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即墨,两座城池,这是齐国唯一的希望。
城破,国灭,齐国的命脉就断了。
而这个命脉现在就掌握在乐毅的手里。
乐毅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这个东方的霸主,敢于藐视周室及天下诸侯,悍然称帝的傲慢雄主,此刻竟是如此脆弱。
他征战齐国已经五年,大大小小多少仗,已经数不清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他悉数拿下,归入了燕国的领地。现在只剩下这两座城池,他举棋不定。只要他点头,它们将顷刻间灰飞烟灭,古老的齐国也将成为历史的遗迹。但如果真的这样了,后果会怎么样,他无法想象。
也许燕国会崛起为新一代的霸主,让周围的诸侯国瑟瑟发抖!
但更有可能燕国会成为众矢之的,东方诸侯们将在混战中进一步被撕裂和削弱。到时候谁来抗衡虎视眈眈的秦国,那是一头西方巨兽!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景象!
西方的太阳正在缓缓下沉,夕阳渲染了西方的天色,也渲染了苍茫的大地。
那是秦国的方向。
他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它有一股黑云压境般的强迫感,似乎将碾压世间的一切。这个预感来自西方。
乐毅双脚踏着的是齐国的国土,但这个齐国不是姜子牙建的那个古老齐国,不是齐桓公称霸天下的那个齐国。
那个齐国姓姜,而这个齐国姓田,历史上称它为“田氏齐国”。
从陈国逃难来的田氏一族在齐国站稳脚跟,逐渐壮大,最终将齐康公驱逐海上,夺取了整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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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86年,周天子“初命齐大夫田和为诸侯”,象征着田氏齐国的合法性得到了官方承认。
这就是《庄子》中著名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陈国来的田氏,并非平民,他们是陈国公室一族,第一代宗主叫陈完,乃陈厉公之子。《左传》记载,陈完小时候,陈侯请周史用《周易》给他算了一卦,结果得出了很神奇的卦象。周史说:
“(陈完)代陈有国乎。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
他的意思是说,陈完将来会拥有一个自己的国家,但不是这一代,也不是陈国。他的子孙将在陈国之外的地方拥有自己的国家,而且是替代陈国宗室代为持国。隐含的意思,似乎是届时陈国将已不复存在。
中国的传统从来都不是个人主义,注重的是一个家族的延绵流长,个人只是家族的一环而已。因此,这与其说是对陈完个人的预言,不如说是对陈完这一族的预言。根据周礼,陈完一支并非大宗,是做不了诸侯的。他们只能是大夫阶层。
但预言中却说,陈完一支将来会是诸侯大宗。
见下图:
“若在异国,必姜姓也。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则配天,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
周史算出了陈完一族将来夺取的国家姓姜,而到那时陈国已经衰落。
后来陈国公室发生内讧,陈完携自己一族投奔齐桓公,改姓为田。齐桓公未曾料到自己迎来的竟然是齐国的掘墓人。从此陈完一族在齐国扎根壮大,三百年后夺取了齐国,此时距陈国灭亡已经过了100年。那是公元前478年,楚惠王杀陈湣公将陈国灭亡。
所以田氏齐国还能称得上是齐国吗?不如说是后陈倒是更加恰当。
