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鹏:去瑶池【附同期作者李晨玮短评】|天涯·“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_百利_瑶池_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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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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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缘到前沿

编辑部

推荐语

《天涯》自1996年改版以来,虽经历世事变迁,却始终以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作为办刊宗旨。正是如此,才造就了《天涯》的精神与使命。

时间变了,《天涯》的精神始终未变。海南这片土地孕育了《天涯》,这是一个边缘与前沿的存在。《天涯》时时刻刻 从边缘处重新出发 ,朝向前沿,也是朝向未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天涯》力图求新求变。《天涯》2023年第2期的“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七位青年作者的八篇小说,都是从纸质来稿和电子邮箱发掘的。在这些小说中,编辑看到了“文坛陌生的新人”具备的自由精神、奇僻思想、锐敏直觉和活泼生命。这些青年作者的文字,似乎回应了李大钊在《青春》一文中的这段话:青年之字典,无困难之字,青年之口头,无障碍之语;惟知跃进,惟知雄飞,惟知其本身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

同时,我们的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将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这样做是为了让这些青年作者互相发现各自的长处和短处,同时也让读者多一个进入文本的视角。

今天,我们推送孟祥鹏《去瑶池 》和他的创作自述,同时附上 李晨玮的短评。

孟祥鹏 创作谈

我对许多类型的艺术作品都很感兴趣,但作为创作者来说,我个人的知识经验储备以及循规蹈矩的思维方式却限制了我在其他方面的表达。迄今为止,除了《去瑶池》,我写过的小说都是比较典型的现实主义题材。《去瑶池》这篇有所不同,但也只是在外壳上潦草描画了几笔,内核依然属于比较现实的那一种。

从写完到发表,已经过去将近一年时间了,现在回头读这篇小说,我会被当时某些想法和叙述方式所打动,也会为其中很多不足和平庸而遗憾。我始终觉得承认自己的平庸不算坏事,尤其是纯文学创作,及时合理的内省会让平庸变成一笔宝贵的财富,倘若它起作用的话,进而又会促使我完成接下来的更加有效、高级的自我反思,成为一种良性循环。

《去瑶池》这篇小说,我初心想写的是“逃避”,是面对问题“有答案”和“没答案”的模糊状态。小说的意义在于提出问题,而不一定非要解决问题。生活却截然相反,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对大部分人来说是需要结果的。但很多时候,无论是小说还是生活,答案在提出问题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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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鹏评 罗志远 小说《夜行家》

虽然开篇设置悬念这一技法已经在很多经典作品中屡试不爽,但我始终认为,这是一项足够危险的举措。人人都知道那个著名的理论——如果你在第一幕看到墙上挂着一把枪,那么接下来它就该开火。但这把枪应该怎么响?何时响?响几次?声音多大?这些都是需要作者着重考量的问题。诚然,在开篇设下伏笔一定程度上可以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但与此同时,作者和读者也进入到了一场博弈之中。读者早已不再以找到那个谜底为阅读驱动力,而是要在寻找的过程中评判作者是否把谜底藏得足够好。精明的读者总是带着一股拗劲儿,作者机关算尽,他们偏要见招拆招。会猜的人常常将结局忖出个七七八八,当故事结局与构想过于吻合时,这篇作品自然就在他心中丧失了初始的魅力。

于是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作者尝试着另一种表现方式。在作品中,他们仍然早早地在墙上挂上一把枪,依旧制造线索,引导你去找寻枪响的时机,只是故事结束了,这把枪也没有响。这时你尽管很不甘,却不由做出了妥协。你开始觉得这把枪响不响已经无所谓了。你陷入一个谜团,发现在解谜的过程中作者想要表达的已经全然流露,于是你觉得这个答案并不是非得找到不可,作者不让枪响忽然变得情有可原。

《去瑶池》就是这样的一篇小说。作者好像在跟读者玩捉迷藏。你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等了大半天,作者却跟你说:出来吧,我压根儿就没计划找你。小说的“模糊感”很强,始终在“是”和“否”、“确切”和“含混”的边界地带谨慎游走。正如作者所言,小说的意义在于提出问题,而不一定非要解决问题。小说中的陈百利是一个带有神秘感的形象。作者轻描淡写地抖落出一个细节:“前几年”他做了个梦。人时常做梦,即使是再惊悚,再深刻的内容,过几天也会烟消云散。可这个梦竟然让陈百利记了好些年。他四处打工,想必维持生计都成问题,可他不仅对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耿耿于怀,而且还对梦境里的事件信以为真。文中没有交代陈百利缘何会产生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陈述了其不幸的身世。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这两件事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但更应该看到另一个重要的信息:春山对陈百利这一想法、或者他这个人,始终是不屑、鄙夷的态度。也许是学历的参差使春山瞧不上这个昔日的朋友,也许是如今的处境已经注定他们二人要渐行渐远。总之,春山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和陈百利划分为两个阶层的人,他们之间永远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当他以高尚者的姿态俯视陈百利,自然会认为,他卑劣的处境、低微的学识、粗浅的眼界所催生出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是那么理所当然。陈百利总是显现出一种紧迫感,反复对春山说,时间不多了,好像自己命不久矣,好像有什么东西逼着他去往瑶池。春山则十分敷衍,从未把他说的当成一件要紧的事。这两种急迫和迟滞的气氛贯穿全文,互相交锋,在强烈的对比中使故事以恰当的节奏进行。

