圃田,一个跨国梦开始的地方
——长篇纪实文学《龙行亚欧》序
作者:郑彦英
来源:中国作家杂志
圃田在郑州东南方向,平坦的庄稼地上,散落着几个村庄,一条铁路蜿蜒着从几个村庄中间穿过去,间或有火车从这里经过,冒着很雄壮的滚动着的白烟,随着火车穿行,滚滚白烟朝着火车后面飞去,散落在苍苍的天空。铁轨与车轮的撞击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有时候火车还会拉响汽笛,豪迈地嘶鸣一声,声音很浑厚,若行走在山林中虎的吟啸。
这是我多年前对圃田的印象,大概是我到郑州生活和居住的第五六个年头,在夏日的一个周末,声音嘶哑的文学发烧友刘贫农约我去钓鱼,我问去哪里,他说去他的老家圃田,我根本没弄清圃田两个字是哪个圃哪个田,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是一个离村庄相对远些,却离铁路近的水洼。水洼的边沿是芦苇,我们到达水洼跟前的时候,听见一片蛙鸣声。这时候火车来了,咣当响着从水洼边过去,却没有影响蛙鸣,反倒是我拨动芦苇的动作,弄得水洼里的青蛙戛然失了声音,而且有扑腾扑腾的入水声,我知道这是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不禁惊奇,火车恁大的响动都未触动它们,我这小小的动作却惊扰了它们的生活。说不定有青蛙正在求偶,我破坏了它们的爱情进程。我把我的发现给朋友刘贫农说了,朋友刘贫农正在收拾鱼线,朝最近的村庄翘了一下下巴。
这时候火车正经过这个村庄,浓烟从村庄的树梢上卷过,树下的鸡照样不慌不忙地刨食,两条狗在互相追逐,一头猪在树干上蹭着身子的痒,一头牛卧着反刍,一男一女两个农民拿着农具从粪堆旁走过。
我的脑子里顿时出现了田园两个字,虽然中国的铁路大动脉从这里经过,开始时或许给这里的田野和生命带来惊扰,但是时间一久,所有的生物都习惯了,新的习惯一日一日重复着,形成了新的秩序,便有了新的、有铁路和火车的田园。
不久我坐火车到开封,火车在圃田站停了一下,列车员报站说是圃田站,我心里不禁一动,朝窗外看去,便看到了一个水泥站牌,一人高的样子,被白灰刷了,在阳光下很朴素地立着,就在这朴素的站牌上,写着两个黑字:圃田。不吭不哈的,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从站牌上看过去,后面是火车站的砖墙,墙外面是村庄,有房顶,还有掩映着房顶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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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知道圃田两个字咋写了,从此,圃田这个地标以及地标周围的生态,深深地存入我的记忆。
大概是2010年夏天吧,我接到当年和我去圃田钓鱼的朋友刘贫农的电话,说是晚上约我喝酒,我说我晚上已经被安排了,他沉吟了一下,说有要事求我,下午五点半开始,只占我半小时时间。
既然有事情,我就去了。
是个小店,四个小菜,两碗酒。他嘶哑着声音对我说,他最近有一喜一忧,一喜呢,不用我帮忙,一忧呢,是他父亲高兴病了,不停地说:“茅子就在屋里,就在屋里。”谁说都说不过来。希望我用麻纸,写一条《去病帖》,贴在他父亲床头。
他儿子立在一旁,连连点头:“就是的,就是的。”
这是朋友经常让我办的事,也就是给患者一个精神引导,却也常常出奇效。但要写,必须弄清病因。朋友刘贫农就告诉我,他那儿要建一个站,弄集装箱,他家属于拆迁户,政府一下子给他赔了三套房子。过去他父亲一直发愁,三个儿子,宅基地给谁都会闹意见,三个儿子都住宅基地,又太挤。这一下,不用愁了,一人一套,而且呢,过去上茅房,在后边院子,刮风下雨很不方便,他父亲就是在三年前下雪天,上茅子时摔了一跤,看好了还落了个左腿半瘸。一下子得了三套房子,父亲过去一看,茅房就在屋里,不用担心雨雪了,一高兴,就这样了。
我明白了,端起酒碗,和他碰了一下,两个人一仰脖子都干了,咣当放下碗,我从他儿子手里接过纸笔,写道:
人之如厕,若江河之入海,为天地大数,亦为自然之理,应视之为风梳杨柳,雨润禾苗,则日子天天顺畅,反之则悖天地之恩,急止也!急止也!