田氏齐国启航并非坦荡。大夫篡位窃国实是一大丑闻,立了一个非常坏的榜样。如果大夫们纷纷效仿,诸侯们又该情何以堪呢。孔子都为此斋戒三日,周围的诸侯都背负了巨大的道德压力。因为按道理,他们本该起兵讨贼,以正朝纲。然而周公室羸弱,诸侯间又互有戒心,各怀鬼胎,再加上没有齐桓公、晋文公那样振臂一挥天下相应的领头大哥,很难结成一支匡扶正义的联盟。
田氏齐国就在四面敌意中如履薄冰开始了他们的强国之梦。这个任务是齐威王完成的。他的做法有三:
首先,广纳谏,重用一批能人,如邹忌、田忌、孙膑等;
其次,如上所述通过稷下学宫打造文化中心;
最后,整顿吏治,加强中央集权。
励精图治,成功就在一瞬间。马陵之战齐国一举摧毁中原霸主魏国主力,从此冉冉升起为东方最强大的诸侯。这是田氏篡国后第43年。
齐国的国势到了齐湣王达到了巅峰。
他甚至称帝了。
让齐湣王家喻户晓的,倒不是他的丰功伟绩,而是因为南郭先生的故事。这个混在宫廷乐队中的骗子在得知新登基的齐王喜欢独奏,而不像父亲喜好百人合奏后,仓皇逃出王宫,留下了“滥竽充数”的成语。这个新登基的齐王便是齐湣王。
齐湣王登基的时候,经齐威王、齐宣王两代的齐国正如日中天,虎踞东方,觊觎中原沃土。当秦王派使臣向齐王提议一起称帝,共伐赵国的时候,他自认当之无愧,欣然接受了。秦王自称为西帝,齐王自称为东帝,这是两国要联合瓜分天下的架势。不难理解这一举动为何在其他诸侯中引起巨大惊恐。
我们习惯了皇帝的“帝”字,却没有意识到用它指称帝王是从秦始皇开始的,在此之前“帝”指称的绝非人间君主,而是天神。我们熟知的三皇五帝,都是神话中的天神,绝非人间帝王。
对“帝”的崇拜最显著的是殷代,在他们的信仰体系里“帝”处于核心位置,是至高无上的神。殷商最高统治者称为“王”或“我”,死后则会被称为“帝”。
到了周朝,周人用“天”取代了“帝”。按朱大可先生的说法,“天”来自于突厥“腾格里”,周人从突厥借用“天”来取代殷人崇拜的“帝”,建构独立自主的天神崇拜模式。天和帝其实是同源,都来自异乡神Dingir。
到了战国时期“帝”似乎突然变成了介于“王”和“天”之间的称呼,这可能有过漫长的演化,在周朝文化圈已经形成了共识,不然秦齐称帝不会引起举世哗然。
这是公元前288年,此时距离赵武灵王饿死沙丘宫才过了7年。此时秦王拉着齐国要打赵国,显然是想要进一步削弱赵国。自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大幅增强国力,又吞并中山,开拓胡地,赵国崛起为中原最为强大的力量,成为秦国东扩的主要屏障。可惜一场沙丘之变,赵武灵王惨死,赵国陷入大乱,赵国气势汹汹的崛起之势竟硬生生被打断了。
此时苏代恰如其时地出现在齐湣王面前。苏代是挂有六国相印的苏秦的弟弟,合纵对抗秦国扩张的代表人物。他是旗帜鲜明的反秦人士,不是因为他是有着宏大理论的理想主义者或者是反对扩张的和平主义者,仅仅是因为合纵对他本人有利可图。如果他在秦国当政,它也将会是坚定的连横政策的拥护者。这就是战国时期纵横家的面貌。苏代和苏秦的事迹历史记载已经模糊,很多记录都分不清是苏秦还是苏代,反正他们俩都是主张合纵的纵横家,口若悬河,能用唇舌搅动天下。
苏代劝齐湣王说,先等一等,我们看看秦王称帝后,天下诸侯是什么反应。如果安好,再称帝也不妨。
其实苏秦心里明白,秦王称帝必然会遭至诸侯们的强烈抵制,这也正是为什么秦王要拉拢齐王一起称帝的原因。接着他又说:
“秦称之,天下恶之,王因勿称,以收天下,此大资也。且伐赵孰与伐桀宋利?今王不如释帝以收天下之望,发兵以伐桀宋,宋举则楚、 赵、梁、卫皆惧矣。是我以名尊秦而令天下憎之,所谓以卑为尊也。”
如果秦称帝后成为天下公敌,齐王拒绝称帝将会极大提升齐国的威望。苏代然后将征伐的矛头从赵国转向了宋国。
削弱赵国只会对秦国有利,没有这个缓冲齐国将直接面对强大的秦国。在天下对秦国同仇敌忾之际,何不收拾掉觊觎已久的宋国?正好此时宋王无道,堪比夏桀,此时出手岂不天助我也吗?