可要真说起来,春山其实并没有比陈百利幸福到哪里去。父母离异,父子之间常有矛盾发生,事业还颇为坎坷。这样的生存环境无形中让春山变得疲沓、麻木,以至于无心关注别的事情。所以“舔狗”陈百利越是巴结他,他就越能体会到优越感飙升的快意。我们似乎可以理解为这是春山的一种不自觉的精神疗愈方式。但反观陈百利,没有父母,外婆去世,居无定所,四处谋生,仿佛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苦难之中。如今人们总说,苦难不值得被歌颂,磨炼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躲开。的确,在陈百利这里,苦难没得躲,但他却并未磨炼意志,他选择的是“逃离”,是“自我摆烂”。他干脆工也不打了,去给人算卦,心心念念要去瑶池。以传统的眼光来看,他的想法似乎是“破壁”的,是跨越阶层的。物质生活还未得到满足的人竟然对一个理想化的构想执念已久,甚至将生计抛到一边,连续几年都孜孜不倦。这种感觉就类似于电影《隐入尘烟》中老农民马有铁总是随口讲出一些过于诗意化、哲理性很强的台词。我们必须得承认,生活到处充满着违和感。可关键在于,即使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再狗血、再荒谬、再不可思议,你都无法像质疑一篇小说的逻辑是否合理那样来评判它。因为它已经切切实实地发生,不可更改,一切都是各种因素自然有序的演进,水到渠成的结果。但小说不一样,它的底色是虚构,哪怕素材来源于真实,但终究要借助虚构的手段进行艺术化重塑。我们在文本中提炼出的故事只是小说的外显,是其“茎”和“叶”,为了支撑起整个作品,作家往往需要更加驳杂繁复的加工来为其扎下足够深的“根”。这其中需要考量的有逻辑演绎是否合理、细节设置是否真实自然、事件铺垫和矛盾爆发的配比是否妥帖等重要问题。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去瑶池》还有可以再完善的地方。作者已经将小说的外显处理得有模有样,但对于内隐的发力似乎有所欠缺。这篇小说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的确是“没答案”的模糊状态。所以我们不妨回到小说的出发点上来。作品想要表达的主题是“逃离”,在我看来,“为何逃离”要比“怎样逃离”重要得多。不能因为陈百利过得穷困潦倒,再加上做了个梦就支撑起那么庞大的一个后果。这次逃离的代价太大了,底层人物想要普度众生这个事件设置也太“敢”了,但我们却看不到陈百利的权衡、纠结、挣扎一番后最终做出决定的过程。当然,可能有人会说,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或许陈百利就是这么个人,率性直接,想一出是一出,那么,作者则需要通过更多的侧面来展示这一人物特征,将其更复杂的精神内在和更细化的个人遭际展现出来。作品至少应具备一条明晰的线索,从而使人物演绎故事,而不是靠故事安排人物。

读完《去瑶池》,我联想起阎连科老师的《朝着东南走》。这个小说表现出的不仅仅是“逃离”,或许还包含着“追寻”的意味。开篇作者便阐明了主人公出走的动机——父亲是个要全力享尽人间快活的人。一个劳苦的农民妄图过上好日子,这是最本质淳朴的呼唤,没有人会去苛责他的诉求。这个诉求没有不自量力,没有高不可攀。从出发点上看它是可获得的、行得通的。所以后来父亲所做的一切都建立在了一个强有力的基础之上。这同样是一篇答案模糊的小说,父亲最终告别了家庭,仍朝着东南走去。他不知道那个能让他享尽人间快活的锦囊在哪,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何处才是终点,总之他一直走下去了。就像《去瑶池》里的陈百利,他似乎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普度众生,但他勇敢地选择了出发。他已经过成了这个样子,已经没什么顾虑能牵绊住他的脚步。逃离出去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已经升华,于他而言,这是成败在此一举的无畏挑战,也是对生活对命运最强大坚硬的反击。