当天晚上,朋友刘贫农就嘶哑着嗓子给我打电话,说那幅帖子立马见效,回去对着他父亲念了三遍,儿子又给他讲解了意思,只讲了一遍,他父亲就静了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大吃了一顿,然后倒头大睡起来。
我的应酬已经结束,正在回家的路上,为了截住他说感谢的话,我问他:“不是还有一个喜事么,是啥事?”
他这才笑了,沙着嗓子说,他家那地方是个风水宝地,被国家相中了,成了国家“十一五”计划的一部分,所以他搬迁了,他家一下子迈进小康了。
回家后我上网查了一下,知道铁道部“十一五”规划中,要在全国建立十八个集装箱中心站,郑州是其中一个,而郑州这个中心站的选址,选在圃田。
圃田!我立即想起我多年前去钓鱼的地方,想起那些芦苇和青蛙,想起那里的人畜对火车的适应,想起那一对追逐着的狗。
这让我很兴奋,我知道如今的世界,物流往往改变一个地方的政治经济,一个多世纪前,正是由于海上物流的开展,才使得一些海洋国家一跃而成世界强国,而物流一直在升级换代,在目前的情况下,已经形成了以集装箱运输为主流的物流运输,这对郑州这个火车拉来的城市,又是一个新的机遇。但是这个机遇空间有多大,能产生多大的效益,能为郑州做些什么贡献,我一下子还说不准。
在不久后的一次聚会中,我见到这位沙哑嗓子的朋友刘贫农,他给我敬酒,我抓住时机站到酒桌一旁,禁不住说了我的问题。
他端着酒杯,重重地朝前一晃,杯子里的酒闪出去一大半,这是他说话爱做手势的必然结果,他索性将杯子里的酒灌进嘴,然后说,“你咋这迷糊呢?咱发展的这几十年,一下子成了世界经济大国,靠啥呢?靠的是咱的货物,咱的货物卖到西方,才能产生效益,咱跟西方这么巨大的贸易顺差,靠啥得来的?不就是货物吗?货物不运出去,咋能产生顺差?没有集装箱,货物还没运到就飞干净了,就被其他国家笑掉大牙了,谁还买咱的货物?”
我点点头,知道他说得很对,但我承认我是从农村出来的,要在一瞬间拥有国际化的思维,还有难度。
他知道我没有完全弄明白,就摆摆手说:“明天我拉着你,实地看一看。”
第二天,他拉着我到了郑州东站,他毕竟是这一块地方的人,熟人多,他在电话上哇啦一会儿,就从站里出来了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人。这个人胳膊很长,一般人站着,手垂到胯部,而他的手,直接垂到膝盖处。他就用这个长胳膊指着东站前面的路,说这里曾经是全亚洲最大的货运站,但是现在不行了,不适应发展了,巨大的货物运输量,已经使东站捉襟见肘,特别是集装箱运输,就一个进站问题,难倒一群英雄汉。所以,在圃田建立集装箱中心站,是特别有眼光的选择。
我微笑着又问了一句:“咱郑州有那么多的货往外运么?”
“当然有!”长胳膊一挥,挥向了站台上的货物垛,“你以为这些货都是咱郑州的吗?不,大部分是外地的,郑州只是个集散地,东站和即将建好的集装箱中心站,就是集散中心。”
我这才深深地点点头,对他表示感谢。
沙哑嗓子的刘贫农又拉着我,到了正在建设的集装箱中心站,这里已经被圈了起来,顺着路,有一个大的进出口,巨大的货运汽车轰鸣着从这里进出,我们的小轿车就十分渺小,我们的车跟在大车后面,想跟着进去,却被火眼金睛的保安挡住了,刘贫农立即下车,递给保安一支烟,保安接住了,他给保安点着火,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我就是这个村的,想看看我家的地方,建了个啥新鲜建筑。”
保安已经抽上他的烟了,一听这话,猛然一吸气,就呛住了,弯腰闪背地咳嗽了几下,才说以为他有通行证呢,这没办法,虽然抽了你的烟,但是不能进。
我过去帮了一句:“他就是这个地里长出来的人,他要不同意,你这地方建不成!”
