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正午(附同期作者王晓雯短评)|天涯·“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_我说_日记_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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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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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缘到前沿

编辑部

推荐语

《天涯》自1996年改版以来,虽经历世事变迁,却始终以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作为办刊宗旨。正是如此,才造就了《天涯》的精神与使命。

时间变了,《天涯》的精神始终未变。海南这片土地孕育了《天涯》,这是一个边缘与前沿的存在。《天涯》时时刻刻 从边缘处重新出发 ,朝向前沿,也是朝向未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天涯》力图求新求变。《天涯》2023年第2期的“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七位青年作者的八篇小说,都是从纸质来稿和电子邮箱发掘的。在这些小说中,编辑看到了“文坛陌生的新人”具备的自由精神、奇僻思想、锐敏直觉和活泼生命。这些青年作者的文字,似乎回应了李大钊在《青春》一文中的这段话:青年之字典,无困难之字,青年之口头,无障碍之语;惟知跃进,惟知雄飞,惟知其本身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

同时,我们的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将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这样做是为了让这些青年作者互相发现各自的长处和短处,同时也让读者多一个进入文本的视角。

今天,我们推送章程的小说《正午》和她的创作自述,同时附上王晓雯的短评。

章程 创作谈

对我来说,小说就是向记忆招魂。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是记忆的镜子。而是说,记忆中的某些关键点(包括气味、声音等),会触发乃至生长出一篇小说。

《正午》是我真正意义上完成的第一篇小说,但比后来写的几篇小说发表得要晚。我确实在现实中遇到过在自家墙壁上造字之人,汲汲于创造简化的汉字,但新造之字的形体却像韩文。它是这篇小说在现实中的锚点。我着迷于一个福柯式的主题:造成偏执者疯癫的社会建构,以及这类人在一种特定的社会环境下的生存状态。此念头是写作这篇小说的驱动力。而之后,它生长出来的枝叶和事实没有了关系,它们是我新造出来的“现实”。我觉得这也是小说写作的美妙之处——它不等同于现实,它和现实有时大相径庭。它在现实中浮动,或脱离,或锚固,或潜入。记忆与现实的关系,也往往如此。记忆总是具有欺骗性,一如小说。

书写的过程当然是孤独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写小说是与心的一次次对话,招魂,让一些东西或毁灭,或重建。危险的事物总是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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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雯评 章程 小说《正午》

《正午》描写的是物质匮乏的乡村环境中两个以精神为食粮的“异人”。一个整天痴迷于造字;一个疑似用“我”的记忆来建造另一个“我”,并将这个苦苦思索的过程写入一本神秘日记,日记则被造字人和叙述者共同读到并不断揣摩、探究,由此展开整个小说。这完全不是一个描写风俗人情的典型“乡土”故事,它具有开挖精神深度的现代气质。

小说聚焦于人的精神世界,且是某种近似于“疯癫”的精神。随着《无梦楼日记》的不断披露,远离现实的迷离氛围就越浓重。读者不必追问日记的作者到底有没有通过“造成另一个我”的计划逃过杀戮去向远方,或“造成另一个我”这种设想本身是否可能是否荒谬,我们确定知道的是:有的人完全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用生命不仅思索而且践行着和生存无关的问题。比如我是谁,记忆有何不为人知的功能,时间是什么,因果的来去,现实是否等同于真实等等。

于是我们不禁也好奇,是什么造成了这些“异人”的异常状态。仅仅是他们天赋异禀么?从小说设定的年代、透露的信息来看,除了天赋,还有社会结构性因素的压迫。贫穷,狂飙的运动,颠倒的是非,并不存在的出路,……现实的力量在人物的背后织成了一张骇人复杂的大网,虽然小说里并未用太多笔墨去表现,但是冰山一角,也足使人发冷。缥缈的精神异想,因此有了地上的牵引。这种牵引虽非确定答案式的指向、揭示,但确实使得这个虚构世界的合理性增强,有了人间的滋味,历史的回响。

正午

文/章程

罗苍黎,湖沿村人,中学历史老师,记忆力惊人。因家境清寒,罗苍黎自文镇高中毕业后,放弃升学,留校代课,后转正。幼时,他常因看书入迷,被母亲追打。有一回,母亲喊他半晌,没人应,愤然进屋,当他的面把书撕了。罗苍黎愣愣站在那里,不响,也没去捡。母亲催他去晒场把谷子翻一遍。他拖着耥耙出门,泥地上被拖出十数条印痕,一直从他家跟到了晒场。罗苍黎望着这十几条线,大笑。那晚,他梦到一男孩。他问对方名字。对方说,罗苍黎。

1979年,我的父亲八岁,在文镇老街旁的江边,目睹了罗苍黎被执行死刑的场面。估计为了分散围观的人群,不知从哪传出风声——行刑地点在文镇高中的操场(行刑那日一早,在这举行了对罗苍黎的宣判大会),还有一种说法是在青阳郑村的一大片桑葚林中。那天,武警在离操场几里开外的江边,围成半圆,挡住众人,半圆圆心处,两人架住罗苍黎,他虚弱无力。边上站着法医。一辆车停在附近文镇剧场门前,下来一人,一身白衣,肩背步枪,朝向江边,往罗苍黎走去。人群突然骚动,在武警的指挥下劈开一条道,辟易道侧。

