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雯:远山(外一篇)【附同期作者罗志远短评】|天涯·“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_的人_丈夫_老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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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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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缘到前沿

编辑部

推荐语

《天涯》自1996年改版以来,虽经历世事变迁,却始终以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作为办刊宗旨。正是如此,才造就了《天涯》的精神与使命。

时间变了,《天涯》的精神始终未变。海南这片土地孕育了《天涯》,这是一个边缘与前沿的存在。《天涯》时时刻刻 从边缘处重新出发 ,朝向前沿,也是朝向未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天涯》力图求新求变。《天涯》2023年第2期的“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七位青年作者的八篇小说,都是从纸质来稿和电子邮箱发掘的。在这些小说中,编辑看到了“文坛陌生的新人”具备的自由精神、奇僻思想、锐敏直觉和活泼生命。这些青年作者的文字,似乎回应了李大钊在《青春》一文中的这段话:青年之字典,无困难之字,青年之口头,无障碍之语;惟知跃进,惟知雄飞,惟知其本身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

同时,我们的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将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这样做是为了让这些青年作者互相发现各自的长处和短处,同时也让读者多一个进入文本的视角。

今天,我们推送王晓雯《远山(外一篇) 》和她的创作自述,同时附上罗志远的短评。

王晓雯 创作谈

除了不像诗那么分行,小说可以包含一切文学的质素,包括诗意。我喜爱文学,所以喜爱小说。我没有什么关于小说的固定的“理念”,比如“必须会讲故事”,“作者必须有多少人生阅历”,“语言必须简洁,形容词和比喻已经过时”,等等。我写小说,就是编织一些“人事”,一些“梦”,一些“思”,用文字恰当地剪裁出来。一篇小说完成,我才清晰了以为能去而实际去不了的地方,从未意想而已经站立的地方,前者可以治疗狂妄,后者可以治愈自卑,两方面下手,塑造我精神的健康。我分明看见,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从原先的杂乱混沌,被收拾得澄明了。

出发点也许是一个笑,一个哭,一句话,一片影子,一种观察,一声感慨。它们缓缓展开一处有宽度有深度有秩序的空间,这过程使我惊奇,叫我快乐。我愿像一个最老实的手艺人,在光阴中打磨手上的物件,并从这日复一日、也许永无“出路”的工作中,焕发一点做人的气象。

罗志远评 王晓雯 小说《远山(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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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篇有阅读难度的小说。

当代小说大多崇尚“极简”,以一个个简洁干净的句子完成一个个故事的演绎。而王晓雯显然对此不以为意,在她的小说里,充斥着大量的形容词和修辞比喻,所追求和构筑的,是有如万花筒一般的极繁美学。同时倘若以故事性的角度来评判她的作品,显然也是狭隘且武断的。在这两篇小说中,灵动飘逸的语言,恍若梦呓一般的叙述腔调,随处可见散落闪闪发光的修辞,形成小说的梦、诗、思。

以第一篇小说为例,其第一部分大概讲述着一个摄影师(“你”)对扇师(制扇艺人)及其妻子的拍摄生活。“你”即主角,文本隐绰模糊,充满语义的暖昧性。一直到第二部分,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才慢慢显形。当返回城市的“你”,被繁重的工作和枯燥的会议所包围,城市犹如囚笼。“你自己也有一座远山”,那么这个远山是指什么呢,这时,小说中的另外一个人物“他”出现了。作者并未清晰指出“他”的身份,兴许是恋人,一座有距离的“远山”,所以才会有欲言又止的对白产生,所隐秀的,大致是“你”与“他”之间情感流动;所潜藏的,大抵是对扇师与其妻的相敬如宾生活的艳羡。与其同时,“你”与“他”之间,扇师与其妻之间,是否可用作城市与自然的分野作为一个讨论点,大有可谈空间。

“在他每日工作生活的城市一隅,也能像你一样望见那座远山么?在他的方向上,远山又是什么样子的”,小说到最后,作者所发出的两问,大抵以“远山”为分岸,为镜子,既相隔,又照映,既疏离,又自照,同时又隐藏些许情感期盼。

第二篇小说颇使我想到伊朗著名导演,也是我个人十分心爱的一名导演阿巴斯的影像风格,乡下(自然)、孩子(童真)、生活(非戏剧性),种种元素构成一个简单明了的故事。小说讲述了一对居于乡下,远离社会的一家三口的生活故事,父母虽受经济之难,却怀揣“办学”的美好计划,女儿小草天真活泼,在入小学前与傻男孩成为玩伴,当她入学交到更多朋友,隐对过往的“玩伴”有自然生成的嫌弃,而与此同时,男孩与其奶奶溺水身亡。父母的“办学”梦也碎了。童年与成年两条线一并完成,其残酷性可见一斑。所谓“蜷爪”,在文本中如此一段隐涉——

“她终于看见这双手了。像什么呢?鸟类,栖息的时候爪子弯曲,把一截树枝牢牢抓住。”

这蜷爪,既指男孩的小手,又暗喻着生活的艰难,成人与孩童两个世界,在这一刻达成共识。

纵观两篇小说,作者显然对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自然有一种天然的亲睐,语言的小众性与可阐述的多义性、冰水混合物的情绪状态,对于“社会”本身题材仿佛有一定的疏离。这是她所走的一条道路。解析至此,我不由反观自身的小说,显然走向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

于小说而言,不同的路径,也许就充斥着不同的可能。这句话既是对自我的勉励,也是对作者晓雯的深深祝福。

远山(外一篇)

文/王晓雯

小说

有人说,这是影像的时代。文字随水流去,看不见了。夸张虽夸张,幸而你有这第三只眼睛。

你站在摄影机后,盯紧小屏幕上一对男女背身在厨房水池前忙碌晚饭,昏黄灯下,稀少轻微的一两句,淅沥雨,做梦一样安详。但你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的印象:他是一根傲立着的沧桑的木柱,她含笑伸手抚摸着他,围绕着他打转,他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尽管他身材并不高大。

可以了!

你喊道。他立刻放下手中活,转身抖一抖盘扣对襟粗蓝布褂,愉快地走上前来,中分头发一抖一抖,身量矮小却精神奕奕。镜头里只剩下一个背影了。长长的卷发松松地系成一个辫子拖到腰际,微胖而矮,没有人能看见她此刻的表情。水池前是黑蓝色的窗户,外面一幢幢高楼如高山,人在峡谷里,水声汨汨。

也可以了,您!

她转身,居然是一张稚气的圆脸,这个年纪竟没什么皱纹,透着一股隐隐天真:

那我还要做点什么呢?

听话的孩子这么问大人。她和他都很愿意配合你们。但在他面前,似乎你们又都成了孩子。他包容你们对他行当的无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也包容你们一下车,伶仃可怜的二人一机尽收眼底。他在店门口玻璃橱窗前垂手迎你们,脸上的笑看不出一丝阴晴变化,秋日细尘嗡嗡,车来车往。

他是制扇艺人,她是他的妻(你在心里且称她“扇妻”)。扇妻留大家吃晚饭,扇师挡了回去。他说巷子里不远处有一家饭馆,不坏。后来的每顿饭他都带你们去不同的馆子。扇妻则一个人在家吃饭。他们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

扇子是古人风度的一点遗存,握在手里像个神通物件,把一束风自由地召来推去。只是和你们这年代的人太不搭调,无论衣着还是神情。扇师自己拿一柄枣红方头玉竹扇,光可鉴人,你从没见他打开过。难怪他只穿对襟粗布褂子,蓝的,灰的,黑的,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衫,衣角飘飘,布鞋来去行走无声无息。大隐隐于市。