齐湣王心动了。
他称帝两日后放弃了帝号,这迫使变成众矢之的的秦王也被迫于年底放弃帝号。67年后,始皇嬴政重拾帝号。那时天下归一,嬴政觉得一个“帝”字还是不够,在前面加了“皇”,此后两千年“皇帝”便成为了华夏最高统治者的称号。
不久后,齐湣王以正义之名大举入侵宋国,一举将其灭亡。齐国的威势由此达到了巅峰,但所谓强弩之末、月满则亏,灭宋也成为齐国从高处急遽坠落的导火索。
那么,齐湣王为什么要吃掉宋国?
齐国对宋国觊觎已久,不只是齐湣王,而是好几代的先王都有这个梦想,渴望将宋国纳入齐国版图。
齐国将自己统治的区域和殷商故地称之为“中域”,将夏之故地称之为“诸夏”。这里指的殷商故地就是殷商遗民的国家宋国,而夏之故地就是三晋。对于齐国来说中域应是一个整体,且地位略高于诸夏。
这场叛乱并未仅仅停留在了一场地方骚乱。它发展成了一场全面战争。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是第二次商周战争,绝不亚于武王伐纣的那一场。在周公的辅佐下,周成王御驾亲征,并给当年的功臣即封于齐国的姜子牙赋予了讨伐周边诸侯的巨大权力。这场战争持续了三年,周公彻底打垮了商族的存余的势力,极大扩张了周人的势力范围。武庚这位复仇王子在悲情中兵败身亡,一同举起反旗的三监也收到严厉处罚:管叔受诛,蔡叔被放,霍叔遭贬。战争结束后,周公进行了新一轮大规模分封,后来的春秋战国各诸侯格局就是这个时候打下的基础。
面对刚刚二次征服的商族遗民,周公不敢掉以轻心,采取了打散策略。他将武庚的封地和殷商遗民一分为二,殷墟故墟一带分给了康叔,建立了卫国;又将当年降周的纣王之兄微子启封于殷商旧都毫的原址(今称商丘),国号为宋。也就是说,宋国是传承殷商正统的国家。在商周交替之际,成汤开始的殷商命脉其实并没有断,它又延续了漫长的829年,最后被齐缗王一手掐断。
宋康王即位的时候,没有人会相信他将是宋国最后一个王。当时的宋国很强大,康王野心勃勃,大有雄霸天下之象。
他绝非是一个昏庸之君。
有一日,一只莺雀在城墙下孵出一只大鸟,此事作为奇观异象汇报到了康王殿下。康王随即请来史官占卜。敬鬼神事占卜是殷商王朝的典型特点,而作为继承了殷商正统的国家,占卜必定是宋国最为重要的事务。因此,当史官说这是大吉之兆,“小而生巨,必霸天下”的时候,康王大喜,深信不疑。
《资治通鉴》载:
“宋有雀生湣于城之陬。史占之,曰:“吉。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喜,起兵灭滕;伐薛;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与齐、魏为敌国,乃愈自信其霸。”
康王在卜卦的激励下发动了一连串的征伐战争,灭了滕、伐了薛,又拿下淮北之地。不仅如此,他打败齐国取五城,南侵楚国占地三百里,之后又将西侧的魏国打败。从这一连串的战绩中,我们可以窥见宋国的强盛。但是这么强大的宋国和这样雄心勃勃的君主何以一夜间就遭灭国?
