋「黄河南徙」,这次持续的时间比较长,断断续续, 明政府为此多次更换漕运尚书,但成效都不大。
问题是,王世贞死于万历十八年,那时,他家已藏有《金瓶梅》的全本,这说明,至迟在万历十八年《金瓶梅》已全部成书,「黄河南徙」无论如何也不
能和万历二十四年到三十四年挂上钩。
这正是《金瓶梅》独特的艺术手法,如果不顾及它的内在联系,单单拈出其中的某一件事来加以断定,往往会发生重大失误。
「南河(黄河)南徙」正如「朝廷爷借支马价银」一样,明代几个时期都有这样的事件,但作者是有明确界定的。
《金瓶梅》中也写到了淮河泛滥,但它是用「淮洪」一词指称的,而不是用的「南河 南徙」。
第十一回,孙雪娥道:「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
据天启《淮安府志》卷二十三「祥异」记载:嘉靖三十一年、三十四年,万历元年五月十八日等,都曾发生大溢,致使「民多溺死」。故民间有「嘴似淮
洪也一般」的比喻。
至于「新河」,并非是某一河流的专名,也就是说,没有哪一条河就叫「新河」。
明政府为防止黄河水溢入漕渠(运河),阻滞粮艘,或为使运河畅通,在大运河沿岸新开 了不少河渠,即所谓「新河」也。
大凡新开的河渠,都叫「新河」或「某某新河」,这在《明史》「河渠志」、《明史纪事本末》《实录》中多处可见。
《明世宗实录》卷十,嘉靖元年正月:
命工部主事江珊会同巡按御史、天津兵备督理新河工程。[8]
《明世宗实录》卷一五三,嘉靖十二年八月:
顺天府香河县郭家庄自开新河一道。长一百七十丈,阔五十一丈有有(衍一有字) 奇,路较旧河近十余里,有司以闻,诏管河诸臣亟为缮治,并祭告河
神。[9]
《明史》「河渠志一」:
三里沟新河者,督漕都御史应槚以先年开清河口通黄河之水以济运。[10]
这条「新河」开凿于嘉靖三十一年九月后,目的是引黄河之水以济漕运。
《明史‧盛应期传》:
盛应期,字思征,吴江人。……(嘉靖)六年,黄河水溢入漕渠,沛北庙道口淤数 十里,粮艘为阻。侍郎章拯不能治。尚书胡世宁、詹事霍韬、佥事江良
材请于昭阳湖东别开漕渠,为经久计。
议未定,以御史吴仲言召拯还,即家拜应期右都御史以往。
应期乃议于昭阳湖东,北进江家口,南出留城口,开浚百四十余里,……克期六月,工未成,会旱灾修省,言者多谓开河非计,帝遽令罢役。……世宁
言:「新河之议倡自臣。……」应期罢后三十年,朱衡寻新河遗迹成之,运道蒙利焉。[11]
梅节先生所指出的「隆庆元年五月己未,新河成」之「新河」,就是朱衡在盛应期 所开「新河」未成的基础上最后开凿而成的那条河,也就是《明史纪事本
末》卷之三十 四「河决之患」所说的「浚旧河自留城达境山五十三里,役丁夫九万余,八阅月而成」 的那条河。
《发微》 霍现俊 著
由此可见,嘉靖时期开凿的「新河」并不止一条,《金瓶梅》中所说的「新 河」,只是一个泛称,并不像其他地名一样是一个专称。 所以说,这些
材料皆不能作为 《金瓶梅》成书的证据。
《金瓶梅》正是采用这种简要的「新闻标题词」的形式,将正德、嘉靖时期的大事件 基本都摄入到了作品中去,诸如「朱千户」关联到正德时的刘六、刘
七起义; 「番子」 关联到武宗时厂卫之横行;
「会中十友」关联到「天子十弟兄」; 「藏春坞」关联到「豹 房」; 「宝应湖」关联到武宗之南巡; 「陈四箴」关联到朱厚烷对嘉靖之规谏;
「刊孝 帖」关联到「大礼议」; 「立东宫」关联到嘉靖立太子等等,几乎把武、世两朝的大事 件都包括了[12]。
《金瓶梅》中如果没有这些「新闻标题词」,单从所描写的家庭故事来 看,把它放在明宪宗之后的任何时期,似乎都可以,这肯定不符合《金瓶梅》
的创作意 图。
换句话说,正是这些简要的「标题词」,我们才得以判定它的时代。 同时,也正是 这些简要的「标题词」,才给我们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这种独特的艺术手法,正是 传统史学「春秋笔法」在小说创作中的成功典范。 张竹坡把《金瓶梅》看作《史记》, 所言是不诬的。
《艺术论要》
注 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 原文 刊于《霍现俊《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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