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我曾试图推开窗户透透气，但始终没成功。意识到窗棱被冻住，玻璃外已覆上一层凉薄的寒霜。我想起前一天去附近的公园里慢跑，路过池塘时看到整塘的荷叶通通泛出枯黄耷拉在水面，它们有点像老年人双耳后的那些褶纹。
一直都想给你写封告别信，在这个经常被小朋友喊叔叔的年纪，我得尽快把所有羞于启齿的话都晾出来晒一晒，时间久了，早晚要发霉。
之后的好几年里，我常常想起你十七岁那年的样子。你在自己生日那天的课间休息时，走到讲台上，用水果刀在左臂上划出十几道血痕。鲜流如注。你举起血珠淋淋的手臂，高中的最后一个春天在女生们的尖叫声和医护车的鸣笛中结束。
也许是开学的第一天我们进到了同一间教室，也许是某天你手插口袋里安静的站在图书馆前，或者是你穿着轮滑鞋优雅的从排列整齐的塑桩前一一绕过，时间久远，这几个场景里我没忆起是哪个让我记住了你。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们第一次面对面，我便知道在这世上存在的千百种人格里，我们是随时能讨厌自己的那种———不易察觉的忧伤躲藏在一双天真瞳孔后，隐秘而喧嚣的翻滚着。类似久违的情绪在很短的时间内蔓延起来，直到全身都麻木在原地，我不得不屏住呼吸，生怕用力过猛，这种感觉就会被吓跑。
于是在某个寻常的光天化日之下，我远远的看着你，下体勃起。
后来阴差阳错，我们去了同一所大学，没多久你跟轮滑社社长陷入爱河。他送给你十八岁的生日礼物里，有一件至今让人印象深刻：两个厚厚的笔记本一页一页的交叉对插，借助最大面积的摩擦力，从两边用多大的力气都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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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看上去像《红猪》里波鲁克先生年轻时候的样子，给人最初的感觉是憨厚温和，事实证明他对你相当不错，无论你怎样无理取闹，最后留在你身边的人仍然是这个男人。你说他让你心里感到踏实。后来，我看到过他给你拍的一些视频，里面有你蹦蹦跳跳的琐碎日常，也有你们的恋爱纪念日，你手捧成束的红色玫瑰，笑起来像一株傻掉的向日葵。我在另一个时空里由衷为你感到快乐。
你跟社长刚拍拖的时候，他在校外承包经营着一家台球厅，算是学业之外的兼职创业。有一次我跟朋友去打球时，他没有收费还送我们饮料喝。之后再没有去过。两年后他毕业去市中心发展，而你转学到离他比较近的大学。后来漫长的时间里，我偶尔会在朋友动态里看到你简单的更新。
“我又撬掉了晚自习去校园池塘里喂鱼！”
我感到你变了，却说不出变化的明细，只是觉得你快乐了很多。从你更新的照片来看，你过的很幸福，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直到有一次深夜，你突然来找我聊天，说了很多你们之间的事情，你们是如何开始的，他前女友对你的羞辱，以及这几年你自己的狼狈。那时我才知道很多事情可能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我想起高中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时，我坐在后面时不时的瞄你，我知道后面的很多男生也和我一样看着你。你漂亮，优雅，自信，要强，冬天喜欢穿白色的羽绒服，笑容总是从容的挂在脸上。你抱着吉他坐在学校新年晚会的舞台上，擎着麦大方的介绍自己说，我叫顾天资，想给大家唱一首《错乱的季节》。你捋了捋耳旁散落的头发，淡淡的说，我叫顾天资。
那时没有人知道，你隐藏在这些阳光外表下的，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它们压抑，疯狂，阴暗，盘旋在心底试图寻找一个出口。
那次自残痊愈后，你终于愿意敞开心扉跟人聊一聊。有天晚上你将我喊到操场上，步履匆疾的走在前面，我就着月色都有点跟随不上，眼里只剩一个朦胧的背影，断断续续的听你讲跟父亲之间的诸多龃龉。父亲总说你不懂人情世故，你说他只懂世故不懂人情；听你讲以前接受心理治疗时画出的房子和篱笆；以及听你讲自己创立校园吉他社的希翼。
最后你停下来总结道：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一次艺术型失误。我笑了起来，回过神时看到眼泪从你安然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十几岁那会儿，我们都是敏感但不脆弱的那种少年，时时渴望成长，缺点总长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有时下意识自我保护无意中会伤害到别人，太过苛求完美，内心反而变得千疮百孔，趋于冷漠。
高中之后直到大学你变得安静了很多，不再那么跟自己过不去。我却变得愈发孤僻，不愿与人讲话，不愿待在狭窄的空间，失去交往新朋友的兴趣，整日整日活在异样的生活气息里，也拒绝了大多数的团体活动，无论是军训还是日常的集体活动，路上遇见还是课堂里偶尔的对话，甚至坐在人影稀疏的图书馆里，我都会强迫自己马上离开然后在另一个地方喘出一口气。这些都会让我感到局促不安，好像自己最恶劣的一面随时就要爆炸出来。
刚来北京的那些日子里，迷茫就像三日未食的饥饿一样，笼罩在每天晨起时的头顶上，准时与我对视，久久都不散去，直到夜晚困顿入眠。那些时候我会想起你，想起你要强，自信，优雅，以及强作欢颜的那些时刻。其实一开始我不太喜欢这个城市，人们喜欢叫它帝都，大概是寓意皇帝所在的都城，一方面它在物质层面的多元化已经和西方差不多，另一方面人群的三六九等在这里仍被划分的昭彰如古。每年秋天都会有很多人带着自己那点梦想和欲望来到这里，然后在力不从心的经营下，碎的一塌糊涂，碎的经期不调，碎的稀巴烂，碎成了渣渣，然后带着一身的失意回去。我也离心中的那点光越来越遥远，稍不留意就会变成一个彻底庸俗的人，为了一些往日从来不入眼的东西奔来奔去着。
你转学那年我想给你写一封信笺，想告诉你寒冬将至，要学会自知冷暖；梦想尚远，要懂得隔日瞭望。当我们的手掌贴到清晨布满水雾的窗璃上时，希望按出的印迹都泛光芒。
但最后想了想还是作罢。
我们认识那年你十六岁，再过几年就十年，你知道，再用不了几个这样的十年，我们就要痛痛快快心甘情愿的衰老下去。
我能想到未来有一天，你会晒出自己的照片，里面的你也许身材会微显发福，也许你们已经有了孩子。我应该会和许多人一样，只是遥远的点个赞，看着你在屏幕那边笑的安详如萤，无声却发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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