这让人匪夷所思。
史书给出了理由:
“(宋康王)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以示威服鬼神。为长夜之饮于室中,室中人呼万岁,则堂上之人应之,堂下之人又应之,门外之人又应之,以至于国中,无敢不呼万岁者。天下之人谓之“桀宋”。”
他“射天笞地”,又“斩社稷”一把火烧了。如前文介绍,周族取代商族之后,用“天”的概念取代了商族人格化的“帝”的概念。由此祭祀天地成为周天子最为重要的活动,而也唯有天子有资格祭祀天地。而受到分封的诸侯则要祭祀的是社稷。
《礼记-王制》写到:
“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
社稷是“社”和“稷”的结合,分别指的是土神和谷神,其实它就是农耕诸侯的封土之神。
《白虎通-社稷》就解释了为什么要祭祀社稷。
“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遍敬也;五谷众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尊;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
从史书的记载来看,宋康王的举动如同疯了一般,但其背后隐含的意义却不一般。“射天笞地”、“斩社稷”完全是大逆不道的举动,是对周王朝立之为本的意识形态的根本性挑战。那是以周礼为核心的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度以及与之配合的社会组织制度和文化、生活传统。这个等级制度的发端就是代表一切主宰的“天”。
有些学者甚至认为,宋康王才是第一个称帝的诸侯。如果真是这样,他这是要重新恢复商王朝对“帝”的信仰,要推翻周王朝的信仰体系。他甚至自称为“帝”,而这可是只有已故商王配享的称呼,神的称呼。
正是在这个时候,秦齐突然也称帝,似乎表明周制下的华夏大地,不仅在政治结构上,在意识形态层面上也出现了严重的危机。秦齐都想摆脱周王朝的那套体系,自行其事。而这可能正是各诸侯对于称帝事件反应如此激烈的原因。他们的同仇敌忾逼迫秦齐在短时间内放弃了帝号。最终离经叛道的宋国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了最大的牺牲者。
春秋战国正是华夏认同逐渐形成与成熟的时期,突然出现一个非华夏又非戎狄又好战的殷商国家,各路华夏诸侯哪里能容得下?
至于宋康王喜欢长夜饮酒,又让国人称呼自己为万岁,似乎相当符合纵情声色的商族的生活方式,但从周人的角度来看,却成了宋康王的罪行。周人甚至称宋康王为“桀宋”,意指他是宋国的无道暴君,堪比葬送夏王朝的夏桀。
但这样的指责似乎言重了。比如他让国人称呼自己“万岁”,在春秋战国时期也不见得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万岁”作为天子的专利,那是秦汉之后的事情。宋代张勋的《云谷杂纪》中说春秋战国时期对“万岁”的使用:庆贺之际,上下通称之,初无禁制。
看来欢庆之时齐呼万岁是那个时代表达庆贺的方式,宋康王纵酒之余让大家齐喊万岁颇有普天同庆的味道。周族史官竟然将这些视为宋康王罪不可恕的罪状,载于史册,让人啼笑皆非。可见商周文化及价值观的差异之巨大,绝非我们可想象的。你看对于保留了商民族音乐传统的郑、卫两国的民间音乐,连作为殷商后裔的孔子都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呢!