时至正午,众人本该挥汗如雨,却并不觉得热。没有人知道这是死亡带来的一种清凉。我父亲也不知。他看到罗苍黎的膝关节后被踢了两脚,跪倒。他注意到罗苍黎脖子上紧紧系着一根细绳,他极力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押他的两人退后,那白衣人往前,离罗苍黎三米远,站定,从肩上取下枪,拉出枪栓,装填好子弹,上膛,瞄准罗苍黎的后脑勺。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引起空气弯折,我父亲没看清子弹,只见水面起了小波纹,罗苍黎倒地不起。那白衣人收好枪,即折返上车,开车离去。我父亲离得这么近,也没看清白衣人的脸,可能是注意力全在罗苍黎身上,行刑人则像一道白光。法医给尸体拍了照,之前架着罗苍黎的两人将他尸体翻身,法医又拍了一张,尸体才被移走。操场正中的血迹被迅速清理干净,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结束后,太阳依旧明晃晃。

这件事,对我父亲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影响。一连数晚,他接连做噩梦,梦到那个行刑的白衣人,还有罗苍黎倒地后流出的血混杂着脑浆。初中辍学后,我父亲跟师傅学了两年手艺,做起了木匠。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罗美珍(后来成为我妈)。他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问对方,都是姓罗,也都是湖沿村人,你和罗苍黎是亲戚吗?对方回答,不是。我父亲方才安心给罗美珍写了三年情书。

陈海军,五十多岁,光棍一条,赋闲在家三十余年。虽然名字叫陈海军,但他这辈子没见过海,更没当过海军。

他去过包围着村的镇,最远抵达吞掉镇的城。村里人说他上世纪八十年代没考上大学后,脑子里的筋没扭转过来,变得神智不清,偶尔嘴里咕哝着说个不停。但大部分时间,他说话倒也正常。可是,不管春夏秋冬,他都裹着一件军大衣。

陈海军身材瘦削,从脑袋到手脚都瘦长。胡茬稀疏,间杂白灰。牙齿焦黄,多半是吸烟导致。眼球倒不混浊,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的瞳孔不能映出周遭,像口井,能把一切都吸了进去。眼睑下,颇多皱纹。他的脸棱角分明,像是一股压抑从他身体里往外窜,但只找到了脸这个出口。脸消灭了一部分的压抑,但留下了压抑后的残迹,沟壑纵横,没有血色。

他喜欢贴着正午的空气走。正午的空气陡峭而坚固,像是悬崖的山壁。往下是万丈深渊,那种冷飕飕的绝望让他即便在大热天也裹住军大衣。有时,烈日当空,他颤抖不已。他从一切常识的边缘掠过,他也乐于看到人们眼中对他掩饰着的轻蔑。他胡子浓密,从不用剃刀刮,所有和他打交道的刀子、刀片,都被他用来削瓦片。他像日游神一样在村子里游荡,只是为了找瓦片,能让他在墙壁上方便写字。红瓦青瓦都有,倘若还完整,他便猛地一摔,摔成几片碎瓦后,再拾进口袋。时常有几只横行的鸡,被他吓得猛地扑扇翅膀,把灰尘搅进空气,飞回鸡埘。

我本科毕业后,在家待业,方和陈海军熟起来。我在一个二本学校的建筑系读了五年,毕业这年,却因行情不好没找到工作,研究生也没考上,便悻悻返乡。老宅拆了一半,留了一半,缺口用红砖堵上,像是某种生物的残骸。父母叫来两个泥瓦匠,两个木匠,两个小工,在老宅一半的旧址上盖新房。地梁已浇筑完。水泥搅拌机轰鸣,尘土飞扬。父母仍住老宅,而我的房间被砍断,无处可住。父亲说:“和隔壁陈老师打了招呼,在他家老宅腾出一间房,让你暂住。”陈老师在文镇小学当数学老师,教过我。陈海军是陈老师弟弟,住楼下,我住楼上。陈老师另建新宅后,把旧宅留给陈海军住。到饭点,陈海军就往新宅走去。

母亲担心陈海军有点疯癫,嘱托我少跟他接触。我说晓得的。但我父亲一直认为陈海军是个老派知识分子,看了很多书,只是时运不济。母亲说:“没见哪个知识分子这么大热天还穿军大衣的。”父亲说:“他们家的人向来会读书,还有一个去美国的。”父亲指的是陈海军他哥陈开愚,不守细行,但有出息,远近闻名。母亲不语。

好在陈家老宅就在隔壁,母亲在我家门口大喊一声,我在陈宅二楼的房里都能听见。她让我一日三餐回家里来吃。我住那边后,母亲不时会买点水果,带到陈宅,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或把水果切一大盘:有苹果、番石榴、菠萝。她叫我下楼吃的同时,也会碍于情面喊陈海军来吃。但陈海军从不吃,除了每天例行吃饭、上厕所,正午出门找瓦片,并在老宅粉刷后的外墙上用瓦片写字外,他不出房间。

他写的字,和韩文的字形相似。只要写满一面墙,他哥就泼上水,把它们抹掉,墙壁顿时像村子的良心一样干净。但他会继续写,屡教不改。一个下午,我在自家吃完午饭,准备回陈宅的房间。出门,工人们已在午休,只有水泥搅拌机还在转个不停。看他又在外面刻字,我问:“写的什么?”他说:“在造字。汉字太复杂了,可以简化笔画组合。”我说:“你这造得太像韩文。”他摇摇头,说不懂韩文。我心想,既然没人会看几本书,为什么这个时代还有人热衷于造字。这和他一年到头穿军大衣一样不可思议。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仓颉,被困在他的军大衣里了。

我问他:“你热不热啊?”他说:“以前的冰棍不都放在棉被箱里的吗?”我说:“冰棍是冷的,你是热的,一个越裹越冷,另一个越裹越热。”我又说:“我们初中班主任骂人时,总说‘死了都不晓得脚冷’,当年读书,我们经常会讨论这话究竟是啥鸟意思。”他一愣,说道:“我倒不觉得热。”他不苟言笑,有些局促。我打算今后不开他玩笑了。