扇师的工作坊临街是店,一扇窄门通往后院,那里有几间旧矮房。他过去在这儿已经多次对镜了,这一次仍不敷衍,坐在芭蕉叶覆窗的工作台前,打磨削好的扇骨,全不介意你们因为一个机位的限制而让他傻里傻气重复同一个动作。他身后墙上有“清风徐来”四个大墨字。

你站累了轻轻靠墙,扇妻从门外进来,示意你墙脏,帮你拍掉背后的白粉。扇师责怪她两句,要穿帮,不是不晓得!虽然那时机器已经停下正换电池,扇妻退出去,坐在院子最远处的小凳上,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地里,笑着和你招一下手,好像你们三个正给她一个人演出,她挥手示意你们可以开始了。然后,她一手托腮望着你们,很久不换姿势。

手艺人最应当被注目的当然是手。摄影机站近了,镜头推上去,凑近拍他手上的纹路。两只短粗大手,镇定有力,和你想象的一样,左手食指上留着一道狭长的伤口印记。

一个人,除了眼睛,还有双手富于表情。十个长条小人,各戴一块半透明的指甲面纱,因无言而神秘。削来磨去,手中的竹片就从混沌中渐渐显形,仿佛本来就有一个扇骨的形状沉埋其中,最终被双手的耐心挖掘出来,持刀人顿时眼睛一亮,心头一明。你记得导演布列松说过,他之所以会拍《扒手》这部电影,不是出于对什么犯罪心理的兴趣,而只是他从小喜欢手工活,迷恋手指间无与伦比的动作,所以偷盗时手指的特写是那么轻盈美丽,白孔雀开屏般,毫无道德的负罪。你心里笑了,你不过只是一个最初级的影像工作者,竟想那么远。你在任意一座人类建造的金字塔基座下徘徊,只看到粗粝单调的石料,寸草不生,风沙迷眼,仰望那映在莹蓝高天塔巅绝细的金色点,上面有永恒澄净的风光。人人有自己的位置,你的就在这“下面”么?

沙树叶沙沙响,蕉叶影子在堆满工具刀的桌面微微晃动,后面横杆晾着两排雪白扇面,静得如坐空山,你脑子里昏醉,无限的静接一个热腾腾的市井画面——以坚定手艺默立世间一隅。他很懂配合,你不喊停他绝不抬一下头,如无人境。

好了!

扇师仿佛没听见,又举起打磨中的扇骨,对着光凝视一会儿,好让摄影机捕捉到他的眼神,再轻轻放下来。他是暮色中一匹饮完水昂起脖子望远的成年马,秋风将它发亮的鬃毛梳理得妥帖又偶尔微扬。你们追逐打闹在它坚定的四蹄旁边,像几只体型小小、毛躁精怪的野兔或田鼠。

小憩。三脚架上的机器被拿下来,它也休息了。揣机器的人蹲在芭蕉下猛抽烟,简直丧气。难道世界上还有比你们更精简的团队么?你们的位置边缘到快接着空无了。你的小窝的窗外也有一株芭蕉,太阳下给五六平米的陋室一些宽大的叶影子,雨夜里有不绝的雨打芭蕉叶声,半拉窗帘时候外面过路的陌生人也不能一瞥就把你的逼仄一览无余。

渴了吧?

你的手臂被轻碰了一下,扇妻递过来一只白瓷小碗,清澈汤水中沉着一颗颗小白珠子。糖水鸡头米。那时正秋天,她仍坐回矮凳上望着你们吃,脸颊红红,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朝气颜色。你又忍不住疑惑她何以看起来如此年轻,既不化妆,衣着也很随意,一件宽大的灰毛线衫松松套着,她笑说,小时候在乡下和爸妈采过这东西,下水去,满身刺,怪模怪样的。她问你见过么,你摇头,她却神往地把眼睛看向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仿佛过去少年时的辛苦欢乐重新回来把她迷住了。扇师喊她搬宣纸,她乐得像小学生给老师干活,来来回回几趟,脸因为吃力和兴奋更红了,仔细看,可看见皮肤下游动的红血丝,冬天乡下不擦润肤油红脸蛋上皴起白皮的小朋友就是这样子。

当晚扇师极力邀你们去一宴席,多年老友的玉器店开张,他不得不去,也不愿撇下你们,你们乐得自己觅食,扇师坚决不允。于是去。席开十几桌,酒菜斑驳,十分热闹。扇师的朋友真多,迎送不绝,坐下来一桌人打趣他,难怪这几天不见,以为又去什么神仙洞闭关,不想是在家拍大片,第几回了?扇师站起来点头,举杯,眼睛巡视一圈,干了杯中酒,继而坐下来,低头,罕见地叹了口气。

扇妻仍是一个人在家吃饭。最后一天你们坐船上岛,去岛上竹林里选竹、砍竹,扛竹下山。一架机器竟能忙得过来,你暗暗吃惊你们三个人的忍耐力。午间在岛上一个空旷得吓人的大厨房里吃饭,乌黑八仙桌,发黄的硬米饭,湖上有风吹来,大家都累了,没人说一句话。午后扇师劈竹,煮竹,晾竹。扇师告诉你,这竹子至少八年后才能用。你惊讶地“哦”一声,看着镜头在一排剖开的竹片上来回粗粗摇了两遍。扇师兴致一直都好,他一片片翻检竹子,惋惜着它们天生的瑕疵斑痕,惋惜着扛下山时几丝轻轻的刮伤。太阳斜下去,亮彻的晴天被上升的暮色中和,变得温柔。最美的自然光时刻来临了!古镜中蜜色的亮,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如同回忆。你赶忙找来一条长凳,放在小坡上,安排扇师落座,背景是不远处低低的一带白墙黑瓦。这时一条黄毛土狗蹭到扇师膝盖前,使劲摇了摇尾巴。扇师伸手在狗脑袋上摩挲几下,笑嘻嘻地问狗子:

你今天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狗眨巴着圆眼睛抬头看看扇师,乖乖趴下了。

接下来你们之间那一场长长的对话,不,是扇师自己长长的述说,随着时间和暮色顺流而下,到达终点靠了岸。你们挥手告别,无多客套。扇师的三五个朋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此地等他,一帮人簇拥着,摇摇摆摆下了坡去。扇师的背影在人群中,蓝布褂子两边下摆被风吹得飘起。终于,他刷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你仿佛远远地也感受到了那阵风,模糊地辨认出白扇面上的一带远山,云林样式,墨线勾勒,山在上,斜下渚上有几棵清瘦少叶的树。远山随人飘远了。你醒过神来,懊丧没将这画面录下,只听见砰一声响,车后备箱门关闭,摄影机架子已经躺在里面,三脚并拢,先于你休息了。

你自己也有一座远山。

山在玻璃幕墙大楼十九层,与你的视线平齐。淡绿淡蓝一片,隔着参差、连绵无数黑眼睛的楼群,与你对望。假如你站在它脚下,你将渺小到看不见,山则会大得看不见。只有这合适的距离,恰当的高度,久久凝视,无意一瞥,不能御风的你可以归去,而无言的丘山,却仿佛可以召唤。多少冗长空洞的会议,多少枯燥疲惫的工作日,回身看那一抹山色,清凉,镇静。这是你的秘密,也是别人的秘密么?