既然宋康王是夏王朝亡国之君夏桀的化身,那理所当然就该有天命所归的成汤来替天行道。就这样各路诸侯就在这“合法化”的旗号下结成了联盟,而领头大哥就是齐湣王。既然是对付夏桀,把宋国灭了也是正当的。
史书记载:
“齐湣王起兵伐之,民散,城不守。宋王奔魏,死于温。”
齐国崩塌
30年前,齐宣王出兵燕国,攻入都城,杀燕王哙。是时,宣王踌躇不决,犹豫是否吞并燕国。最终,宣王决定撤兵,使得燕国得以延续。他没有吞并燕国不是出于善心,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意识到燕国的灭亡将彻底打破当时的地缘势力均衡。齐国极有可能陷入燕国的泥沼中,同时又将成为天下公敌,引来周边诸侯的联手侵伐。这是极端危险的。
当齐湣王攻破宋国时,他缺了父亲的那一份谨慎。他的心太过急切,太想成为齐国历史最伟大的君主。他不仅灭了宋,占了宋地,还乘势夺取了淮北之地。这一连串的操作让齐国填补了宋国留下的真空,成为各诸侯共同的敌人。
攻灭宋国的其实绝非齐国一家,《史记》的宋世家中有一段,写到齐、魏、楚灭宋而三分其地,而在《田敬仲世家》中写道宋亡后,“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我们从《战国策》中可以窥见,宋康王是灭腾、伐薛,取淮北之地的。就是说楚国占据的淮北之地正是宋国的领土,是宋国灭亡时被楚国瓜分而去的。但看起来作为领头大哥的齐国对这样的分配方案不甘心,随即发兵将其抢了回来。不仅如此,齐国又对魏赵韩三晋用兵侵伐。
本来按苏代的策略,齐国放弃帝号转攻宋国是为了孤立秦国,匡扶正义,成为维护国际秩序的新一代霸主的,就如同当年的齐桓公一样。但齐湣王似乎做过了头,一下子将整个势力均衡搅乱,自己反倒被孤立。现在,他活脱脱成了第二个宋康王。
灭宋之明年,秦蒙武伐齐,拔列城九。要知道秦齐不接壤,中间隔着韩、魏,秦国是如何做到直接侵伐齐国的?吕思勉先生认为:疑宋亡之后,齐与三晋之间,衅端已启,三晋乃开秦以伐齐也。
这么一来我们看看齐国的国际关系变得如何?因分赃不均,与楚国和三晋结仇;秦国最忌惮的是强盛的齐国,希望东方世界越乱越好;燕国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是世仇。战国局面变成了6国对1国,齐国真是成了孤家寡人矣!
《资治通鉴》对此评述道:
“齐湣王既灭宋而骄,乃南侵楚,西侵三晋,欲并二周,为天子。狐咺正议,斫之檀衢,陈举直言,杀之东闾。”
《资治通鉴》一如既往保持着以德治天下的中心论调,将罪责加在了齐湣王的失德上面。他骄傲蛮横、野心冲天、独断专行、滥杀谏臣,这是典型暴君形象。我们发现齐湣王以伸张正义的名义灭掉桀宋”之后,自己也被史官刻画成了“桀”的形象。
于是燕兵起于是时,扛起了“伐桀”的大旗。
燕昭王忍辱负重谋图强,正是为了报差一点被灭国的血海深仇,这一次总算是等来了最佳的机会。他将这一重任交给了心腹大将乐毅。
《资治通鉴》记载:
“燕昭王日夜抚循其人,益为富实,乃与乐毅谋伐齐。 乐毅曰:“齐,霸国之馀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约赵及楚、魏。”于是使乐毅约赵,别使使者连楚、魏,且令赵啖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齐王之骄暴,皆争合谋与燕伐齐。”
燕昭王乃一代明君。史书记载“卑礼厚币,以招贤者;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在他的治理下,曾经濒临崩溃或已经崩溃的燕国迅速恢复元气。史书上说,“燕国殷富,士卒乐轶轻战”。
但即便如此,以燕国一国之力要攻伐达到国力巅峰的齐国,无疑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虽然后世的史家倾向于渲染乐毅的军事天才和英雄主义色彩,似乎没有乐毅这场战争根本就不可能胜利,但乐毅的军事才能只是一方面。从整个大局来看,齐国瞬间崩塌的更直接的原因应是他被六国围攻了。
我们看到乐毅游说六国结盟抗齐的过程,颇像当年苏秦挂六国相印,合纵抗秦的情况。当年秦国在合纵诸侯联合伐秦下退守函谷关,经受了巨大的压力。而齐国却没有函谷关可守,在六国的围攻中无可奈何地倒下去了。在国际关系的处理上,齐湣王可以说是下了一个很烂很烂的棋。
《资治通鉴》接下来写道:
“燕王悉起兵,以乐毅为上将军。秦尉斯离帅师与三晋之师会之。赵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并将秦、魏、韩、赵之兵以伐齐。”
六国当中独缺了楚国,乐毅统领的是五国联军。战争的进展可以说势如破竹。齐湣王集结国之主力战于济西,结果却是齐师大败。主力既溃,乐毅归还了秦国和韩国的军队,派魏国军队攻占原来宋国的土地,派赵国的军队收复河间之地,自己则带领燕国的军队长驱直入,攻下首都临淄。
30年前齐宣王攻破燕都后大肆劫掠燕国的国家宝器,激起燕国民众巨大的愤恨。而这次乐毅入临淄,也是“取宝物、祭器,输之于燕”。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颇有以牙还牙的味道。
这样齐城之不下者,只剩下莒、即墨两城,其余皆被燕国占领。“燕王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为昌国君,遂使留徇齐城之未下者”。
乐毅于是留在了齐国,继续围攻这两座城。从公元前284年一直到公元前279年燕昭王卒,一代名将乐毅竟然五年来都没有攻下这两座城?