为了打破僵局,让他放松,我作势要回房间。他却眼角一眯,把瓦片收进口袋,吐了一口痰,说道:“给你看样东西。”于是,他把我领向房间。他的房间临近厨房。厨房仅一层高,和宅子连着。我小时候,陈老师家还住这。有一次,我把石头扔向厨房屋顶,石头顺着瓦片滚动,挑了个空隙,掉下去。锅恰好没盖住,石头落到煮沸的汤里。这场意外,以我妈赔了他家一篮子鸡蛋而结束。

老房子隔热好,他房间凉快,弥漫着樟脑球和旧木的气息。房内摆设简单,床和书桌之间的地上摊满书,堆了十几摞。书桌对着窗户,上面搁了几本书,最醒目的是两大本快散架的字典,粗壮得如同叠了三块砖。明亮的光斑从书桌上一直生长到地上。地上有几个被踩扁的烟头。房内没有多余装饰。不知村里人为什么觉得他疯,可能身在农村还惦记看书,这行为本身非疯即傻。房里一角,有个蛇皮袋,塞满的碎瓦急欲从口子里挣脱出来。他从书桌上抽出一个本子,递给我说:“这人真了不得。”他立即点上了一根烟,慢慢吞吐起来。

我看了眼封面,题目是手写的,叫《无梦楼日记》。这个本子不厚也不薄。我问他:“从哪拿来的?”他说:“你父亲给我的。你家盖新房,从你家老宅二楼搬下来一箱书。你父亲看我盯了很久,跟我说想看哪本就拿走。我挑了这本日记,以及两本没了封面的字典。”我说:“我父亲总爱把东西送人,我小时候的几抽屉磁带,都被他送给了陈为杰,有次,我发现路上满地磁带条,都是陈为杰抽出来糟蹋的。这人其实不听歌。还有几箱子‘老佛书’(方言,即小人书),都给了我二婶她弟。对方威胁我父亲,不给这几箱书,就不让他姐嫁过来。”陈海军说:“当时要是不嫁就好了,你家也不会有这么多烂事。”我说:“你是明眼人。”我和他目光撞上,闪避不及。他的眼神是井底的水,凉丝丝,莫名让人害怕。

我说:“你不闻窗外事,居然能知道这些家长里短。”他说:“我知道不少事。”他说话时,脸上常会流露不自在的神情,少有欢欣。

陈海军指的二楼,其实是我家老宅的屋顶层,杉树木梁密拼,上铺木板,堆满杂物,但留有一个长方形口子。无楼梯可达,得需要独立梯子架好,才能上去。我怕爬这种梯子。小时候,被父母好说歹说骗上去一回,看到个大木柜,我大叫:“家里怎么有棺材?”父亲高兴极了:“好啊,有官有财。”后来才知那是个盛谷子的木箱。可见,那里该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家二楼向来有老鼠和蟑螂,这个本子倒也没被咬得不成样。翻开《无梦楼日记》,是本日记,日期都标在文末,并非每天都记,作者很随性,隔一天或隔一月,都有可能。有时拉拉杂杂写上千字,有时只有寥寥几个字。日记从1974年(我所能辨认出的最远的年份)记到1979年。前面部分,字迹清秀,用黑墨水,也用蓝墨水;越往后越潦草,字迹如裂纹,甚至可以说是扭曲、痉挛,像是一片虚幻的森林,枝蔓盘根错节,极难认。日记最后被撕了很多页。

陈海军提醒道:“你看看扉页的名字。”

我往回翻,那名字小如蝇头:罗苍黎。

罗苍黎的这本日记,为什么会在我家楼上?那晚,我问了父亲方知。

1979年,罗苍黎被枪毙后的某个晚上,他们一家从湖沿村消失了,搬走了所有家当。我的外公罗九寿,那时当村支书,擅于为人处世。罗苍黎老父搬家前,没告知别人,只告知了我外公。罗父说:“苍黎现在犯下这事,我们也没脸面在村里待下去。他爱读书,有一箱子书,扔了可惜,留给你。”我外公没上过学,全靠自学当上村支书,村里人都知道他爱看书。罗父叹息道:“你说啊,人要是犯了事,读再多书能有什么用?”我外公收下书,并跟他们说,好好活着。我父母结婚后,有一年,父亲发现了这箱子书。我外公说:“是罗苍黎的,你要是读得进去,就全拿走。”这堆书被我父亲分了三次,用自行车带回了家。最后一次,他把箱子也运了回来。

那一箱书,都是罗苍黎的藏书。罗家祖上出过几个读书人,后来虽然家道没落,但家里人对于买书,从不吝惜。五十年代初散佚不少,罗父偷偷藏住一小部分,传给罗苍黎。罗苍黎为人极为谨慎,所以这堆书在那年头从未被发现过。

好多书都翻卷了,发黄变褐。里头最惹眼的是两本快要裂开的外文字典,早已没了封皮,一本是德语,另一本是英语。和哲学有关的书基本都是英文或德文,被翻得皱巴巴:有《存在与时间》《时间与自由意志》《纯粹理性批判》等。也有中文的,比如人民出版社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商务印书馆的《存在主义哲学》,以及王国维的《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里的一些篇章。此外,还有不少手抄书,那年代有不少白皮本从内部流传出来,大家借来借去,整本整本地抄。罗苍黎从哪借这些书来抄,不得而知,或许是从下乡的知青那。一箱子书里保留得还算完整的,则是民国时期出版的西方文学作品,但书名很难和现在的译名一一对应,诸如《块肉余生录》《魔侠传》《吟边燕语》等。鲁迅的书不少,封面上基本都盖上“宣传科”字样的圆戳。但是被翻得最皱的,是鲁迅校录的《唐宋传奇集》,由北新书局出版。