远山看起来没有体积之沉重,只是天边一扇薄薄的屏风,隔住了城市的另一头。

只有走进它的心腹里去,才能领会它草木葱茏的生机,它坚实隆起的胸膛和脊梁,大路小路蜿蜒着,从山脚盘到山顶,终年脚步不绝。你和一个人不久前就在夏末重重绿影中转过山,走啊走,有时你们只管低头看四只脚一探一动地往前,像套了缰绳的四匹马,马车载着你们,悠闲地逛,你们站在无篷挡的车上,有时抬头望天,四面的绿影把你们也染绿了。后来不知不觉拐进了一片无人的林子里。林中铺满落叶,踩上去咔嚓作响。你们停在一眼潭水边休息。橡实被打落下来,他捡起两颗放在手里摩挲再递给你,那深赭色的小果就带了温度,你接过来继续抚玩。你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近旁的潭水,它比一张床铺大不了多少,水面映出高处的枝丫,你们不必仰头,就能欣赏上面小小的戏剧,鸟飞来又飞走了。最特别是潭水的边缘,坡岸完全消失了,水面几与枯叶平齐,使人产生幻觉:

一面镜子。你说。

也可能深不见底,直通到滚烫的地心。他说。

模棱两可,一眨眼就幻化成另外的样子。你想,心随着两种想象忽深忽浅地滑动。

表里不一,像一个人。

谁?

所有人。

你想这“所有人”理所当然排除了此刻的你们两个。你不知道怎么表达“我”,明知不应聒噪,要自在地当一个温柔的聆听者,可是什么力量催动你裸露、不安、激动地大谈什么“年轻人的处境”:

年轻人和一百多年前契诃夫的《我的一生》里写到的,有什么分别?反智的劳动!

他脸上掠过一丝笑,不置可否。你疑心他笑的是你没有性别的迂阔,不切实际的烦恼。但你分明感觉两双眼睛比平常亮,且通过这一点光度的变化来交流所有说不出的心声。

从此山林替你保守一个秘密,大自然的无邪之外又多了一层朦胧人影。

你在十九层办公。傲踞市中心的大楼的是一座玻璃瞭望塔,繁华尘世落在它脚下,匍匐,温驯无声。绿树为毛发,道路是血管,还有湖泊做的几只眼睛。人消失了,即使可见也渺小无灵。慢吞吞爬行的车像无人驱动,数不清的房子、在太阳里、雨里、阴霾里荒弃。一切空洞,因你在高处飘浮。没有家,你的目光无限地延长便没有终点。每一次行走其间,坐公交车、出租车,你的眼睛掠过街道、城墙、广告牌,都像一个初来的旅人,一切不沾身,一切无关系。真正的你,正隐藏在这具平平无奇的肉身某处,几百公里外的家乡,返照的寂静树林里,青苔茸茸,松果干香。你化身凉风穿梭于长长的松针间,沁入雨后湿润的树皮,最后放松自己,埋身于地上一片松软的忽明忽暗之中。

你在这里只是为了谋生么?

工作。扇师没有消失,他钻进你电脑,成为你接下来的工作内容,翻检两遍素材,扇妻不见了,除了水池边那个背影。剪剪复接接,你可以在时间线上任意徜徉、前进、后退,或拣择、拼接、丢弃,幻觉权力无限大。你在杂乱中理出头绪,赋予这个小世界全新的秩序,从中得到力量感的反馈。世间劳作皆如此么?但秩序与秩序又不同,有些是自然假于人手,有些却是造作。你手中的是哪一种?

夜晚。城市幻化成湿漉漉的海洋。街灯、车灯、窗灯、广告灯油腻地随波浮动。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你一人,你盯着安静的电脑屏幕不动,那平面之后遂被你久久的凝视打开纵深的新空间——头顶的日光灯组倒映在屏幕上规律堆积的色块后,平行远去,错觉似没有尽头。绿色、紫色、白色的长方形构成一个三维舱体,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向内、向深处静静飞行,那是真空无声的宇宙。严丝合缝的交响乐。

扇师在那个世界里说:

手握一扇,心里就有底了。

扇子在扇师手中,成了一节加长的手臂。指点万物,却用不着手指沾尘,伴随一声清脆的扇骨敲击,扇子端正合拢的身躯同时也出现在目的地了。

有十年时间,我丢了工艺扇厂的饭碗,也不想找新的工作,因为做来做去,无非市场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所以就埋头在家自己做扇子。就当米虫喽,她养家。她在纺织厂上班,夏天中午顶个大太阳骑车回家给我做饭。哈哈。

扇师大笑。

其他人在食堂吃了中饭就午休,她跑回来做了饭又赶回去。一听见她的车链子嘎吱响,我就一下饿了。明明闭门在家里坐着,却像从外面赶了远路回来,又累又饿。一做起扇子来,心就跑远了。

她没牢骚?

没有,夫妻嘛,就要相互成人之美。

你又想起来扇妻温和的脸庞,独自负重多年的生活,并没留下什么愁苦痕迹,她一定有消解的妙法,把那些沉重的、琐碎乱麻的,悄悄掸去了。然而她又并不居功,埋首于烟火生活里,又有侠气。你知道这只是你的想象,你从一间屋子的窗口看见一片颜色别致的光,遂浮想其屋内陈设,主人境况,是否从那窗子里会不期然探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扇师说:

最开始是扇骨,扇骨是扇子的精神。我在厂里和一位功力极深的老师傅学习。就说看似最简单的直方,形要顺眼,不做坏百来把手眼都练不出来。那古雅、潇洒,不是那些花哨的能比……我又学扇面,看了不少古代人的扇子开眼界。明代人的泥金扇,薄啊,芯子里却还能再做镶嵌图案,绣花针一点一尖抠出来,白天什么都看不出,夜里灯下才现出来,一个人宝贝似的把玩、细看……这么多扇子,全是我的心血,不说都是我孩子吧,锁在匣子里那几把,也差不多了……

她对扇子感兴趣么?

她——不晓得。

扇师一愣。

她就喜欢小孩,下了班一个人坐那儿看孩子玩,一动不动地看上半天。

絮叨那么久,屏幕上天色又暗了一轮,你记得听见背后一声响指提醒,差不多,可以收工了。一个结束的瞬间,落在长长无尽的时间上并没有什么声息。数不清的始终堆积,它们大多没有被认真看顾。返程总是快乐的,今朝有酒,没有明天。傍晚归,车在平原上追逐一个快落下去的太阳。好大好圆的太阳,因为太大不得不拖着自己下坠。胭脂染红小杉树林和村庄,最后还是掉进大地深处。车孤立于一线上飞驰,夜来了,你们回到熟悉的城市边缘。怕堵车,绕进了山,就是你每日对望的那座远山。像坐船,柔软地上下漂游,水路十八弯。路灯下的森林完全陌生,你在它心腹里转来转去,却反而隔着一层又一层,怎么也摸不到实在处。幸好你只是个不掌舵的乘客,不必与它可能的危险搏斗。山下一片灯海,无风无浪,很快你们也将浮海而去。越过远山,意味着一日三餐两处的“生活”又来到你面前。

一天又一天,明天从镜子里映出昨天。天冷,你不再爱光顾那些夹在闹市里的小巷,寻觅食铺昏灯下的露天座,而在你麻雀脏腑的小屋开起火来,制造一点暖老温贫的假气氛。就着长柄奶锅,长长短短的面条吃到冷。一个人。可能的归宿地在重重山外,要越过可见不可见的障碍,疑惑为何许多人都已经在彼处驻扎,早早觅得位置,共同造成山那边暖灯汪洋的诱人景象。他们到底比你多些慧根么?仰面瘫到八十厘米宽的小床上,日光灯在你一动不动的注视中,抖了几抖,暗了又亮回来,它也困了,在眨眼。头埋进枕头,周围的市声悄悄涌来浮起你,冷月照着无人的沙滩,白浪吐着白沫子。一个人。他手里也握着一把扇子,纤长手臂垂着雪白衣袖,直直地指向你,年轻的脸微笑着向你致意。扇面也是雪白,扇骨涂得鲜红欲滴,一种你从没在扇师那里见过的颜色,轻浮、艳冶。

你问:

红色是你自己调的么?

