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时空传书中的见字如面:一纸信笺,一缕思念,一生陪伴
半岛全媒体记者 王春燕
朋友:
你好!
还记得吗?二三十年前,在那个车马很慢、家庭电话尚未普及,没有手机、互联网、QQ、微信的年代里,你我通过一封封写满文字的信笺,给家人报告平安,跟朋友分享秘密,与笔友交流思想,向恋人遥寄相思……还有那些翘首等待回信的日子,以及拿到来信时的激动与欣喜。那时,一封信可以是只言片语,也可以承载千言万语,更可以道出面对面都难以言明的心事。
时光荏苒,如今你还会写信吗?
前些天,看到“童话大王”郑渊洁与青岛读者周萍跨越35年时空传书的报道,感动、感慨之余,让我也想对你讲几个关于书信的故事(附后)。
我挺赞同郑渊洁老师的提议:“让我们从今天起,提笔写一封信吧!信是美酒,时间越长越香醇。”你认为呢?
敬祝春祺!
你的老朋友
2023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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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写信的年轻人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在中国古诗词中,与写信、寄信、收信有关的诗词名句不胜枚举;古有《报任安书》《与韩荆州书》等流传至今,近现代有革命志士林觉民烈士的《与妻书》、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翻译家傅雷写给儿子的家书结集,影响了不知多少人。
当下,书信在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并没有被遗忘,也不是怀旧的专属。或许你想不到,在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时代,依旧有人眷恋着亲笔书信所带来的温度。缱绻情思,寄托遥深。一封封书信辗转来到收信人手中,被拆封、阅读和珍藏。一封封书信背后,承载着普通人最难忘怀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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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20年,同学变笔友
“哥:你的信收到了,爸妈交给我的那一刻,我感到特别惊讶和激动。我突然觉得,信的传递似乎是一种奇迹,竟可以把万里之外的声音传到我手中,这个世界多么奇妙啊。”
2023年2月16日,距自己42岁的生日还有8天,发生在郑渊洁和青岛读者周萍之间的奇迹故事,已经在叶子的笔尖流淌了20年。
“准确地说,如果从写第一封信开始计算,我已经写了28年。”那是1995年,比叶子大5岁的哥哥到省城读书,那之后的3年里,每年有9个多月,书信成了她和哥哥“见面”的唯一方式。
叶子的爸爸小学毕业,妈妈从没上过学,每次哥哥来信,她既是第一读者,又是朗读者,也成了爸妈对儿子表达牵挂的“代言人”。那些年迫于生计,叶子的爸爸从事过很多种职业,“一开始是炼钢厂的工人,后来下岗了,到工地上打工,后来又自学当上了木匠。”这期间,对叶子影响最大,也最终让她爱上写信的事件,就是父亲当了木匠。
“我爸有一个牛角制成的墨斗,每次锯木头之前,都要用墨斗画线,把蘸着墨水的线从墨斗里抻出来拉直,再用手拉住墨线中间位置一松,一条线就画出来了。”在叶子看来,正是因为童年时的这种经历,让她对各种图形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兴趣,从而把对图形的着迷,转移到了方方正正的信封和笔直的信纸格子上。
“妹妹: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的学生生涯也将画上一个句号。再过两个月,我就将毕业,回到你和爸爸妈妈身边。”
叶子升到高中之后的第二年,哥哥中专毕业回到家,再也用不着书信联系,这让已经把写信当成习惯的叶子,无形中失去了一份精神寄托。
与叶子的经历不同,今年还在四川成都读研的多多,最初的通信对象就跟她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两人从小就读不同的学校,因彼此的妈妈是朋友而结识。
“我怎么打不通你的电话……原来手机被收了啊。那刚好,我特地一口气买了很多信封,慢慢给你寄……”在多多的记忆里,这大概这就是写信的缘起吧。
“书信、明信片,什么都写。因为都是女生嘛,我们就互相聊心事、吐槽,说自己的理想。”两个小姑娘基本每周都会给对方写一封信或者发一张明信片,以至于初中三年下来,所有的信件摞起来足有十多厘米厚。
多多最近一次收到信,是去年10月生日那天大学舍友寄来的,就夹在给她的礼物里,涓涓流淌的字里行间,满是舍友对她的思念与祝福。
对于正在青岛大学读大二的安安来说,书信往来之间那种经过沉淀的情感沟通,是微信、电话所不能取代的。安安也是个“00”后,她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并不匮乏。去年5月18日,安安在朋友圈中记录道:“2022年5月18日18:35收到了2021年4月19日13:53的一封信。”