我父亲虽然爱看书,但他只爱看《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等情节传奇的章回体小说。罗苍黎的书会引起他头痛。为了顾全身体,我父亲把这箱书全搬到了二楼,和谷子待在一起。《无梦楼日记》就夹在这箱书中。

我问父亲:“罗苍黎为什么会被枪毙?”父亲说:“当时,他同村的未婚妻失踪了。一个月后,有人在一个池塘里撒网捕鱼,拉网时,网被扯住,下水,伸手去摸,结果摸到早已泡胀的尸体。那人大叫一声,差点晕在水里。事发后,罗苍黎投案自首,供认不讳。原来是他把同村的未婚妻杀了,绑在石板上,沉到池塘里,还特地选了水泵房附近丢下去,因为那里水最深。尸体没发现前,不知是不是尸体腐化的缘故,池塘里鱼变得又多又肥,很多人去捕。”

我说:“他为何杀人?”父亲说:“具体原因不详,他们家早离开了湖沿村。当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罗苍黎的案件。大家说他也算是才俊了,在中学当老师,都奇怪他怎么会杀人。估计他在学校认识了别的女老师,有再往上爬的野心吧。”

夜饭后,我回陈家老宅的房间,走上楼梯前,看到陈海军的房间里有光漏出。到房间后,我翻开了《无梦楼日记》,从头开始读。窗外,乌云涌动,如墨晕开。月轮倒像是贴进了云里,只有周边三倍于它的直径范围的云层是亮的、透的,白惨惨,被抽掉了鲜活的红色和橘黄色。如果这月鼓胀起来,倒像是毫无血色的人脸。

连续三天,基本看完四分之三。很难想象,七十年代的湖沿村,有这样一个罗苍黎,整日愁眉苦脸地思考哲学和情感,他也算是位异人了。如果没被枪毙,他大概能成为八十年代先锋派的一员。他的日记,奇妙又不真实,和那个时代的日常、风波,毫无关系。如一座孤岛,还需有上万年的地壳运动,才能在不远处形成另一座岛,与其隔水相望;又如处在台风眼,外头的摧枯拉朽和众声喧哗,环绕着中心,却抵达不了中心。

我把他日记中的内容摘录了一部分,因年代已久,墨水洇开后,字迹难认,再加上虫蛀,记下时难免有错误,但尽数保留。

这本日记,像后来八十年代的先锋派的写作,有一些共同的母题:死亡、衰败、恐惧、时间、虚无、现实、神秘主义,等等。1975年后,他只关注时间。

1974年2月17日,罗苍黎写道:“正午同夜晚一样,让它向我呈现。大多数时候,它是缓慢的,如温热的潮水淹没了我。但有时,它是跳跃的,暴烈的,让我既偏执又狂怒。它像恶习与邪气一样。人自愿深陷其中,因为它迷人。它和我互相绞杀,无休无止。”我猜测他写的是欲望。

2月26日:“每一天,我的心灵与肉体都在一寸寸老去,死掉。而另一个生命在生长,他以我的死为养料。敲骨吸髓。”3月19日:“夜色苍茫,而我对着死神写作,他挺立在惨白的月色里,吃吃地笑。”6月23日:“死亡,就是想到死亡的时刻。”

1975年,身为中学历史老师的罗苍黎对哲学有了兴趣。他估计是对照着字典看哲学原著,德语和英语两本字典,早已破烂不堪。但在他的日记里,很少出现哲学的各种概念,他的思考更文学化。

这年的5月9日:“不知何以会对哲学有了兴趣,但其实我并非对所有哲学问题都有兴趣,我钟情于‘时间’。从柏格森到海德格尔,不少哲学家论述过时间,但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真正信服。我教历史,研究历史。历史正是由时间构成。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不是历史,而是自我。自我也是由时间构成的。我记得清从小到大的绝大部分事。”

同一年的7月13日,他起初字迹还算正常,主要在记录古希腊的普鲁塔克提出的“忒修斯之船”的悖论:构成一样事物的要素尽皆被替换后,它还是本来的它吗?随后,他写下:“如果把构成现实的旧材料(记忆)不断替换下来,用于建造梦境,那么梦是否也能成为另一种现实。倘若如此,那个梦会是……”最后几句话里的字极不正常,似乎难掩惊怖,但还能辨认出字的骨架。日记后四分之一的笔迹,是把这类本就不正常的字再撑破,绝筋折骨。

1975年的下半年日记,经常只是简单几行:“整宿失眠。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梦到……”“我唯一信任的,就是往复循环的时间。死者的重生,生者的死去。”12月11日,他记录的是:“(前面不知是被老鼠还是蟑螂咬成缺口)……越来越清晰了。为了免于再次梦见……(字迹不清,有涂抹痕迹)永无终了……黑黪黪……我必须保持清醒。”

到了1976年,我怀疑他恋爱了。不知是否是遇到了他的未婚妻。他写下的东西不再和哲学或任何思辨性的内容有关。

这一年的6月13日,他写道:“见到你时,是一个热天午后。从这个时刻开始,我要告别那些我思考过的哲学。都离开我吧!跟生命本身相比,任何概念都是虚弱无力的。在现实世界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另外的个体。那种幸福的感觉,既浓烈又实实在在。时间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几个瞬间,除了幸福,什么都没有。在这些时刻,我坐在你身边。午后的谷场。”

仅隔了一天,6月14日:“眺望窗外的农田。此前,我是多么厌恶这里啊:这里的泥泞,绵绵不绝的梅雨天,总是这些空寂的稻田、树林,无限延伸的泥径,还有暗淡的远山。无彼无此,无远无近。但当积云里浮现你的青色,我觉得这一切都可以忍受了。外面的天亮起时,我在想着你。外面的天,逐渐暗下去后,我还在想着你。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做,只有你的笑声在耳边重复。”