他点头:

一种刺鼻的化学品,已经把我的嗅觉败坏了,但你可用来涂指甲。

我不喜欢把手弄成五颜六色。

你们女人多的不就是这类小心思么?

谢谢你,不用。

我发现你喜欢说大话呢。我那里有很多很多,一千年都涂不完的——红……

你的脸在黑暗中变成绯红。你和他都看不见,你能感知是因为发烫。冥冥之中的唱和——醒来手机上果然有新消息:真没意思啊。

无标点的五个字,幽幽的,在深夜里滑落。你自己念出声音来,变换各种不同腔调,把玩这五个字,当作是他送来的一件谜语礼物。你猜想说话人的表情:认真的绝望,向一个可能的知音靠拢来,诉说,求助;玩世的挑逗,逗你,还有其他人么,几个?这对发送消息的人来说太容易了。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了解他多少;也许不过一句无聊的发泄,发泄完就忘了,像这世上几乎所有人,像你自己……

“真没意思啊”,它还在下坠,拖着你的一部分,你想随它到底,去看底下究竟是什么景色。

手机屏幕又亮了——“过年见吧”,又无标点。询问?商量?邀请?可能都不是。黑海上分明漂来一艘小船,却不像有人能坐得下。但终究是一个信号,哪怕是诡异的。在你们共同的故乡相见。快乐的心情延续到第二天早上,令你每日的上班路途多出来一些趣味。枯的青灰皮梧桐枝,红墙黑瓦的钟鼓楼,远近斑驳的高楼商铺,样样东西都亲切地来到你面前,往常它们只是一片彩色的混沌。你的心往高处升了一些,像灯笼挂着、飘着,亮了。一个声音提醒道:平静些吧。你才陡然想起,你们的联系未免也太稀少,十几年。十几年了,你还在等待什么?但,随它去吧。

抵达,上楼,打卡。每一个奔波在日子里的人,从一个闷箱子转移进另一个闷箱子。冬天略有霾,远山在天边也蒙上一层面纱。比远山更远,多久远的从前,学校院墙外一带深绿的荆棘野草中,你听见细细的一声“哎呦”,耳膜瞬时划过轻痒的一痕,他一把拽过你的手放到嘴边,吮掉指尖那一颗鲜红。“被刺到了么?”那一星嫣红似乎在你脸上晕开,微热。你的心荡在一根发亮的蛛丝上,晃晃悠悠。幽深的绿色,沿院墙一路铺展,缀一点两点软的、硬的红果子。软野莓据说是蛇行过吐唾沫长成的,有毒,但每个见它的孩童都忍不住偷尝;硬果子像迷你的山楂,油亮红,用针引细线一粒粒穿过,串成手链荡在腕上。你第一次知道,正像自然里有绿叶有红果,人间也有这一岸那一岸的男女,对着望着,影影绰绰。

黑甜乡。

开天辟地以前的浓黑。黑水,黑草,黑土地。一个人也是黑黑的一团气体,轻飘飘,软绵绵,来去自由。且谁也看不见谁,谁也听不见谁。“真惬意啊——”一个声音也在飘浮。这样的时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黑幕上出现半截扇柄,浅色竹方头。接着左下角出一个乌木圆头镶白玉的,右上角梅花头镶黑玉,右下一个纤细的花瓶头。又有罗汉竹通身节结的,又有单一个竹节点睛的,又镂空雕花,又刻字画画……密匝匝围成一个放射圆形,飞速旋转起来。一个人感到自己正掉进那无数扇子组成的漩涡中心,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他醒了,睁开眼睛,从一张陌生的床上跳下来,去窗边拉开厚重的帘子,太阳打在眼皮上让人感到胀痛。外面是亮堂的五月天,午后的老街很清静,行人少。玩意店、特产铺都没什么生意,卖水果的小贩正蹲在梧桐下,两只竹匾里堆满嫩红土樱桃和茸黄枇杷,一圈绿叶垫托着,颜色好鲜明。日光里的尘梦,静悄悄的。

他是谁?在哪儿?他倒没有被“自己”吓一跳,嘴角微微一动,放下帘子,眼前又黑了。这是他例行的“闭关”。找个地方躲起来蒙头睡大觉,不思,不想,当个哑巴聋子。一切计时的东西不看,他不知道山中一日到底是世上过去多久。梦,夜,白天,光的浓度如音阶逐级抬升,然而升到最高,也还是低沉、幽渺——黑,更黑。

以绝对之沉默隐藏于嚣烦的世间,好像真能治愈点什么。

带来的干粮吃没了,本次闭关就此结束了。结束也是平平常常,一个客人离了店。他拿了扇子下楼,走到老街树荫下。街尽头,连着热闹的商业区,他又要蹚进那滚滚红尘里去了。扇师仰头一笑,又可怜又宽容,又有些佩服自己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没有任何镜头追随他,这只不过是你想象中一个片子的开场。现实中,屏幕上的扇师告诉你:

有时候只想躲起来,谁都不见,找个地方,睡它个昏天黑地。

说完又嘿嘿笑了起来,好像那是恶作剧。

累,烦,厌了。

还是笑。

烦什么?

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都烦!

连扇子?

连扇子!

你第二次深吸一口气,第二次疑惑,第二次模糊觉得就该有这么一回事。长久的、深深的喜爱,突然就厌倦了。

家里人不奇怪不着急么?

早习惯啦,习性都摸透了。

一张最随和的笑脸,突然冷下来,转过身去,背对世界。世界这头,作坊里的扇子,酒席上的朋友,家中的妻,杏色大瓷砖铺地凉凉的,客厅转角处的木楼梯扶手,光溜溜蜿蜒而上,凉凉的微光,扇妻一个人在水池边洗碗,背影凉凉的。

最开始睡一觉醒了就回来,后来是两天,三四天,越来越长,嘿嘿。

你想,难道扇师会消失在某一次的黑暗里再也不见天日么?但不必流露一丝“琢磨技艺”之外的幽暗在片子里。终于,在一个最平淡日子的深夜档,所有幸福的人沉入梦乡时,扇师的片子播出了。一段中规中矩的扇子科普,至少能给人涨点知识吧,虽然这样冷僻的知识也可有可无;一个百折不挠的手艺人,不畏清贫,不惧寂寞,终于在这小小物件上摸索出自己的风格,一把扇子就是一个扇师心灵的写照,他决心把一种古老的手艺传承下去,一直一直。中规中矩的陈词滥调,也不全是。你的任务完成了,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

你在办公室玻璃墙前站着发呆,大风的晴天能见度极高,远山逼视而来,仿佛你在照镜子,看见的是自己。清晰的远山就是你自己的形象。你被这念头震了一下。傍晚时候再去确认,暮色笼罩下的山头似乎又退远了几里,变成——也许是梦里的你。那他呢,是山似山隐于山么?

过年假期的最后一天你们如约在学校见面。你以为荒草萋萋,校舍破败,一切安静封存,只等着从前的人来踏碎。其实大路上污水横流,小路上鸡鸭鹅屎热闹,年前这里变成了临时菜市场,猪油、鱼鳞、烂菜叶遍地,节后摆摊的人很少,午后更少,你们才能不费力涉过,到操场。操场物尽其用,全耕作菜地了。广播室前还幸存一片枯草,你们终于找到下脚处,互道新年好。

够乱的。

真乱。

一点都不冷。

从前怎么那么冷?一到冬天就怕,骑自行车手冷脸冷,长冻疮。

你们互相打量一下对方,视线迅速移到脸、眼睛,又像无意一扫什么都没看见,转过去一同望操场上的菜地,地里单调,只有憨胖的大白菜。

我也怕,给同学们盛饭舀汤,我最后一个吃,早冰凉了。

你瞥一眼他的侧脸,隐隐一丝惨笑,和此刻天地间灰灰的光色那么相称。他在食堂帮忙,可以免费吃饭。瘦高个子立在饭桶前,热气氤氲中,挨个给同学们盛啊递啊,轮到你,一笑。也许他和大家都是那么笑。

你妈妈呢?