湣王的结局
齐国主力遭遇五国联军击溃后,齐湣王仓皇逃出齐国,躲进了卫国。卫国的国君敞开宫门,让湣王住进了王宫,以君臣之礼相待。
上面提到卫国是周公平息武庚之乱后分封给周王室康公的姬姓诸侯国,但与宋国相同,其民众主要由殷商遗民构成。虽说是一个非常古老且“公”字辈的诸侯国,到了战国时期国力却迅速衰竭,在他国纷纷称王之时,卫国的称号却由“公”贬到“侯”,再到卫嗣君一代又自贬为“君”。是时卫国仅剩濮阳一地,镶嵌于魏国之中,卫嗣君自降国号实属无奈之举,就是为了自保。正是因为这样的生存策略让卫国成为最后一个灭亡的诸侯国。当卫君角被秦二世废为庶人时,卫国国祚竟然延续了907年,41代君主。
齐湣王的到来无疑让卫嗣君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虽说齐国大败,但那是前不久吞掉宋国的强大国家,后事毕竟难料,谁知什么时候会东山再起。他不相信齐国会灭亡,就算这是大概率,也要慎之又慎。谨慎是卫国还没有被魏国吃掉的唯一理由。但另一方面,卫国又岂敢得罪其他诸侯国呢?这简直是烫手的山芋!
卫嗣君恭敬地迎接着齐湣王的到来,表现得谦卑而诚恳。他甚至将自己的寝宫让了出去供齐湣王居住。但在背后,他却导演了一场骚乱。在愤怒的卫人群起而攻之的慌乱中,卫嗣君既表现出无力控制局面的虚弱,又非常大义地舍身护驾,掩护湣王迅速逃出了卫国。果然是卫嗣君!只有他才掌握了如此娴熟的权谋之术。
当年一个精通医术的胥靡(苦役犯)逃到魏国,为魏王所收留,拒绝引渡。于是卫嗣君提出用左氏城来换这个逃犯,逼得魏王不得不无条件送还。按嗣君的说法:“法不立,诛不必,虽有十左氏,无益也!”魏王不敢取左氏城是怕背了以大欺小的恶名,但卫国都说愿意拿座城来换了,硬是扣押逃犯于理也说不过不去。最后魏王不得不将逃犯交出,成全了卫嗣君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法制和正义的贤明形象。
卫嗣君虽然相当努力,但遗憾的是他未能以贤明的形象留垂青史,却以工于心计的形象为后世所知。荀子说他“聚敛计数之君也,未及取民也”。
齐湣王成了一个十足的丧家犬。在卫国险遭不测之后,他逃到邹、鲁寻求庇护,结果都吃了闭门羹。试想弱小的诸侯又哪里敢与五大诸侯为敌呢。史书记载邹、鲁不收留湣王是因为他太骄傲了,但这显然是太过道德化的解读。就算他像孙子一样谦卑,邹、鲁也同样不会收留,那可是有灭国危险的。
《资治通鉴》对于这一段是这样记载的:
“齐王出亡之卫,卫君辟宫舍之,称臣而共具。齐王不逊,卫人侵之。齐王去奔邹、鲁,有骄色,邹、鲁弗内,遂走莒。”
湣王无奈潜回齐国,留在了仅余的两座城之一的莒,准备来个背水一战。当沉默已久的楚国突然伸出援手时,湣王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他直接任命带兵入齐的楚使淖齿为国相,将齐国军政大权全部交给了他。
楚国为什么要救齐国?齐楚绝非兄弟国家,有着长达数百年的战争史。最早齐桓公统合各诸侯要对抗的就是楚国的北侵。在楚国吞并越国之后,齐楚更是直接接壤的国家,成了东方两个最为主要的对手。当前不久齐国吞并宋国时,楚国也进入了战局,试图分得一杯羹,但却被齐国无情打了回来。这让楚国相当恼火又不甘心。
当五国联合攻齐时,楚国按兵不动,静观局势之变,生怕贸然进入反而会引来五国联军的讨伐。现在局势已定,四国分得各自蛋糕后纷纷撤军,唯有燕国的军队在乐毅的带领下继续围攻齐国未下之城。