1976和1977这两年,他的日记里充满了恋爱中的人的快乐与迷惘。他似乎陷在一种三角恋式的纠葛里,且他苦恋的那人,并不知晓他的暗恋。第二天的日记,会推翻第一天日记里确定无疑的爱恋,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爱对方,同时又异常焦灼,怕真的被遗弃。第三天的日记,对那人的渴求越来越强烈,会指责第二天自我的游离不定,但也会把导致自己情绪化或神经质的原因,归结于一个若隐若现的对象的出现,这对象既无名字也无性别。这两年的日记,太多诸如此类的自我折磨,歇斯底里,以及难以压抑的情欲(非常隐晦)。爱恋中的人,要么是圣徒,要么是魔鬼。

1978年,在他被枪毙的前一年,他大概分手了。7月8日:“惶惶然,幸福之后要求更多的幸福……(字迹模糊)不知所以……本想忘记……毁了一切……分离……不再相会……别再发明希望……看一眼外面,你的……又浮现了……(字迹不清)声音、气味,依然如故……不可抗拒……各自目的……(墨水洇开)空无一物……道路乖远,风烟阻绝。”这篇,像是被雨打过,水渍漫漶。整整三页,只看得清这些散乱的词句。

但既有这沉痛的分别,词意悲苦,言语哀伤,他所念的对象,想必也不是未婚妻,而是另有其人。

8月9日,他写道:“那个形象(“形象”这两个字被划了好几道,把纸页划破)又浮现了。当我越想那忒修斯之船,就越确定逃出的方式,准确无疑。”8月10日:“我爱上死亡,但不是那种真正的死亡,而是知道将要死去却不必真正去死。这样能减轻痛苦。”8月11日,只有四个字:“秘密暴露。”这一天之后,字体分崩离析,看不出他写了什么。

秘密是什么?

罗苍黎的日记,经常让我如坠梦中,失魂落魄。

某天,吃完午饭,看到陈海军在“造字”。我站到他身后。满满一墙的古怪文字,纷纭错乱,源源不绝。他似乎把汉字打散后又重组了一番。每个新字,确实变得简单了,但又很雷同。我问道:“你认得出自己写了什么吗?”他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瓦片突然掉下。大概是沉迷创造,没听出我的声音。他快速捡起,转身,略有窘态,说道:“都是自己的小孩,有什么认不得的。”

我说:“那你的脑子一定是个庞大的字库。造了多少字了?”他说:“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个。”我叫道:“太精确了!常用汉字也才三四千个吧。”他说:“我今年五十四岁,活过多少天和造多少字的数量差不多一样。说不上是造,是简化才差不多。汉字总数有几万个。到我死,也没法从无中造字。”我说:“可惜之前的字,都被你哥擦掉了。”他说:“我脑子里的擦不掉。”

我说:“你做这事,意义为何?”刚说出口,我便为提这问题后悔了。他苦笑:“没有意义,但毕竟这件荒谬的事我都干了三十多年了。只能继续做下去。”我很惊讶他用“荒谬”来形容自己的行为。我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像他说的话一样虚无缥缈了起来。众人说他疯,我却找不见他疯的迹象。不过,表情如果有“温度”,那他的“温度”就是恒定的,且一直低温。难怪他把自己装在军大衣里。

我说:“上万个字,最后都要归于虚无。”他说:“不一定是虚无。如果把生命分散成上万份,谁也保不准它们能创造出些别的什么。”说完,他又补充道:“我不确定。”我说:“你在用死掉的时间,对抗成为灰烬的时间。”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在农村,这样一个人,多怪异啊。他看向我,眼神冷峻,令我一阵冷颤(这可是大热天啊)。他的目光捕住我念头,说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人每天都在死去。而陈海军死掉一部分,就造一个字。那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个字,永驻在头脑里,却不能组成一支军队供他检阅。它们都是死掉的时间的象征。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尸骸。宇宙里处处是我们的尸体,组成了长长银河。

我家的工地上,钻头乱颤,噪声扰人。但很奇怪,声音没有把我们吞掉,倒像把我们远远推了出去。

日影渐斜,他抽起烟来。

他问我:“那本日记,你看了吗?”我说:“看了。真是个充满秘密的人。罗苍黎肯定爱过什么人啊。”陈海军说:“我知道。”我问:“你见过他?”他说:“那当然。那时,我表哥开愚,和一个叫严凤音的下乡知青,关系很好。为此,开愚还被押到台上批斗过。后来,他编了一句方言的顺口溜:为屌快活为屌苦,为屌还要见官府,为屌还要打屁股。”

我笑出声:“陈开愚的这句顺口溜,流传得极广,我爷爷都念叨过。但和罗苍黎有什么关系?”陈海军把表哥陈开愚唤作开愚,颇为亲昵,倒让我有点不习惯,和他平日冷冷的语调不同,他的表情一改平素的严肃,难得“升温”。

陈海军说:“我哥大我十五岁,我和他玩不到一起。而开愚大我七岁,我天天跟在开愚后面,赚工分。我年纪小,只能赚三个工分。开愚赚七到八个。”他接着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罗苍黎经常来我们村,和开愚及严凤音一起。开愚生性风流,玩世不恭。罗苍黎寡言少语,经常蹲在田间地头,抽根烟,望着他们。开愚被批斗那次,我看台下的罗苍黎的眼睛肿得通红。严凤音回城后,罗苍黎还来过几次,最后一次和开愚闹僵了,开愚推开罗苍黎。罗苍黎索性坐在田埂上抽烟,一直到天黑。此后,他没有再来过。”