还那样。

如此说来,这十几年,你们一起长大了。只有他母亲仍旧是那个虚弱静止的意象,衬在他生活的背景上不曾移动分毫。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还是你哥嫂照顾?

一直是他们。他们也不容易,我也大了。

他拔枯草,猛地扔出去,还是轻飘飘落在脚下:

没有免费的午餐了。

说完朝你一笑。这不是那片饭汤白雾后面的笑脸,热热的朝气,从一派逆境中上升,眼睛里看不见前路黑沉沉的阻碍,只是快乐地苦读、吃冷饭,向高处飘扬。天地真安静,几只麻雀任意飞起、落下,一条黑狗跃进了菜地里,矫健的身影忽上忽下,操场坍圮的红砖围墙外,连片琉璃房顶,不知有多少人家。万物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毫不忧虑自由。你幻觉这沉默要延续到永久,头埋在膝盖上、胳膊里像要睡着了。突然有声:

真没意思啊——

又是!幽幽落下来,不如夜中醒目。这次不用猜疑了,他的脸就在你面前,诚实的,无所谓。这支箭的目的绝不在你,从你脸颊边飞过去,也许根本没有方向。可以肯定,眼前你和他二人这场面就在“没意思”的范围里的。你反应过来,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像剥落了一层陈年的壳,鲜嫩的身体接触着新空气,一点麻麻的刺激,欢喜抖动着。你眼前晃过扇师埋头削竹的身影,扇子,竹林,大街上的铺子玻璃门,一层影像叠着一层,最后汇入一片黑,什么都没有了。十几年,也同弹指,喜欢着,就不喜欢了。

就没有一点有意思的?

你轻快地问,并不期盼任何回答,已经置身事外了。抬头见远天,你憧憬一片自己的园地,一年年精耕细作,自己的园地结出的果实自己吃,没别人要,也不必拿到世间去交易。他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使他的瘦脸打开了:

你有么?

微弱的挑衅把你们隔在了什么河的两岸。

我不想闻剩菜的味道、油漆的味道、病人的味道,想来想去好像只能我自己消失……

脚下窸窸窣窣一阵枯草乱响,你们从房前转到了屋后,竟然还存留一片荒地,没被人拿来用。荒草丛中突兀地冒出几架单杠和双杠,长满了毛刺刺的铁锈,无疑你们曾到这里玩过。他从你身边跑开,在高高的乱草中一上一下跃动远去,到杠下,跃起,拉住,双腿蜷着离地,再垂下来,两条胳膊挂着横杠晃悠。铁锈棕黄的粉末和薄片,从他攥紧的手心落下来。他一身黑衣的背影,穿得厚,辨不出身形。久久无声,他把自己托付给一架并不怎么稳固的支撑物,好像一个人攀在悬崖上,迸出生命所有的力量,指缝扣进岩缝里去,或像溺水的人,胡乱招摇着双手,露出水面的脑袋还有一秒就将沉没。向上向下,呼救还是求死,你想穿过草丛,抱一抱那孤单的身影,如同黑夜蜷在被子里,自己抱紧自己取暖;突然又感到无聊。算了。

傍晚时候,太阳终于露了一会儿面,暖融融的光有春日气息,天地间恍若拉开一道大幕,要演出什么。你们在校门口分别,依稀记得从前各倚着自行车道明天见,仿佛你们很近,近到没有必要说明隔日回到同一座城后何时再会。你之前一直想问他的最后也忘了问:在他每日工作生活的城市一隅,也能像你一样望见那座远山么?在他的方向上,远山又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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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们怎么不动了?

稚嫩的声音啄到她耳膜上、心上。她回过神,发觉母女两个正立在一条深沟旁的田埂上。沟水迎着太阳发光,轻快、无声地流向前面的湖里。斜坡上一片乱草,点着指甲盖大的紫色野花。一长一短两条影子覆盖的地方,草色深暗。才入四月天。

就走了。

她应道。她带着午睡醒来的女儿小草出门玩。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玩,每天在村前田野、村后田野和山坡,以及在村里的各条巷子走。

刚才吸引她的是深沟另一边的灰水泥院墙。墙里一排柏树探出身子,歪歪扭扭,胖得分了叉,她记忆中却是挺直的一个个绿色圆锥,树梢尖尖。风从尖上过,带着音乐。她就坐在柏树后面一间教室里一架老旧的木风琴前面。脚踩着,手弹啊,她自己唱歌的声音和几十个孩子唱歌的声音参差起伏着,变成一汪水波晃动,亮晶晶。下课后,孩子们走了,教室里剩下一排排歪斜的红漆长凳。她接着弹几首喜欢的曲子,或沉默或轻轻地哼着,想象自己是一朵浪花,在无人的海边,不知疲倦地一次一次涌向沙滩,破碎,聚合,后退,前进,一个又一个自己不停新生。好多年没人叫她老师了。她从前的学生偶尔撞见了,也许连她人也认不得了。更可能的是,也许一个儿童时期的代课音乐教师,当不起他们郑重其事尊称一声“老师”么?笑一笑,就过了。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弹琴,唱歌,那么多孩子。如今,小学校早废弃了。

她牵着女儿的小手,举目一望,打算着从哪一个方向折返回大路。每一条路皆可走,沿着隐藏在田野中间的小路,最后总能回到村前的小河。大地上的田野是一个待久了熟悉的迷宫,她童年时在每日放学路上和同学们游戏着呼喊着,就找到了出口。那是另一个“家”的方向,朝北,景色无异。小孩子们成群结队,拂过菜花、蒲公英、稻子、麦子、垂柳,依依不舍分别,那么热闹。

眼下乡间是真寂寞。黄亮的阳光撒向人间,一点声息也没有。无垠的绿色麦子和金黄油菜,都被这一层日光轻纱盖起来了,像久无人住的房子,所有家具都被静穆的白布包裹。静悄悄,蜜蜂嗡嗡。两个人一路只遇见一个河边菜地里种西瓜的人,河水转一个弯就不见了。小草蹲下来看铁杵往土里冲出一个个小尖坑,绿色幼苗一棵接一棵住进去。她半天不动,直直盯着地里告诉妈妈,自己也想种西瓜。她站在女儿身后,也被这微小的创造吸引了。种瓜人拎起一只长柄瓢伸进河水里,舀上来泼向瓜苗,那些锯齿形的毛绒叶子上遂沾了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她想,自己这样饶有兴味的样子真不像个乡下人。可她确实不下地,地里的活公婆二人全干完了,这奇怪的处境!小草坚持等人家种完秧苗才肯起身。她摸摸女儿软软的头发,小孩子会寂寞么?