保安笑了:“你要有这大的势,就不用给我说这些话了。”狠狠地抽了一口,把烟吸到嘴边,扑地一吐,拿起对讲机向他的领导请示。
没想到一听对方的声音,我的朋友立即凑过去,大声说:“你听我是谁?你的人把我挡住了!”
于是我们进去了,那个被他吼的人也一溜烟来了。
进来了我才后悔了,其实就是个挖掘和打夯的工地,根本没什么看头。我的朋友却津津有味地看着,还和他的朋友比画着,突然扯了一下我的衣服,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打夯机正在那里咕咚咕咚地打夯,他说那个正夯实的地方,就是我俩多年前钓鱼的地方。
我的心里吭腾一下,眼前自然浮现出那些芦苇在风中摇曳的画面,还有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自然想道:从野地水洼到建设工地,这本身就是发展。人类如果不发展,现在还刀耕火种呢!
三四年后,朋友又拉着我到了圃田,虽然还是穿过几个村庄到达集装箱中心站,但这里已经完全是个现代化的场站了,高大的龙门吊矗立在轨道上,长长的吊臂如舞蹈演员伸向空中浪漫的手臂。这时候一列满装着集装箱的列车徐徐开来,在中心站尽头停下来。紧接着,龙门吊朝那里开去,停稳后,将一个个集装箱稳稳地吊向空中,又缓缓放到站台货位上,调度是一位精干的方脸女子,对我们说,这是一个专列,从满洲里运来,每个集装箱重43吨。
我一惊,脱口道:“43吨,就这么轻轻松松吊起来?!”
女调度笑了,“还有50吨的箱子呢!”
是元月,天很冷,平坦的集装箱中心站给了西北风通行的绝好地势,所以我们站在站台上,感到风在割脸,而且狠着心往衣服里钻。我把衣服往紧里裹了裹,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列车进出和货物装卸。
沙哑嗓子的刘贫农人缘好,早已有人给我们订好了站外附近的涮羊肉馆,当冰冷的我走进房间时,蒸腾的热气里,有几张年轻的面孔,刘贫农介绍说,都是他朋友:有同学,有他们村的,还有远房亲戚。特别给我介绍了两个人,一个姓田,留着小平头,在郑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作。一个姓代,戴着眼镜,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博士,学的是物流,还没有找到工作。
吃着说着,很快就热乎成一家人。于是我知道,这个集装箱中心站,在郑州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地盘上。在开发区工作的小田说,郑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对目前集装箱中心站的业务状况并不满足,他们正在制订方案,想进一步让集装箱中心站发挥更大的作用,目前已经起草了四稿,报到郑州市,不但没有得到批准,而且还受了批评,说他们太保守,让他们进一步打开思路,往更大处着想。
一个小伙子狠劲咽下一口涮羊肉,筷子给桌面上一蹾,说:“还要往多大处想呢?难道要把集装箱装到火车上,一直拉到欧洲不行?!”
在郑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作的小伙子小田立即接过话:“哎,你别说,这还真是个思路,我们正琢磨着,做一个计划,就做一个从郑州开往欧洲汉堡的班列计划。”
代博士一听,立即摆了一下手,说:“不可能!”把筷子咣地给桌子上一放,正色道:“如果开班列到西欧,光是开过去,就困难重重。”
说完扫视大家一圈,见大家都注视着他,特别是那个在郑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作的小伙子小田,用求知的眼光看着他,他就笑了,说:“为什么人们选择海上运输货物呢?因为海有领海和公海,从海上运集装箱到欧洲,从码头装上货,从领海驶入公海,在公海上一直航行到目的地国家的领海海域,直接进入这个国家码头,进行每个国家都必须做的检验检疫,然后是入关,上关税;而从陆地上去欧洲,你要经过一个个主权国家,每个国家按惯例都要进行国家检验检疫,这样检下来,一列火车四五十个车厢,一个车厢上大集装箱装一个,小集装箱装两个,这样,在一个国家就得检一周,如果过六个国家,就检六回,一共六周,再加上运输货物在路上的时间,到达目的地,最少也得两个月。而海洋运输,只需要45天。”
“说得对,”在郑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作的小伙子小田点头说,“你说得完全对,这些都是我们在考虑中的难题。但这是一般惯例,如果完全按照这个惯例做,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这是从时间上说的,而从商贸角度讲,还有最重要的,那就是成本,我们做过调研,如果把一个大集装箱运到德国,从郑州到德国的距离一万多公里,运费需要一万美元。而从海上运输,只需要三千美元。”
我放下筷子,叹口气说:“看来这是不可能的!既然又贵又慢,我们何必搬着石头上山呢?”