我问:“那时候,罗苍黎有没有犯下那案件?”陈海军说:“不清楚。犯了也没被发现。”

我说:“罗苍黎可能和你表哥都喜欢严凤音。但他生性不善言语,只能看着梦破碎掉。你看,他把自己的日记叫做《无梦楼日记》。”陈海军说:“那也不至于杀人。”

我说:“听说你表哥后来去了美国?”他说:“是的。1978年恢复高考,要让村大队推选一个名额。开愚和我哥是村里书读得最好的两位,他俩白天在大队干活,晚上关起门来读书,暗中较劲。但我姨比我妈更会钻关系。最后这名额落到了开愚头上。他去浙江大学后,没有再回过乡里,一路读下去,去了美国。那件事后,我们两家不再有往来。”我说:“听我父亲说,有一年他从美国回来,把他父母的骨灰也接走了?”他说:“是的。那时候兴土葬,但开愚坚决要让父母火化。他让亲戚们先把他父母的骨灰盒放在家里的谷仓里,盖上谷子,以免受潮。自美国回来后,他开了谷仓,拨开稻谷,取出骨灰盒,在堂屋前祭奠。他回美国时,带走了两个骨灰盒,此后没有再回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的声音逐渐沙哑、低沉。

我说:“那是什么时候?”他说:“86年还是87年,记不清了。”我说:“那时离罗苍黎被枪毙好久了。”我看他有点出神,目光暗淡下去,少了凌厉,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事。

阳光不知是何时消失的。天地灰蒙蒙。才是午后,已有些昏暗。看似即将落雨,但乌云倒没有着急往这边赶,而是聚集在西面。记忆泛起的涟漪,令他的注意力分散,心意恍惚。他把手中的瓦片往远处一扔,眼睛随着那弧线眯成一条缝,脸上的沟壑略微颤动,像是为了承接即将纷纷落下的雨点。他拍了几下手上的灰尘,走进房间。

我没在罗苍黎的日记里,发现他的那种出人头地的野心。那桩凶杀案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并不清楚。罗苍黎的日记,有太多这样难解的地方。比如,他那么抗拒梦到的那个形象是什么?以及他要逃的方式是什么?

晚上,我反复翻《无梦楼日记》,打了个哈欠,面前却浮现出了陈海军的脸,甚至闪过一个念头:陈海军伪造了那本日记,假托“罗苍黎”之名。罗苍黎永远浮在所有想象的场景之上,近乎虚构。但究竟如何,倒也无关紧要。体会过纠缠如毒蛇的绝望者,必定也感受过那蛇的冰凉,需要裹紧军大衣才能抵御住冷。渐渐地,他成了一条蛇。突然,那军大衣塌下,软塌塌地落在地上,像一块蜕掉的蛇皮。陈海军不见了。

头沉沉往下一坠,猛然一惊。是梦。窗外,夜的腹地,有隐隐而来的隆隆雷声。

一晚,月明星稀,有虫鸣,风凉似水。

我下楼,见陈海军的房里依旧有光。上楼取了罗苍黎的日记后,又下楼敲门。

我问他:“你看得懂后四分之一的内容吗?”他说:“你看我在外墙上造了这么多字,他那些字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我连张旭的草书都识得。”又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人真了不起。如果他只是写前四分之三,他顶多是伤感的文学青年罢了。我说他了不起,是因为后面的部分。”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罗苍黎这人拆分了时间。我都怀疑他没有死。你记不记得有一篇日记里,他提到忒修斯之船?”我说:“记得。他假设现实不断成为梦的原材料,梦也就变得和现实相仿。”

他说:“对,他创造了另外一个罗苍黎。在梦中,他把过去的时间一块块拆分,去组合成梦中的罗苍黎。人的自我,说到底就是过去时间的总和。而那个梦中的罗苍黎,吞掉现实中的罗苍黎的时间。”我说:“就像貘吃梦一样。”

他说:“不一样,他不是喂梦,而是喂时间。他把过去的自己割开,丢过去。如同佛经里的舍身饲虎。我给你读一点后面的部分。”

陈海军一根接一根地吸起烟,每一口都吸得很深,仿佛是为了调动他的神经去适应罗苍黎的文字。他俩懂好多东西,却都是多不合时宜的人啊。

以下为陈海军给我读的,具体日期没念。

“有那么一刻,我周围那些光秃秃的风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碎片在我眼前漂流。要抵达这个世界不是从一个点穿越到另一点,而是通过向自身的回溯,来抵达更理想的世界。我们是另一个世界在此地投下的阴影。

“……(前头的字迹,连陈海军也没认清)没有柏格森所谓的绵延,不一定非要把意识状态并列起来,才能获得感知。时间总在分岔,断裂,延展,压缩。我们自由组合着时间。组合的形式本身,构成了自我。但所谓的自由组合里的‘自由’,其实也是虚幻的。我们未尝不是处在一种必然性之中。

“我们的局限在于我们只能单向地经历时间。因为不可逆,人发明了‘因’‘果’。但如果人跳脱出这种局限来反观,就能看到‘因’与‘果’或许是颠倒的,甚至可能根本不再存在因果。化学课上说,鬼火(又叫磷火)的产生是因为人和动物的尸体腐烂时分解出了磷化氢这种物质,它自燃,产生了火焰。因此,不存在所谓的灵魂或鬼魂。但如果换一种角度来想:正因为有灵魂或鬼魂的存在,这种‘存在’导致了‘磷化氢’的产生,有了鬼火。磷化氢是果,而不是因。这样一想,世界是不是变得可怕不少?

