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庆阳
“疾涩”是中国书法理论中一对非常重要,且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对偶范畴。言先生在数十年的书法创作、研究过程中,非常注重“疾涩”这一用笔技法和审美概念,并对此总结道:
“疾与涩。要讲究运笔之疾徐有度。疾者生气,涩者存韵,兼之则气韵生动,疾得动势,涩得静意,兼之则动静相宜。疾为阳刚,涩为阴柔。古人论书‘夫执笔在乎便稳,用笔在乎轻健,故轻则须沉,便则须涩。不涩则险劲之状无由而生。太流则为浮滑,为俗也’。”
“‘涩’与‘纵’。逆势涩进,能收到朴拙凝重的艺术效果。‘不涩则险劲之状无由而生,太流则成浮华,浮滑则俗。’然而切忌刻意颤抖扭曲,力避‘金错刀’之状。‘纵’即放开笔势,大胆落墨,能收到开张奔放的艺术效果。‘涩’‘纵’的协调合作,则能使作品神聚气足。”
“疾涩得当,血脉贯通。提示:疾追险劲,涩求厚重,‘得疾、涩二法,书妙尽矣’。临习与创作均不宜平滑描绣,要掌握法度,收敛得当。”
“疾涩兼备,相互为用。疾追险劲,涩求厚重。太缓者滞而无筋,太急者病而无骨。要增强内劲力,不宜平滑描绣,导致散弱、臃肿、呆板的毛病。”(《抱云堂艺谭》)
“疾涩”这一概念最早由蔡邕提出,据冯武《书法正传》记,蔡邕女儿蔡琰述其父书法说:“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矣。”蔡邕《九势》称:“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此后,得到了历代多位书论家的重视并进行延展和传播,也被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到书法、篆刻的实践和赏评中,得以传承和发展。
刘熙载《书概》云:“涩非迟也,疾非速也。以迟速为疾涩而能疾涩者,无之!”“涩”“疾”虽有迟、速之义,但迟速不等于疾涩,决不能以书写的迟速、急缓、快慢等行笔速度来取代疾涩的概念,因为疾涩的概念、内涵远比迟速大。迟速仅是一种书写技法,而“疾涩”作为一种重要笔法,既是创造书法形式美的重要法则,也是中国书法美学的一对核心概念。比如,蔡邕所说的“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这是出于技法层面,而所提的“疾势,……涩势,……”则是偏重于技法之外的具体点画的文化底蕴和美学内涵。再如言先生说的“要讲究运笔之疾徐有度”“疾者生气,涩者存韵,兼之则气韵生动,疾得动势,涩得静意,兼之则动静相宜。”这是把“疾涩”作为用笔之法及由此产生的艺术效果来理解的。而所称的“疾为阳刚,涩为阴柔。”“逆势涩进,能收到朴拙凝重的艺术效果。”“疾追险劲,涩求厚重。”则偏重于审美的范畴。所以,对“疾涩”之义的理解并非字面上那么简单。
疾,《说文解字》释:“病也”,因为病来如山倒,故引申为“疾”,与其相关的“急”“速”“快”“纵”“迅”“捷”“奔”“驰”“放”等词皆有此意。涩,一般用本义,即《说文解字》所释“不滑”,与此意相关的词有“缓”“慢”“迟”“留”“徐”“收”“敛”“擒”等。这些相关的词属于广义的“疾”“涩”概念,也常出现在古代书论中作为疾涩的标准来认识。当然,“疾涩”并不是单一的指急缓、快慢等行笔速度,它还含有笔势表现及书者行笔感受(奋疾艰涩、沉着痛快等)。冯武《书法正传》云:“有疾有涩,宜疾则疾,不疾则失势。宜涩则涩,不涩则病生。疾徐在心,形体在手,妙处笔端。”以及言先生对疾涩关系的认识:“疾者生气,涩者存韵,兼之则气韵生动,疾得动势,涩得静意,兼之则动静相宜。”指出了书法艺术效果的产生既和行笔速度有关,也依仗于笔势表现。那么,“疾”的行笔外在表现则应是“将迟还速”,而“涩”则是“欲速还迟”。林散之说:“凡运笔应‘留’处皆行,行处皆留。”亦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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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嘉《论书法中的“疾涩”》一文称:“‘涩’是容易学的,‘疾’就不是初学容易做到的了。不能快而勉强快,其病在忙,忙必乱,是很不好的。所以,入手要从‘迟涩’做起,渐渐进到‘疾涩’。”“‘涩’可以慢慢来,步步停顿而做到;‘疾’就万不能勉强,要顺其自然,不然会出毛病的。”其实,“涩”也不易做到,不当的“涩”就会如言先生所说的那样“太缓者滞而无筋”,所以他再三告诉学书者“(涩),切忌刻意颤抖扭曲,力避‘金错刀’之状。”沙孟海《三百年的书学》一文中就有清人李瑞清由于用笔“涩得过分”而变为“颤笔”了,说:“李瑞清后来专写汉魏碑版,喜用颤笔。他见到当时写北碑的,不入于赵(之谦),则入陶(濬宣),他要用蔡邕的‘涩笔’去矫正他们,结果,涩得过分,变为颤了。更有甚于此的,一般学李瑞清的人,颤得过分,益发不成样子,弄得李瑞清的字愈加出丑。所以我说,李瑞清书价陡落,他们也该负一部分的责任。”