那天她正在校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中查资料,突然接到班长电话,说有她一封信。“拿信的路上我还在想,会是谁写的呢?”直到看见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让她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这是一封同学兼好友的来信。“她来自南方,我来自北方,老师都说我们的情谊非常难得。”一年前,安安和她是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一年间我们欢乐过、疯狂过、争论过,最后两个人之间彻底变了味。虽然我们现在还是朋友,但已经不出现在彼此的生活中了。”
此前学校组织过一个“青医漫递”活动,信会寄存一年后再发出。时隔一年,安安收到那封信,当天两人就见面冰释前嫌。暮春之夜,两个女生手挽着手漫步在学校的百卉园里,“感觉最近状态不好”“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哦”……安安第一次感受到,学校的池塘也如少女般欢快动人。
真正让叶子重新提笔写信的,也是她的大学同学。2003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叶子从老家辽宁来到青岛,成了一名驻青高校的中文系老师。离家千里之外,同事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为了排遣自己的孤独,她很自然地想到联系那名同学。
“上学的时候她是我们班的‘信使’,每周到系里的收发室拿信,每次我都追在她屁股后边问有没有我的信。”其实,叶子有那名同学的QQ,刚毕业那会儿也打电话,但久而久之,还是觉得写信是最好的交流方式,“而且成了目前唯一的交流方式”。“我们用了20年,硬生生地把同学变成了笔友”。
万千情绪赋予信笺
纸上人也是心上人,一张薄薄的信纸,承载着写信人的万千情绪。
多多每次拿起笔时,脑子里满满的全是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一开始还想着怎么构思,具体写点什么,但是写着写着就天马行空了。甚至连偶尔抬头看到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都要写进去。”一次她写信时准备引用一句名言,因为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就翻书查找起来,刚好书里夹着一片银杏叶,她索性把这片叶子连同信一块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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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写我心,我觉得写信是一种有生命气息的交流,而写信最大的慰藉,莫过于打开信看到‘见字如面’这四个字了吧。”杨璇喜欢笔尖与信纸相遇时的那种声音。尽管现在的电子产品也有类似的书写功能,但用自己精挑细选的笔和信纸,一笔一画地表达与倾诉,是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对杨璇来说,写信最大的“缺点”就是废纸。字写错了,重来;哪个笔画没写好,重来;哪句话表达不准确,再重来……一封信,往往经过反复几次修正才能完整地呈现出来。
笔尖伴随心情的起伏在信纸上行走,最是让人情难自禁。
因为在社交平台上代写书信而登上今年除夕夜央视新闻直播的周周,就常常写信写到流泪。那些寄托深情的文字,有的写给“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有的写给“在天堂的爸爸”……每一封家书背后都是一段动人的故事。
其实除了代写书信,这名“00后”姑娘自己也写信,只不过,她的信只“寄给”自己,记录一路走来的成长。
成年以后,在每年生日的半个月前左右,周周都会给自己写一封信。2019年6月份,周周给即将过生日的自己写了第一封信。这一年她第一次参加实习,原以为自己的20岁会像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描述的那样,“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吃,想爱,还想一瞬间变成半明半暗的云。”结果理想与自己的期望有一些落差,但她没有灰心,而是更加努力地向前奔跑。
“写给过去的自己叫自省,写给当下的自己叫激励,写给未来的自己叫期盼。”周周觉得,这些写在信纸上的文字,可以带给自己力量,让自己不辜负此刻的光阴。“每一年都有新的变化与风景,每一年想对自己说的话都不一样。或许每一年都会走错路,但是走到头不一定是错的。”在写给自己的信里,是周周的总结也是期盼。
“你好,这位单身的漂亮女孩,我是你的老朋友,这是我们相识的第十二年,今天是情人节,想必你和我一样,没有收到一大捧浪漫的玫瑰花,也没有象征着一生一世的1314元转账,但是我的朋友,你有我……”2020年2月14日当天,身边的朋友都有约会,周周给还在单身的自己写了一封信,信里有安慰,有鼓励,更有对自己的期待,“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可以携手一生的另一半,那我就拥有了双倍快乐,我期待着那一天。”