“唐传奇里有篇《南柯太守传》。淳于棼在梦里经历了一世,梦醒后,经友人指点,料想是狐仙所为。于是砍了一棵古槐树,果然发现了一个蚂蚁洞,蚂蚁洞里的空间和他梦中经历的宫殿完全一致。这故事中,狐狸木媚,乃造梦之因,淳于棼的大梦是果。可如果梦是因呢?如果现实是因梦而生?那么,淳于棼岂不是用梦再造了现实。淳于棼才是仙。

“自第一次梦到叫罗苍黎的小孩后,睡前只要不断心理暗示,我总是还能再次梦到他。我害怕他。有几年时间里,他那么小,好似一幅静止的画。有一晚,睡前,我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努力去构想他,让他更像我?我确实这么做了,并且发现自己在梦中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无所不能。我构想他的脸,让他戴好眼镜,梳好头发。活脱脱的就是我。

“我还能和他对话。梦里,我不断跟他复述我的记忆,直到这些记忆成为他本人的记忆。他其实并不清楚这些记忆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仅仅是我的一个梦。”

陈海军说,这段文字下面隔了四五行,还补充了一小句:“而我,又是谁的梦呢?”

“但是我陷入越深,事情变得越可怕起来。他太像我了。如果我让他在手上划一道。我生怕等我醒来,自己手上真的会出现一道伤疤。

“真可怕。又是噩梦。自从晚上不睡觉后,我整天病恹恹,中午在学校不再吃饭,补两个小时的觉。可是中午的梦,让那个小孩更清晰,像是能一脚跨出梦和现实的边界。

“……(有一小块长方形的缺口,疑似用刻刀划开后挖掉)遇到他后,有两年时间,我不再梦到那个梦里的罗苍黎。直到……(字迹不清)结局的到来,我才又梦到……罗苍黎变得更加清晰,好像随时能从梦里走出来,替代……(内容不详)”

读罢,陈海军说:“还有些内容我也认不清。”我说:“怪可怕的。被你说得心里发毛。”暗影从窗前掠过。夜里,有鸟南飞。动荡又寂静。

他说:“那个梦中的形象逐渐现实化,最后跨了过来,代替他去死。我怀疑罗苍黎没有死。他很可能活在另外一个地方。梦中的罗苍黎,替他去死了。”

我脊背发凉:“如果有两个罗苍黎,现实中的那个得如何逃出?毕竟最后大家只见到一个罗苍黎被枪毙了啊。我父亲就见到了。”

他说:“亲眼见的,便是真的?”他说这话,如同念了鲁迅的那句“从来如此,便对么”。他说:“有些内容没看清,但我觉得他有办法。”

他立即岔开话题:“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罗苍黎喜欢的是开愚。”他拿着烟的手不禁发抖:“因为他在日记里用了‘他’。先前看时,没注意到,以为是在说梦中的小孩。他可能喜欢开愚,被未婚妻发现了。”他盯住我,仿佛在求证。

我难掩惊诧:“很有可能!那个年代,这是一桩大丑闻。撕去的几页,大概是泄露了信息。”他神情黯然,我似乎看到他微微摇头,但不确定。他难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日记里被撕后的残边,犹如空中俯望山林,层层叠叠的一片中,那被砍伐后留下的坑坑洞洞,尤为显眼。目之所及,只余斧痕错乱。

找不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和枝枝节节,或许只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让那两个人的关系互相渗透。但这日记是荒郊野外的密林,是冰冷、死灰的月下的乌黑树影,组成了没有出口的迷宫。

陈海军说:“很奇怪的是,他的日记一直记到了他死之后的一个月后。”他的声音,像在勾勒一个幻影。他嘴里吐出白灰的烟雾,似有若无的影。

我听得浑身奇冷:“你别吓人。”但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问道:“那一个月里,他记了什么?”

他迟疑了片刻,若有警觉,回过神来说:“骗你的。其实我也没看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字。”

我说:“那你刚刚怎么读得和真的似的?”

他表情忽地阴晴不定:“我把别的书里的内容请来串门了。”我呼了一口气,半信半疑。他那张长脸更显陌生。

良久,他叹了口气:“我倒是很羡慕罗苍黎。”我问他为什么。他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他低头把日记搁下,脸色苍白。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以对等的沉默回应他的沉默。

黑夜真是浓重啊,连此刻蓦然的狗吠,也丝毫划不破它,反倒被吸纳了进去。

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不便打搅。我拿上日记,逃离似的上了楼。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户还是用的插销,白天为了防止我家造房时的灰尘进来,窗一般都关着,到晚上再开。起身开窗,用风钩钩住。四野有浓雾,并有缓缓飘动的蓝色光点。是鬼火吗?我想。那本日记,被随手翻到最后几页,字像一个个孤魂野鬼,盯着我。我立马移开目光,合上日记。

鸡叫。狗吠。没过多久,就只剩下无尽的黑。

在那之后,陈海军经常喃喃自语。即便走近,我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如同悲咽,情不自堪。只见他嘴巴在动,像个溺水者,明明发出声音,却传不到别人耳里。但岸边也只有我一人,我救不了他。

那个夏天,这个村子里,一个无业者和一个村民眼里的疯子,曾一起讨论过一个死刑犯的日记。我很多次想象过罗苍黎的样子,那么具体,却又近乎抽象,犹如一簇光亮。现在,当我回忆起那个夏天,甚至连记忆本身也不真实。我们像是鱼游在水中,要寻觅那游过的踪迹,很有难度。记忆和虚构,都是能互相融入的水。虽然我确凿地记得,陈海军的眼神逐渐失去原先的锐利,不再是刀锋,而是薄雾般弥散着。