她自己三岁时的记忆,当然全没了。活到四十岁的年纪,已经有好几个“别人”从身体里出走,一去不回。尤其是那一段日子,她和丈夫来回奔波于大城市的医院求医问药,租着医院附近一间破旧狭小的屋子,每次一住好几个月,无休止地检查,任由冰凉的钢制器具从身体进进出出,人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丈夫说:

我恨不得替你疼。

就当他是真心的吧。他们迫切地,以为是必须的,求一个新生命。她心里渐渐没有一点美好的感情,直到女儿出生。一个小人儿躺在身边向她睁开无辜的眼睛,后来,那眼神里的依恋越来越多,在她的眼睛和女儿的眼睛中间,连起一条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的小路。公婆多少有些遗憾:花了这么多钱,还是个丫头。她不管,随他们怎么想。

在同龄人为生活奔波的时候,她和丈夫却把所有心力用在对生命本能的修复上。丈夫始终陪伴左右,没有一句怨言,这是她感激的,他甚至乐此不疲。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件消耗精力的活计来定神。之前丈夫所在的纺织机械厂倒闭了,好一阵他蹲家里不动。别人是妻子生孩子,她们的女儿却是他们夫妻二人“共同”生下的。这种亲密她并不喜欢。生育这件事还有一个严重的后遗症:两个不惑之年的人仿佛完成了一桩人生大事,可以长久地休息了。丈夫的怠惰一天比一天更甚,吃了睡,看闲书,逗弄女儿和院里的花草,一个人出门往村后的林子里走,就是不工作。她自己呢,也算得过且过。逼得两个老人卖命供养他们——三个孩子。她模糊地知道外人笑话,而公婆还对外谎称他们在网上做生意,谁信呢?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了呢?又自私又无味。

她们不觉到了田野尽头的一方池塘。岸上歪着一棵垂柳,深黑的树干披散点点新绿的枝条,随微风在池面上飘荡,碎金的太阳晃眼。柳下游着几只白鸭,那一岸有一丛健壮的暗绿美人蕉。小草学鸭子叫,她想折两枝柳条带回去插瓶,或编一个柳条花环给女儿。不想柳条韧得很,折不断。小草在一旁叫嚷着提醒她不要掉进水里去。她笑了。她少年时做梦变成过一棵柳树,有它那么长那么美的头发。过了池塘上了大路她才反应过来,此处大概就是婆婆所说,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准备填埋的池塘,为了增加耕地,这一处小景也要消失了。

小草总是快乐。不停笑,偶尔哭。她盯着女儿的眼睛,知道那后面有一片世界,她怎么也进不去。此刻,里面正发生什么,会不会就同她简单明了的喜怒,什么也没隐藏,就像阳光照着一片平平的绿草?

你的眼睛里有个我。

小草嬉笑着说。

你的眼睛里也有个我。

她问:想不想找小朋友玩?

想,还是不想吧。

哪里有什么小朋友?她不该问这些没用的。

乡下安静的一个原因是孩子少。每天清晨镇小学的黄色校车停在村前的小河边,接走四个上学的孩子,村子就被掏空了元气。和小草同龄的一个也没有,更小的也没有,她是村里最小的。小草只在绘本和电视上见过“邻居小朋友”。其他都是一棵树那么高的大人,她要仰头才能看见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脸大都和她爷爷奶奶的相似,黄黄黑黑的,像田里的泥巴捏成,头发又黑又白。爸爸妈妈的脸儿白,滑滑的,小草喜欢。小草生来就在这一个地方,小朋友之间隔得很远,一座山里只有一只老虎。她才渐渐开始知道“我”;她还不明白自己会“长大”,变成和大人一样高;她的“此刻”又安静又宽广,分不清昨天明天,看不见过去和将来。她从来没为难过妈妈:

别的小朋友去哪儿了?

都去哪儿了呢?如果不算上那个傻孩子的话。她没忘了他,却也和大家一样,把他当成另一世界的人。

傻孩子只比小草大两个月,除了遗传自他妈妈的傻气,还带着外婆身上有的毛病:一双手两只脚都蜷缩着,手背脚背弓起、伸不平。所以他三岁还不怎么会走路,扶着墙走两步就摔了。他被他奶奶从两腋提起在院门口耍,冬天也总露出裤子和短上衣中间的一截黄肚子,夏天衣裳更短,看得见肋骨历历。人瘦小,话也几乎不会说。男孩的妈妈又疯又傻,爸爸是半傻的瘸子。手脚残疾的外婆、头脑不清楚的外公和爷爷,都早逝了。只有这个七十多几乎耳聋的老奶奶张罗一家四口的日常。

天晓得怎么凑成这一家人!大家这么说。

他的傻妈妈怀了他,六七个月也不知道。有一天她喊肚子疼被送去医院,才知有孕。后来生下他,同姓本家可怜他,怕喝了傻妈妈的奶也变傻,凑了几千块钱给他买奶粉,据说这样就能隔离母亲的“坏血”。老奶奶也弄不清小婴儿的奶量,白花花泡一大瓶,喝得他吐,喝不完就倒,像泼掉刷锅的脏水。就这样,他也和小草一样,平安长到了三岁。但他的三岁实在太不同了。他一定感觉不到灵与肉渐渐重叠,合成一个小小的“我”的快乐;感觉不到手脚自由行走在世界大兽柔软的腹部,揪着它毛发的快乐。他还是出生时的那一团混沌,受了挫,疼了,饿了,大哭。

家人叫她不要带小草和男孩玩,会吓着小草。她看不出女儿会害怕什么,百科全书上硕大奇特的虫子和病菌图她也笑嘻嘻地指着说喜欢。倒是她自己,起初听人形容那孩子,面黄肌瘦,一双糊了眼屎的小眼睛,手脚缩成一团,她但愿不碰见他。像她小时侯不敢抚摸小猫小狗的身体,手掌仿佛可以透过急促起伏的嫩皮毛,直接触到搏动的心脏,鲜血热乎乎的。几次见了后,才发现他外表不过是一个平常孩子,眼睛和四肢都不活泼罢了。自从有了女儿,几乎所有小孩在她眼里都各有各的可爱,从前她根本不会注意他们。但是——将来呢?一个残破的生命越撑越大,最终变成面目可憎的成年人。没人再以怜爱的目光看他们一眼。成年人该是什么样?她照镜子,里面一张疲惫的黄脸,形容不出什么眉眼,看久了连自己也恍惚得不认识自己。眼前又浮现出那间教室,起初空荡荡的,渐渐来了孩子,她走到孩子们中央。他们每一张脸都像一枚野花般干净。

晚上小草睡后,她和丈夫说:

不如办一个幼儿园,赚点钱,也能照顾草儿。

丈夫坐在窗前灯下看书,半晌不应。他大专读的是机械专业,但是没一点儿兴趣,喜欢翻什么《碧岩录》《五灯会元》之类的书。她连名字也看不懂,可是没来由觉得腻味。听他念叨什么“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之类的话,似乎很美,又不知所云。但她把丈夫对这些字句的喜爱和自己对音符的敏感类比,就明白了大概。——被田野泥土包围的两点虚幻。

丈夫像没听见她。她靠近他,用更轻快随意的语调重复一遍:

办个幼儿园怎么样?

搞慈善?

丈夫抬起头。一张清秀的脸,她当初喜欢他的干净,她父母则看上了他家的砖窑,不想窑厂不久就倒闭了。十几年前纤瘦得要飘起来的她,和白净斯文的他凑成一对,在人丁并不兴旺的乡下也算难得。

也能赚钱啊。

丈夫无奈地笑笑,神情像是把她当个小孩。她只好说:

其他的我也干不来。

你没有资质,还要租场地,很多要求。

那就找一家私立幼儿园当个老师,弹琴唱歌又不难。

你多少年没摸过琴了?

丈夫似乎早就等在一个地方阻击她。他的眼睛又回到书上。

爸妈年纪大了。

没有我们,他们照样不肯闲着。

可我不想闲着了。

你是说我闲着了?

我们两个不都闲着么?

如果我去工作,你还会觉得自己闲着么?