写信这种古朴、缓慢、温柔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在很多人的心底掀起一股暖意,打开了一段段翻涌的记忆,信件中缓缓流淌出来的真诚令人过目不忘。今年2月14日晚上,周周又将这封信拿出来重新翻写了一遍。
“可能觉得写信既是一件私密的事,又怕让别人看见感觉自己比较另类吧。”叶子的每封书信,都是在夜里写的,“只要办公室有人,哪怕他离我很远,根本看不到我在干什么,我也写不下去。”延续了20年的习惯,叶子对写信近乎有了一种苛求。
有时候一封信写完,封好口、贴上邮票、投进邮筒,叶子就会开始想象:比如邮递员如何打开邮筒拿出她的那封信,如何将信装进绿色的邮袋,这个邮袋怎么被装上车,如何一路跋涉送到同学手中,对方又是以何种期待的神情拿到信……“我甚至能想象出她看信时的表情,看完信如何认真地把信放到自己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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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线的“鸿雁”
然而有时候,现实也会截断叶子想象中完美的传递链。
那还是1999年,她上大一那年。第一堂写作课上,老师布置了一篇自命题作文,因为心里惦记着一名外地的高中同学,又因为从高二以来已经两年没有写过信,她便写了一篇名为《信》的作文。“我现在还记得,那篇作文老师给打了85分”。激动之余,叶子将作文装进信封,寄给了那名同学。
但那封装着《信》的信,不知道是邮寄过程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从此再没有了音信。“后来,我还想凭记忆把那篇作文重写一遍,但之前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最后也没写成。”
寄出的信件石沉大海,总会让人纠结许久。2016年,24岁的广峰从青岛大学商学院毕业后,怀着一腔热血投身到西部建设,远赴新疆吐鲁番。身在异乡,牵挂着母校的师友,写信自然成了广峰一种思念的寄托。吐鲁番与青岛相隔近3000公里,一封信要在路上辗转近一个月才能穿越西东。但即便如此,广峰还是满怀期待。
“我到新疆后,第一封信是写给浮山书院卢老师的,那时迫切地想把在新疆的见闻分享给他。”可是遭遇与叶子同样的情况,虽然广峰寄出去的是挂号信,但最终并未送达卢老师手中,这让他遗憾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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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取教训,之后的日子里,广峰偶尔会更改一下寄信的方式。有一次在和一位还在读研的朋友聊天时,朋友说遇到了毕业前的焦虑症,于是广峰就写了一封信,作为一个过来人谈了自己的体会,分享了一些读书的心得体会。这封10多页的书信放到一堆礼物里快递了过去,“主要是怕像上次给卢老师寄信那样,虽有千言万语,最后却石沉大海。”
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广峰收到了朋友的回信和回赠的礼物。“那份礼物很有意思,她知道我胃不太好,专门给我寄了一套碗和盘子。”这份特殊的礼物,至今还被广峰保存在家中的橱柜里。如今,这位朋友去了海外求学,广峰不知道是否应该再写一封信,问候一下异国他乡的她。
有些书信的传递链,是被叶子自己截断的。2020年,她偶然间读到了倪匡的一本散文集《不寄的信》,“当时我觉得这个书名挺好玩的,怎么还有不寄的信呢?”
实际上,叶子曾和同学讨论过一个问题:一封信写完,到底是属于写信人的,还是收信人的?两人最终的观点很一致——应该属于收信人。读完《不寄的信》后,叶子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不寄的信”。
“其实每次写信,我们无非就是分享一些对当下生活的感触,聊得最多的就是书和电影。比如我喜欢老舍,她就花1000多块钱给我买了一套《老舍全集》;她喜欢汪曾祺,就推荐我去看《受戒》《大淖记事》。”2021年1月,叶子看完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后,因为女主角马小远的去世无比伤感。她写信给这名同学:“假如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同学在回信里告诉她:“如果你死了,我唯一能用书信表达的那种感情,就永远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在“不寄的信”里,叶子提到最多的,是一些负面情绪,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如意给同学造成困扰,所以就把另一面的自己记录在了这里。“每次写这种信时,我就想象她就坐在我对面,平静地充当我情绪的垃圾桶。”
自从2005年同学来青岛旅游后,叶子和她已经18年没见面了。叶子希望哪天再相聚的时候,自己能有勇气把这些“不寄的信”,亲手交到同学手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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