他不再在村子里找瓦片了。他会沿着那条柏油马路一直往西南方向走,走到湖沿村。村里小孩拿石头和碎砖瓦砸向他,他踢掉石头,捡起碎瓦,塞满口袋。阳光猛烈,把万物烧得滚烫。湖沿村早已没了以前那种坑洼的泥地,房屋的影子落地上,轮廓清晰,切分开阳光。他穿过了它们,明暗变幻。他还穿着那件军大衣,远远望去,像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蛹。

他整个身子歪斜,走路横行。眼睛尽量朝下,生怕被什么东西绊住。有的小孩开始学他的走路姿势。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跌入深渊。

夏天结束后的一天,陈海军失踪了。

一个正午,陈老师见陈海军迟迟没去吃饭,就让他孙子陈睿过来叫他。陈睿没找见他,以为他在楼上房里。上楼,问我有没有见到陈海军。我说,没找见的话,估计是出门找瓦片了。陈睿回去后和陈老师说,陈海军去找瓦片了。陈老师想到那一整面被涂污的墙就心头来气。他给陈海军留了一碗饭,拨上菜,把其余碗碟收拾起来。一整个下午,也不见他来吃。陈老师心头荡过不安。那天晚上,陈海军仍然没有来吃饭。这么多年的习惯,怎么突然变了?陈老师猛拍大腿,念叨道:“坏了坏了。”他生平头一次报警。

过来一个警察,查看了他房间,没留下什么字条,连一个手写的字也没找见。他像是突然被唤走,随时能回来。大概只有我知道,他只看书,从不写,除了在屋外造字。

警察让陈老师形容陈海军的模样后,劝慰道:“一个大活人,消失不了。说不定去哪玩了,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陈老师明明指着自己脑袋,却说道:“他脑子不太正常。”警察说:“清醒了就回来了。”这时,警察注意到我,问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我说:“是在中午。他突然上楼,敲我的房间门。以往,他从不上楼。我吃惊不小,但也没多想。他抱着两本大字典,跟我说,这俩书给你,本来就是你们家那一个木箱子里的。我说,其实也不是我的,是——”我突然意识到那名字马上要从嘴里蹦出,立即住口。警察倒也没在意,说道:“上楼看看。”

上楼,打开房门,警察伸手拎起我书桌上那本德语大字典。他大概低估了这字典的分量,拿起来时,手没夹稳,一滑,只抓住了前几页。于是,本就骨骼脆弱的字典终于散架了。纸页从锁线上断落,散了一地。很奇怪,看到这纸张散落的场面,我居然长吁一口气。警察连说抱歉,拿手揩了揩衣服,立马蹲下来捡。我赶紧说:“没事的,不过是一本字典而已。”警察跟着念:“一本字典而已。”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重复了我的话,更怀歉意。我说:“这两本字典本就不打算再用了。那天,他给了我这两本字典后,我听到我妈喊我吃午饭,我立马跑了下去,甚至比他下楼还快。之后,没有再见到他。”一众人没再不尴不尬地晾在楼上,先后下楼。

陈海军没有再回来。陈家老宅前,陈海军最后刻下的那些字一直没被擦掉。陈老师认为只要不擦掉,陈海军就能回来。

我怀疑日记最后几页纸,罗苍黎记载了如何从现实“逃逸”出去的方法,被陈海军撕了下来,偷偷学了,没告诉我。但我没有证据。那年十一月,我找到了工作,只想忘掉这一切。陈海军失踪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我那个二婶总在村里蜚短流长,说我家坏话。新宅越接近封顶,她说得越激烈,往恶念里捕捉到不少风和影。

他消失后的一个晚上,一个又一个立体的汉字在我面前出现,直通云霄。我身心失重,脚踩上一个,轻轻一蹬,就能上到另一个字。它们如此纷繁,无边无际。有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个吗?(应该更多,我相信他还活着)我心里默数着,到第三百多个时,我不由自主地坠落,忘了具体的数字。

上个月的某晚,我翻《酉阳杂俎》,看到《贝编》的3.31这条:“人渐死时,足后最令冷,出地狱之相也。”我这才突然明白,初中班主任那句“死了都不晓得脚冷”是很恶毒的骂人的话。这话,我和陈海军也提过。又莫名想到了他,看见了他房间里的那些光斑(空间没了深度,完全被斑点蒙住)。于是,我写了这篇文章。写作过程中,我打开许久未翻但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无梦楼日记》,摘了部分内容。这本日记过于“危险”,但我舍不得毁掉它。迟早有一天,我会将它藏到一个图书馆里。

后来,陈家老宅前的字被擦掉,陈家人也不再找陈海军了。毕竟,这个世界上少一个疯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章程,曾用笔名“一点儿乌干菜”,青年写作者、建筑师,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电影随笔集《我还未读懂漫山白雪》,本文为其小说处女作。

《天涯》2023年第2期 目录

作家立场

004 林渊液 大象:中医采访与思考札记

020 唐克扬 梦境和历史的风景

026 赵大河 九歌

小说

037 韩松落 写给雷米杨的情歌

056 蒋一谈 空钵

062 吴昕孺 父子长谈

“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

080 羽瞳 线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095 章程 正午

105 王晓雯 远山(外一篇)

119 罗志远 夜行家

129 孟祥鹏 去瑶池

138 李晨玮 燃烧

148 巫宏振 日记簿

散文

“边地的风物”散文小辑

156 裴海霞 荒野牧人

162 刘予儿 风中的石头房子

171 刘梅花 白石篱笆

180 李达伟 岩画

186 千忽兰 命运里的符号

艺术

193 唐棣 巴黎不属于任何人——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之六

环球笔记

206 爱迪生的混凝土住房梦/“全球南方”与城市研究/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人/黑死病与欧洲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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