沈尹默在《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二)》一文中从技法的角度,相较“缓”“滑”之行笔来说明疾涩之法不易上手,说:“行笔不但有缓和疾,而且有涩和滑之分。一般地说来,缓和滑容易上手,而疾和涩不易做到,要经过一番练习才会使用。当然,一味疾,一味涩,是不适当的,必须疾缓涩滑配合着使用才行。涩的动作,并非停滞不前,而是使毫行墨要留得住。”或疾或涩,技法不同,但殊途同归,都必须将笔力注入到结字点画中,以得到高质量的线条。那么在具体的行笔过程中可以偏“疾”或偏“涩”,但切不可“一味疾,一味涩”,而是要做到言先生主张的“疾涩兼备,相互为用”。潘之淙《书法离钩》云:“未能速而速,谓之狂驰;不当迟而迟,谓之淹滞。狂驰则形势不全,淹滞则骨肉重慢。”在疾涩技法的运用中,必须在二者之间找到合适的度,即疾中有涩,涩中有疾,既涩又疾、既疾又涩,如此方可“到恰好处,直当得意。”(周星莲)董其昌说“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促”,及周星莲说“有擒纵,方有节制”、朱和羹说“作字须有操纵”、包世臣说“行处皆留,留处皆行”等,其奥秘之处全在疾涩之道。世人称米芾书法用笔“沉着痛快”,“沉着”是涩,“痛快”是疾,二者完美结合,也就有了风樯阵马的艺术效果。否则,“沉着而不痛快,则肥浊而风韵不足;痛快而不沉着,则潦草而法度荡然。”(丰坊《书诀》)
言先生认为疾涩之中应以“涩”为重,说:
“我以为‘涩’字甚为重要,不‘涩’安生险劲?不涩则流浮薄,俗笔现矣。然‘涩’非‘迟’也。我喜逆涩之笔,涩则劲;一画起笔须逆入,一竖起笔须力顿;中段丰实,收笔自然凝重。”
“按刘熙载《艺概·书概》中所示: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之要。书写篆隶,往往忽视‘涩’字,顺笔拖刷,更谈不上裹锋使转、逆势涩进了。”
“以篆隶为例,‘涩行’是基本笔法之一。不少作者由于审美心理简单粗糙,远离雄深苍浑的秦汉气息,漠视古人告诫的‘逆势涩进’‘裹锋绞转’‘中实沉涩’等创作旨要。”
“在渴墨的应用中,常常离不开涩笔。涩笔,衄错艰涩,行中有留。蔡邕《九势》中说:‘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古人有“如撑上水船,用尽力气,仍在原处’。”(《抱云堂艺评》)
疾涩之法,重在涩。李世民《笔法诀》云:“为画必勒,贵涩而迟。”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也认为“轻、重、疾、徐四法,惟徐为要。徐者,缓也,即留得笔住,不直率油滑也。此等自是不传之秘,岂可忽过?无限运用皆从此,即‘停’法也。”“此法一熟,则诸法方可运用。”华琳《南宗抉秘》更是认为“涩为疾母,疾从涩出。”另外,像张旭“挑夫争道”之喻、苏轼“逆水撑船”之说,以及褚遂良“画沙印泥”法、颜真卿“屋漏痕”法、黄庭坚“荡桨”法,还有篆刻中的涩刀法等,都是疾涩之法中重“涩”的一个体现。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涩”呢?刘熙载《书概》说得好:“用笔者皆习闻涩笔之说,然每不知如何得涩。唯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涩法与战掣同一机窍,第战掣有形,强效转至成病,不若涩之隐以神运耳。”涩笔就是在行笔中节节推进、艰难前行,以期在巨大的阻力之中充满着鼓荡前进的力量,以避免臃肿凝滞或单薄浮滑,而形成内劲充足、笔力雄健的书法线条。由于涩笔所产生的力更多是内在的、隐含的、不容易被觉察的,所以在对“涩”的理解上有些难度。刘熙载以“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进行喻比,非常形象地阐述了运笔“涩”的道理,这与古人以逆水撑船喻涩势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也指出战掣之法虽也是行笔要诀,和涩笔有相似处,但其内涵不同,可以用来借鉴,但不能完全效仿,要不就会出现病态之笔。
言先生认为“涩”能生险劲,真正把“涩”理解透了,用到位了,则可达到“涩发春蚕食叶声,沉雄古拙自然生”(祝嘉论书诗句)的艺术效果。先生提及的“涩行”“中段丰实”,可以说,对“涩”的重视就是对笔画中段行笔的重视。笪重光《书筏》云:“欲知多力,观其使运中途”,以及刘熙载《书概》中强调的“行笔欲充实”“笔心实实到”皆说明了这点。林散之说:“画之中间要下功夫,不看两头看中间,必要能留”。“能留”则为涩笔之法,才会有高质量线条的产生。而一些人书法笔画两头实、中间空,甚至是“牛头、蜂腰、鹤膝、鼠尾”病笔的出现,这何以能有高质量的线条?这是对“涩笔”没有深刻领悟和扎实践行的结果。
“一阴一阳之谓道”,言先生称“疾为阳刚,涩为阴柔”,疾涩之法就是阴阳之道。以涩为重,并不是为了涩而“涩”,而是疾涩得当,涩由疾出,正如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所说:“势疾则涩”。
言恭达,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六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全国)教育书画协会副会长兼高等书法教育分会会长。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兼职教授,东南大学中国书法研究院院长,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名誉院长,中国文字博物馆、中国青铜器博物院顾问。
编辑:周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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