代博士抚了一下头发说:“还有一个你们没有想到的问题,苏联国家,铁轨比我国和欧盟国家的标准轨宽,标准轨双轨之间的宽度为1435毫米,而苏联国家铁路轨宽1520毫米,这样,从我国到苏联国家,必须换车辆,从苏联国家到欧盟国家,又得再次换车辆,这来回一换,增加的是成本,需要的是钱。”
“这就更不可思议了!”我说,“时间又长,花费又多,何必削足适履呢?”
“但是,”我的沙哑嗓子的老朋友刘贫农说,“你想想现在的南海,我国与国外交往贸易,60%以上的货物从这里运送,还有那个狭窄的马六甲海峡,更有那些亡我之心不死的国家,给我们设置的第一岛链第二岛链,根本上就想把我们掐死。所以,从战略上,西行走陆路,是战略需要。”
这番话一下子让我们知道了开通前往欧洲的列车的重要性,但是,如果照这样算下来,我们要花太多的钱去走这条路,似乎也是得不偿失啊!
代博士叹口气:“国家确实需要这条路线,但是太难了,除我刚才说的几条困难之外,还有一个各国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不同的问题,很简单地说,有些国家是不允许猪肉进入的,我们的猪肉如果从他们这儿经过,肯定会引起民族仇恨;还有一些国家民不聊生,上火车偷盗是家常便饭,我们怎么能保证货物顺利到达?”看着大家:“正因为如此,国际邮政联盟,也就是我们说的万国邮联,不允许邮政包裹和信件用火车运输。”
说到这儿,大家不再议论这个话题,我在心里说:这是个伟大的命题,却是一个难以解开的世纪难题。
然而,现在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郑州不但开通了郑州到德国汉堡的班列,而且时间缩短到12天,每个集装箱的运费,只有不到一万美元,开通三年之后,竟然做到了每周对开四列,每列41节车厢。更由于班列的开通,郑州向国家申请,开通了11个国际口岸,我们习惯意义上的郑州的大都市、大交通、大枢纽、大商贸,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国际大都市、国际大交通、国际大枢纽、国际大商贸,由此而带来直接和间接的就业机会,所以,在两三年的时间里,郑州的人口,增加了150万。
去年我去中国作家协会参加全委会,中国作协创联部主任彭学明对我说,中宣部希望作家写写改革开放以来重大事件和人物,问我有没有兴趣,我立即向他描述了郑州的中欧班列,而且说了它的现状和必要性重要性,他一听就来了精神,叫我立即报。于是,在中国作协2016年的十项重大选题里,描写中欧班列的长篇纪实文学《龙行亚欧》,就很幸运地列入其中。中国作协还给河南省委宣传部发了公函,希望给这个项目以支持,省委宣传部立即召开了有关各方的联席会议,于是,我的采访和体验生活,便得以顺利进行。丁酉春节到来之际,我情不自禁地想立即动笔写我眼前的人物和故事,但是我想,西行,不单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梦想,如果真要追根求源,那就追到我们远古的祖先了。
作者简介:
郑彦英,男,陕西省礼泉县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学士。历任广州军区空军政治部创作员;中共河南省委《党的生活》杂志社编辑室主任;河南省文联专业作家;灵宝市副市长;三门峡日报社党委书记、社长、总编辑;河南省文学院院长,河南省文联副主席、党组成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现任中国诗书画研究会副会长,仰恩大学特聘教授。
出版长篇小说《从呼吸到呻吟》、《拂尘》等9 部,作品集《太阳》、《在河之南》等12 部。被搬上银幕的电影剧本《秦川情》等3 部,被搬上荧屏的电视连续剧剧本《石瀑布》、《彭雪枫将军》等6 部。散文集《风行水上》获鲁迅文学奖。长篇报告文学《龙行亚欧》列入“中国有声”70 年70 部·优秀有声阅读文学作品,30 余部著作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社科人文科学优秀成果奖等省以上文学奖。系一级作家、河南省省管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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