此时楚国若打着齐王的称号,大举入侵齐国,倒是可以争取齐国国人的支持,让燕国陷入巨大的被动。但楚国的终极目的绝非帮助齐国复国,更不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齐国重新出现在卧榻之侧。在这一点上楚国和燕国的立场是一致的。所以两国一开启谈判,瓜分齐国的方案就迅速出炉了。打着齐湣王的旗号驱赶燕国军队的方案一经抛弃,齐湣王的存在也就成了瓜分齐国刺眼的障碍。淖齿倒是干脆,他直接将齐湣王杀掉了,而且杀得极其残忍。
《史记》借用范雎的嘴说,“淖齿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也就是抽了齐湣王的筋,将他吊挂在房梁上,折磨一夜而死。这是多大的仇恨?
《资治通鉴》记载了淖齿在处死齐湣王之前相当有气势的审判之词。
(淖齿问:)“千乘,博昌之间,方数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
曰:“知之。”
“赢、博之间,地坼及泉,王知之乎?”
曰:“知之。”
“有人当阙而哭者,求之不得,去则闻其声,王知之乎?”
曰:“知之。”
淖齿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及泉者,地以告也;有人当阙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告矣,而王不知诫焉,何得无诛!”
遂弑王于鼓里。
用现代的语言说:
天,下着血雨;地,裂出大缝;宫阙有哭声控诉却不见人影!
天、地、人都给了你警告,你却不肯悔改,该当何罪?杀无赦!
这样淖齿就以天、地、人的名义诛杀齐湣王,自居是替天行道。但史书却用了“弑”字。这是一个贬义字,通常是冠在以下犯上杀死主君的逆臣身上的。淖齿虽是楚国的来使,身份却是齐国的国相,乃齐湣王的手下大臣。因此,冠以“弑”字一点都不冤。
“国者,天下之利势也。... 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
贵为一国之君,只是想做一介匹夫而不可得,真实可怜又可恨!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齐湣王不得道以持国。
那何为得道,何为不得道呢?
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借用荀子点出了一再重复的中心思想:礼仪治国。
荀子说,“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强大如齐国却瞬间崩塌,“是无他故焉,唯其不由礼义而由权谋也。淖齿没有料到,杀死齐湣王会在齐国激起如此大的民愤。当数百名齐国市民如决堤怒水般涌入他的宅邸时,他不敢相信曾经对齐湣王表现出如此大的恨意的民众为什么将怒火转向了自己。
我不是顺应民意,为民除害了吗?他们为什么要恨我!
淖齿至死也没有明白,时代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各国的郡县制变革让本土意识抬头,在人们的观念里植入了国家认同的概念。淖齿杀湣王,杀的不是湣王个人,而是杀了齐国认同的象征。
因为齐国人心里有了这样的认同,齐国才会有了复国的希望。
自齐威王桂陵之役击败魏国崛起,至齐湣王之见破于燕,凡七十年多年,之后虽有复国,齐国却从此不振,一直等到秦国收割,未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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