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傅雷
1966年,继老舍投湖自杀后的第十天,傅雷与妻子朱梅馥双双自杀身亡。
最后的日子,傅雷家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他们想要的了,但依旧被连续抄家,其本人也遭到了整整四天三夜殴打侮辱,知识分子的尊严黯然失色。两具圣洁的遗体,是傅雷夫妇最后的体面,和对野蛮时代的悲悯。
1966年9月3日晚8点,傅雷次子傅敏接到电报:父母亡故速归。但他早已自身难保,哥哥傅聪远在英国,更加鞭长莫及。傅雷夫妇的骨灰就这样冷冰冰地停放在上海西宝兴路火葬场,无人认领,无人敢认领,也不被允许认领,因为他们不配,所以不准留骨灰。
不过,转机还是发生了。
一位自称是傅雷干女儿的高姑娘悄悄领走了傅雷夫妇的骨灰。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这位高姑娘与傅雷并不认识,她也不姓高,她叫江小燕,一个与傅雷毫无瓜葛的“路人”。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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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初,江小燕正在钢琴老师家练琴,在那儿她得知了一个震惊的新闻:傅聪的父母——傅雷夫妇——双双自杀了!
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使她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她看过傅聪的音乐演出,读过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无比敬佩他深厚的文学根底。出于义愤,她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上告傅雷被迫害含冤离世一事,并申喊,傅雷是爱国的。为保安全,信末,她没有署名。
之后,江小燕来到了傅雷生前的住处,又探访了傅雷生前的保姆周菊娣。在确认傅雷夫妇的骨灰无人认领,且将灰飞烟灭时,江小燕夜不能寐。她一个弱女子,为傅雷的厄运愤愤不平,于是,她决定挺身而出——冒死领傅雷的骨灰。
第二天,江小燕戴着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来到上海西宝兴路火葬场,自称是傅雷“寄女”,要保存傅雷夫妇的骨灰。按情况是不可以的,但江小燕的情真意切让工作人员动了恻隐之心。但是想要领骨灰,就得有骨灰盒,可江小燕连一个骨灰盒都买不起。
是的,尽管那时她已经是一个27岁的人了,但是她却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平日只在家跟着父亲学画画,充当绘画助手。至于这一切,都源于她十九岁的一番作为。
1958年7月,江小燕十九岁,将于上海市第一女中高中部毕业。她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弹钢琴,成绩门门优秀,步入一所好的大学不是问题。然而,在两个月前,学校为了“凑数”,希望江小燕能以书面材料“拯救、帮助”她最喜欢的俄语女教师柴慧敏。江小燕不懂政治,但是她还是写了,不过内容却与学校的授意背道而驰,而且还说了一些辩护的话。结果自那以后,她失去了被任何一家大学录取的机会,也无法参加任何工作,一切路都被断了。即使她付出了这样的代价,那位老师还是跳楼自尽了。
基于这样的背景,江小燕长期窘困在家,多余的钱,根本没有。只得通过傅雷的登记本上查到了傅聪的舅舅朱人秀的地址,以“高姑娘”的身份寄去一封信,说明情况,定下约见时间。
见面时,朱人秀感到疑惑,这位高姑娘很神秘,戴着大口罩,与自己素未谋面,问住哪里也不肯说。但最终朱人秀还是把钱交给了外甥张廷骝,让他陪这位高姑娘买了骨灰盒。
领走傅雷夫妇的骨灰后,江小燕暂存于家中,几天后秘密送往上海永安公墓,为掩人耳目,她在骨灰盒上改署傅雷的原名傅怒安。
二
10个月之后,1967年6月21日晚,江小燕被抓了,三个陌生男人将她带上了汽车。
原来,那封为傅雷正名的信,没寄出上海就被截获了,并且当成一宗“大案”全力追查。江小燕被视作“现行反革命”嫌疑犯押到上海正泰橡胶厂审讯。
接受审讯时,江小燕表示从未见过傅雷,并用极其单纯的口吻,反问了审问人员一个拷问良心的问题:“替人家收骨灰,落葬,这总不能算是缺德的事吧?”审问人员一时语塞,无力反驳。
随后,她又列举了父亲曾通过教会的帮助,为无钱买棺的邻居包办丧事的事例。因为父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自己只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故而替傅雷收骨灰,谈不上什么目的。这些单纯的理由,加上江小燕没有工作,未走上社会的原因,让她逃过了一劫。
但按江小燕自己认为,她非常幸运。因为审讯她的人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而是工厂里的工人师傅。江小燕深知中国底层工人历来有忠厚善良的美德,如果换做是读过书的人,江小燕说:“极可能这个人(自己)今天也许已不存在了...我一张口,万万敌不过一群有文化、不头脑的人的口。”