她沉默。

你是对“男人”的我不满。

她笑了。可能因为丈夫冷不丁自称“男人”,他一向不屑什么男女之别。是男人又如何?这种脾性在她眼里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

不管是你还是我,现在正好是我想了。

她想:他或她就充当这个家的信使、猎人之类的。两个人并不会因此就吵闹起来,依旧淡言淡语,屋子里和屋子外的村庄,四野一样安静。在她父母和妹妹眼中,她这样对丈夫,简直太纵容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能从要求丈夫这件事情中得到多少快乐,甚至没怎么想过,社会对“丈夫”这一角色的要求是什么。“社会”已经离她太远。再说和别人夫妻一比较,他们落下得太多,连羡慕的心思也不得不歇了。这证明她的懒惰正和丈夫相似。用丈夫的话说:

我们索性过另一种生活吧。

不然怎么样呢?同龄人都搬去县城,她第一次听人谈房价,吓得心一缩。那价格,现在更是一个魔幻数字了。回想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间,除了求得一个孩子,什么也没留下。再往后就真老了,五十岁,白头发也应不少,来不及!除了短暂的弹琴日子,她竟回想不起什么“青春岁月”,也许压根就没有过。一个空洞。夜里每念及此,她恨不得立刻从床上爬起,去黑漆漆的院子里扫地,赶去婆婆的菜地浇水,或者跨上电动车一直骑,骑到县城,然后马不停蹄地工作,只有剧烈地动起来才能压住时间,让它变慢……但是,她还躺在床上,和窗户外面棕树硕大的叶掌对视着,都一动不动。她第一次忐忑而羞涩地坐在这间房里,也是这张床,新婚,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在她周围闹成一片。她脑子空空,两颊红烫,即将成为主人却有一种被囚禁的错觉。那时窗外的棕树矮得看不到,一无遮挡,冬天灰灰的天空下,种着无边的绿油菜。

过冬的虫子还没醒,夜行的车许久没有一辆,狗吠也稀少,静成完全无波的水,人在幻觉里。丈夫已经睡着了。半梦半醒中的小草伸出一只手捂到她脸上,硬把妈妈的脸掰过去朝向自己。她在黑暗中笑了。

醒来又是一天。午后她带小草穿过村子,准备到后山茶园。路过那男孩家门口,她朝里张望一眼,太阳照着鸡屎遍地的小院和祖孙俩人,静悄悄的。男孩正在一张稻草编成的大蒲团上爬来爬去,老奶奶坐在小凳子上逗孙子,嘴里不时说着“爬起来,爬起来呦”。男孩站不起来,索性展开手臂趴下了,埋进草蒲团里的小脸朝着院门口的方向,她的眼睛遇到他一只眼睛,黑漆漆,另一只贴着稻草看不见了。这孩子正和她对视呢,她心想。可是那里面看不出一点流动,一口井似的映着伏到井沿上来的人。

累了啊,累了就睡。

老奶奶自言自语道,自己先打起瞌睡来,张着没牙的嘴巴。男孩的脸转向另一边去了,两只脚还在轻轻拨弄着稻草玩。

妈妈!我们怎么又不动了?

你想和他玩,还是上山看奶奶采茶叶?

她知道女儿还不太会应答选择式问话,不等小草说话,她就牵着女儿的小手进院子里去了。孩子应当和孩子一起,她没意识到自己的一厢情愿。老奶奶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就醒了,一张皱巴巴的黄脸先是迷惑,然后笑了,问她:

我还不认得你,你是哪家的?

她答了,但是老奶奶听不见,转去雨廊下给她端来一张脏凳子,她坐下。女儿果然和她想的一样,一点也不“害怕”他。小草问她:

一个弟弟么?

是个哥哥。

小草撇撇嘴巴,回头扫一眼男孩。捡起蒲团旁边的几个草疙瘩自己玩,看起来是老奶奶给男孩扎的稻草玩具。小草坐在蒲团一侧摆弄:

是狗么,妈妈?这个是鸡么?

这么粗糙的手工,她看不出所以然,皱了眉。男孩正用力朝小草这边爬过来,嘴巴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声,晒红的脸蛋竟然露出了一丝委屈。她想抱抱他。他的皮肤因为被干硬的稻草戳刮,胳膊和脸上有一道道细细血痕。小手脏污,指甲里嵌着漆黑的垢。她终于看见这双手了。像什么呢?鸟类,栖息的时候爪子弯曲,把一截树枝牢牢抓住。这双小手可没有那样的力气。手指害怕什么似的,指尖团簇到一起,变成两只小刺猬。

拿一个给哥哥玩,草儿。

小草飞快丢给他一个草疙瘩,他够着了,就往嘴里塞。老奶奶不管,她伸手一拨,他就哇哇大哭起来,吓得小草弹起身来,把手里的草团都扔给男孩,他渐收了声。老奶奶闭着眼睛摇摇头,过来吃力地抱起他,把了一泡尿,又直接放回蒲团上。这回他坐起来了,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两眼直直地,等着院子里悠闲踱步的鸡进入他的视线,他则以逸待劳,眼睛一转也不转。小草无聊地趴到妈妈腿上。她问老奶奶男孩有没有去医院看过手脚,交流极费劲,要吵架似的大声吼老奶奶才听得见。老奶奶听懂了,告诉她医院叫买了一双鞋,说能矫正,两千块。她吓一跳,什么鞋这么贵?小草的鞋子穿一个季节就嫌小了。老奶奶摸进屋里去半天不见人,踅回来说,找不到了,不知给他妈丢哪里了。男孩的妈妈她经常见,一个短发胖女人,不论刮风下雨都破衣烂衫地在村子附近游荡。男孩的爸爸四处干点体力活。

妈妈,明天还是采茶吧。

回家后她还记着男孩被稻草割伤的脸,翻出小草从前用过的软毯送给老奶奶。她预料过不了几天毯子就会脏得面目全非。丈夫含笑道:

你果然喜欢搞慈善。

四月刚热起来的天忽又来了一阵冷空气,因为冷,发生了一件事。这天午后老奶奶趁男孩睡觉出去菜地一会儿,男孩妈妈正好回来,她进房间看自己的孩子,男孩醒了。不知道母子两个人之间怎么交流的,总之妈妈认定孩子冷,于是给他脱光了衣服,抱到厨房灶上的大锅里,倒进一锅冷水,塞了稻草进灶膛,点了火,烧起来。锅里的水热了,沸了。

男孩没有被烫死,但也就差一点。小小的他,求生的本能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把邻居老太太引了来。他被捞起,浑身红烫,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还是兔子。从医院看烫伤回来,老奶奶再不肯离开男孩,出门就用一辆竹制婴儿车推着他。已经三岁的他,脑袋还不能完全从小车托板后面露出来,托板上摆着几茎草或几根菜叶子是他的玩具。于是这乡村的田间地头,时不时就能看见一辆空空的小车,静立在草丛中,状似被遗忘丢弃了。老奶奶和男孩就在附近,老奶奶摘菜、浇水、锄地、捡柴。巷子里的老人,在历数完各家长短,检阅了远在他乡异国,和本村本乡只有微弱联系,剩下一个个姓名空壳的人类之后,偶尔会想起男孩:

将来怎么弄哦!

送进福利院里去不行?

他有父母呢。

那是两呆子。

福利院不收新人了,里面烧饭的女人是我媳妇她们村的,马上就要被辞退回来了。

作孽。

大家替男孩担忧一会儿将来,把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的他往世界中心推了一丝一毫,但也只有这么多了。将来,小草的将来呢?小草今年秋天上幼儿园,将来要上大学。丈夫说:

在乡下上学挺好。

他告诉她上小学时遇见一位老师,免费教他写大字,在老师家吃饭,笔墨也不必买。不像现在各种培训班乌烟瘴气。她想提醒他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又懒得说。

乡间就是一座自然的课堂。

她同意,但是难道女儿又变成她自己这样么?

养成一种洒脱的性情,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在一架大机器上转啊转,脱不开身,人生虚度了。

她真的惊奇,丈夫说到“虚度”二字的时候,竟然一点也不会往自己身上联想,不会窘迫脸红。她从他书上瞥见“化城”二字,望文生义,觉得他就住在那么一个没有依托的虚幻地方。

好不好另说,一本书一支笔都要钱买。

钱嘛,总会有的。

丈夫坦然。其实她们两个正值壮年的人,兜里一共掏不出来一千块钱。妹妹见她对小草的将来并无坚定设想,批评她:

你和他越来越像了,将来总要变一个人,信么?

她不愿意相信,却感到平淡的日子里包藏一股力,将她往一只大漏斗的中心推下去。四壁光滑得没什么可攀援。

过几天丈夫喜形于色,告诉她公婆决定把靠院墙的一间独立小房改造成棋牌室,争做村子里最好的棋牌室,这样不就又多了一笔收入。她想,这的确实是村里可做的唯一生意了。

另外——窑上赔了爸一笔钱,你想办什么幼儿园,去吧。

她心里一动。

数目么,放着不动,草儿上学不必烦了。你要是赔了,就当从没有过。

你能做主?

能啊。

她将信将疑。不知道是高兴凭空多了一笔钱,还是丈夫果然记得自己的心思,又或者丈夫对钱表里如一的态度,总之这些感觉混合起来,使她头脑有些发热。第二天,她就和妹妹约好进城,去了教育局、工商局,方知手续繁琐。她虽然当过代课教师,可并无任何资质,如在镇上办学条件也许宽松一些,县城是行不通的。可是镇上的孩子又太少,一个公立幼儿园已经绰绰有余,另外做饭和医务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解决,教室装修和消防要达标……一切和二十年前大不同了。原来她以为荆棘荒草中掩埋着一条出路,拨开一看,并没有,还得赤手流血去开辟。

到家丈夫问她:

决定了?

哪有这么快呢?

我就知道你。

丈夫露出狡黠的一笑。

我再想想吧。

别想到老了。

爸妈不在了呢,我们连种菜也不会?

那就学。

爸妈病了呢,我们五个随便谁病了呢?

女人啊,总把自己想成一只逃命的猎物,成天担惊受怕。

你不害怕?

丈夫不理她。他得了想象力缺乏症一样,从来不思虑显而易见的明天和可能的意外。这是伪装还是无情?她想不通。

办学的事她自觉无望,去县城几家私立幼儿园打听当老师,无不嫌她年纪大。秋天小草去上学,她的日子更空了。只有周末,母女两个才能像往常一样,手牵手,走入田野和树林的寂静。那辆熟悉的竹制小车,她们有时碰巧能遇见。这天午后竹制小车停在一片日本松林外,她走过去伸手抚摸,太阳把它的骨骼晒得温暖。映着它背后一片发光的树林,犹如童话中的一个场景。

妈妈,我不想和他玩。

小草认得男孩的小车。

为什么?

我上学有很多朋友呐。

小草跑进松林里捡松果,捡一个告诉妈妈,这个送给谁,还有一个送给谁。她背靠一棵松树坐下,听见头顶飒飒的松涛声,心里蓄满了风。从前弹琴唱歌时的那一片水波涌来,湖水上空,传来细细的哭喊:

草儿,你听见了么?

他又在哭呢,我们不许去。

她同意了女儿。回家的时候她们路过一片花生地,地头搁着一把锄头,一只空竹篮。靠近野塘那边,一抱洗好的花生湿漉漉、亮晶晶的,却不见劳动的人。水面上静悄悄洒着秋阳,一只小野鸭轻快地游了过来。奇怪的预感袭上她心头。

果然,第二天中午她听说老奶奶和男孩溺水死了。有的说老奶奶失足掉塘里,或说她也许有意带着她的孙儿,一道解脱去了。末了都一致叹气:

也好。

她忆起昨日松林里的哭喊,遥远的。轻微可疑的自责之后,她和全村人一样很快忘了男孩。有天和小草路过那个脏乱的小院,他们四个人那日午后的情景才浮现。一瞥无人,草蒲团也不见。

妈妈,他去哪儿了?

院子里的菊花开了,花瓣一丝丝弯曲着流向中心。小草指着金黄的花朵告诉妈妈:

像他的手呢。

她定睛看,微风里颤动的花朵,小心地试探着向前倾,像要触碰并抓住什么东西。

秋天村子里最多的是柿子,房前屋后家家有,然而没人吃。寂寞地结了果,寂寞地掉在地上腐烂。她家墙角一棵才长到差不多两人高,已经结了不少果子,小草央求她摘,她为难道:

要爬上去呢。

妈妈爬,变猴子。

她抬脚试了试树干,双手吊到高处的枝杈里,真的爬到了一人多高的地方。小草在地上给她喝彩,她摘了三个丢往地上。她轻快地往下一跳,身体里一道气流直冲脚底,自己还不算老!小草在每个柿子上画了眉眼和嘴巴:

都是我的朋友。

没多久她找到一份附近度假酒店做西点的活。她喜欢那不同于饭菜的香味,甜甜的稚气。骑电动车单程一个小时,路过小草的学校,路过她和父母以及妹妹的家。丈夫见她每日兴兴头头,忍不住问她:

不办学了?

就是个梦。

哈,其实我们也没有那笔钱,骗你的。

啊——

她没有生气,不然怎么会和丈夫这个人一路走到今天呢?也是,窑厂不叫赔钱就算了,哪里还会倒给?

她定睛看丈夫的脸,他似乎真的没什么恶意,就为了开个玩笑。从前她总在心里反复思忖枕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她明了他也许就没有什么确定的“本性”,一会儿戴一个超然严肃的面具,一会儿摘下来,又戴上一个无赖的。生命在他看来就是无所顾忌的变脸游戏,轻飘飘的游戏。一瞬间她眼前展开一片平湖,湖上漂着一条木船。她那样一面平静的水,无从把漂浮物扔回岸上去。

作者自述:除了不像诗那么分行,小说可以包含一切文学的质素,包括诗意。我喜爱文学,所以喜爱小说。我没有什么关于小说的固定的“理念”,比如“必须会讲故事”,“作者必须有多少人生阅历”,“语言必须简洁,形容词和比喻已经过时”,等等。我写小说,就是编织一些“人事”,一些“梦”,一些“思”,用文字恰当地剪裁出来。一篇小说完成,我才清晰了以为能去而实际去不了的地方,从未意想而已经站立的地方,前者可以治疗狂妄,后者可以治愈自卑,两方面下手,塑造我精神的健康。我分明看见,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从原先的杂乱混沌,被收拾得澄明了。

出发点也许是一个笑,一个哭,一句话,一片影子,一种观察,一声感慨。它们缓缓展开一处有宽度有深度有秩序的空间,这过程使我惊奇,叫我快乐。我愿像一个最老实的手艺人,在光阴中打磨手上的物件,并从这日复一日、也许永无“出路”的工作中,焕发一点做人的气象。

王晓雯,青年写作者,现居南京。曾发表小说若干。

推送题图:金陵折扇(南京博物馆文创)

《天涯》2023年第2期 目录

作家立场

004 林渊液 大象:中医采访与思考札记

020 唐克扬 梦境和历史的风景

026 赵大河 九歌

小说

037 韩松落 写给雷米杨的情歌

056 蒋一谈 空钵

062 吴昕孺 父子长谈

“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

080 羽瞳 线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095 章程 正午 (点击标题跳转阅 读)

105 王晓雯 远山(外一篇)

119 罗志远 夜行家

129 孟祥鹏 去瑶池

138 李晨玮 燃烧

148 巫宏振 日记簿

散文

“边地的风物”散文小辑

156 裴海霞 荒野牧人

162 刘予儿 风中的石头房子

171 刘梅花 白石篱笆

180 李达伟 岩画

186 千忽兰 命运里的符号

艺术

193 唐棣 巴黎不属于任何人——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之六

环球笔记

206 爱迪生的混凝土住房梦/“全球南方”与城市研究/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人/黑死病与欧洲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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