释放回家后,江小燕向一无所知的父亲如实交代了一切,父亲没责怪什么,只说她做得对。
父亲同她一样,无法外出工作,抗战时曾参加国民党军队,如今成为了有历史问题的人,只得留在家画画维生。
平安无事并不代表心安理得。这件事过后,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江小燕的生活。只要家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她的心就狂跳的厉害,生怕是来抓她的。不时被户籍警瞟了一眼,当晚就会彻夜难眠。
精神压力百上加斤,就害怕哪天就崩溃了,最后不得已,她又去工厂找了当年审问她的工人,诉说几年来惶惶不可终日。那人再次向她保证,“我答应过你,不向你里弄派出所去反映的……”
十几年过去了,江小燕相安无事,时间让她再次验证:工人阶级的的确确是纯厚善良的。但另一方面,身心却从未如释重负,她在一九九八年给余开伟先生的信中写到:
总之,从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到一九八二年报上为傅雷平反,这整整十四、五年中,是在心理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度过的。要说傅雷事件对我的影响,就是这个吧。
三
1972年,父亲去世,家中无人工作,生活无着,江小燕被里弄安排到了社会最底层的生产组。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走上社会,那时已经34岁。距离十九岁那件事,她已经在家困顿整整十五年,除了管过傅雷那一次闲事,江小燕谈自己无所作为。
1985年秋,江小燕终于圆了大学梦。彼时她已经46岁了,但仍热血澎湃,报考上了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两年后,她拿到了本该在一九六二年就应该拿到的本科文凭。就职于上海电视大学总部编辑室,任报纸副刊编辑。后又调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当老师,直到一九九四年退休。
回首人生,十九岁困守在家,三十四岁参加工作,年近五十考大学,什么都比别人晚一大截,就连恋爱成家,也因为“性质”问题在大好年华中错过了,所以她终身未嫁。江小燕说:“多少年来,我的努力,我的挣扎,真是一言难尽。”但她仍然一再强调,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未后悔,因为一个人内心的平安是任何名利所换不到的。
许多年后,再谈当年的非凡之举,江小燕将自己评价为——一个自己吃饭问题都无法解决的一介草民,却想为他人的冤屈一振细臂而呐喊!至于那封写给总理的小民告信,她自嘲道:“我很幼稚,很单纯,是吧!”
人性都是有一好一坏两面的,但坏的一面,从未如此集中地暴露在一个时代——知识分子苍白失血,文人风骨荡然无存,热血青年疯狂破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怀揣一丝微光,照亮民族良心,伸张世道正义。
图|1979年追悼会后,傅聪手抱骨灰盒,傅敏手捧遗像,前往公墓
四
高姓姑娘保存傅雷夫妇骨灰一事,是在八十年代被披露的,傅雷的次子傅敏一直想与恩人见一面,但是江小燕行事极其低调,傅敏始终未能如愿。最早见到其本人的唯一一个采访者,估计只有叶永烈先生。
叶永烈先生在撰文中提到,江小燕拒绝采访,对当年的事也不愿多谈,觉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再三恳求下,江小燕才同意谈一谈,但前提有个要求,她对叶永烈说:“我的心是透明的,容不得半粒沙子...请不要透露我的名字,我淡于虚荣!”
于是,公众得以知道了一些尘封的旧事。此后,叶永烈和江小燕成了好朋友,一直保持联系,同时恪守承诺。
自傅雷追悼会后,傅家人就一直寻找江小燕,总想找机会报答她。
1997年10月,傅敏夫妇来上海,通过叶永烈先生的关系,终于见到了恩人江小燕。傅敏提出合影一张留念,但被江小燕婉拒了。叶永烈说:“她从来不让我拍照。这些年,她唯一答应我的要求,是允许公开她的姓名——江小燕。”
对于傅家的感谢之情,江小燕退避三舍,淡然处之,百般推却下,仅仅出于礼貌接受了一张傅聪寄给她的音乐会门票。默默离场后,她依然表示,“我与傅家毫无关系!”
江小燕最后一次详实地道出为何保存傅雷的骨灰一事,是在1998年刊登于《书屋》的一封信,其中谈到内心感受的一番话,令人肃然起敬:
我记得,也未曾对傅家的人写过什么,这根本没必要。我既然能在他们恶运覆顶之际为之申诉,当然也能对他们今天的家声日隆视若无睹,这往往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
看看那变幻如云的世事吧!若不能解决灵魂的归属问题,那么,得到再高的名,再大的财,都是空的!
如今,这位勇敢女性已有八十,单身住在上海远郊,闲时绘画,兴时书法,或诵诗词,亦奏音乐,过着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她有一句奉行一生的处世格言——得意淡然,失意泰然,自处超然,群处蔼然。
我豁然领悟,这,不正是她一生高尚为人的真实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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