去瑶池

文/孟祥鹏

陈百利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那时我正站在拥挤的人潮里,进退两难。购物车左前方的轮子失灵了,轴承卡住无法旋转。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察觉到那个轮子有问题,但我懒得回去换,以为磨合几下就好了。没想到它越来越僵硬,几乎使我寸步难行。我停在众人的步履中,试图将其掰回正轨,累得一身汗,它依旧不屈不挠。

没多久,陈百利直接打电话过来,春山,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两只手继续和轮子较劲,还不确定,怎么了。没什么,他的语气遥远而空荡,就是想见你一面。哦,我说,我也有点想见你。愧对曾经的友情,谎话张口就来。其实生活中我很少会主动想起陈百利,这些年他就像沉在湖底的一粒沙,几乎从未被记忆的潮水推到我思想的岸边。

初中时我们做过几年朋友,不过关系随毕业而止,我继续念书,他四处打工,见面次数不多,平日里基本上只用微信联络,他偶尔跟我聊下近况,但因为没有重合的生活轨迹,闲谈的内容时常卡在某个地方无法推进。前几年他跟我说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瑶池的仙童,下凡历劫,顺便普度众生。我说,那太巧了,我上辈子是曹雪芹,转世回来续写《红楼梦》。春山,我没和你开玩笑,他听出我话里的戏谑,声音陡然苍凉起来,仿佛一把年久失修的琴,有种落满灰尘的破败感。我当时正在吃一只很甜的沃柑,噼里啪啦地把籽吐进垃圾桶,我说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啊。或许我轻佻的话语给他造成了伤害,自那之后,他好几年没再找过我,但我压根没把他的疏远往心里去,维持这段关系不会丰富我的生存价值,说到底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那你回来记得要联系我,他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或者我去找你也可以。嗯,我随口答应着,潜意识并没有把这场邀约纳入计划之内——难得的几天假期,我要应付我爸的各种脸色,还要完成几篇荒废了很久的小说残稿,不值得为他分散精力。你不要在这里碍事好不啦,超市里的顾客小声抱怨,是啊是啊,这么多人走不开的呀。我正好不愿多费口舌,便对陈百利说,先这样吧,回头我再打给你。说完迅速挂掉电话,推起跛脚的车子,磕磕绊绊前行。

超市里比刚才更加拥挤,晚饭后的人们正源源不断地闯入这个陈列着百货的密闭空间,我必须加倍用力,才能勉强保持购物车的平衡,时不时还要吆喝前面的人注意脚下,仿佛一个推销盒饭的列车员。真是个坚强的小伙子,一对在冰柜前挑选速冻水饺的老夫妻这样感叹道。我冲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对我伸出大拇指,眼神里全是敬佩,可能误以为我患有某种无法正常行走的疾病。

陈百利又发了条消息说,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你回来一定要跟我联系。我只回了个“嗯”,便把手机塞进口袋,对时间不多之事并未追问。他总是喜欢在言语中留一些铺垫,企图为我们下次联络增加契机,可这种故弄玄虚的低级手法,对我完全不会起任何作用。上次见面时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是几年前的秋天,我回家办理产权登记,清冷寥落的两条街道中间悬着一架天桥,他坐在小马扎上摆摊算卦,穿一身青色长袍,头上簪了个鸡蛋大小的发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呀,春山!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你回来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起先我没认出他来,以为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手段,甩开他的手就想逃跑,他晃身上前拦住我的去路,指着自己被风吹日晒的赤红色面庞说,是我,陈百利。

他的摊位不大,几块石子压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瑶池仙童,普度众生”“看姻缘、看风水、看前途”,风大的时候纸板会被吹翻,背面是“桂圆莲子八宝粥”。他的生意冷冷清清,也许因为长相不够衰老,无法博取客户的信任。与律师、医生、公务员一样,算卦这个职业对年轻人不太友好。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让我为你占上一卦吧。但我那天忙着赶高铁回上海,委婉谢绝了他的好意。临走时他在我眉心点了粒朱砂,说这样可以减少病毒传染的概率,不过出门最好还是要戴口罩。出租车已经等在路边,他喋喋不休地给我分析着我今年的运势,我打断他,百利对不起,我得赶紧走了。而后奉上几句感谢,并邀请他有时间南下作客,顺便也普度一下南方人。他站在桥头冲我挥手道别,说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有空多联络。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

也许是不甘心自己的营销策略没有奏效,她追上来抓着我的袖口不依不饶,我跟你讲啊小伙子,这些坚果富含亚油酸、亚麻酸,还有膳食纤维和微量元素,可以降低胆固醇、防止动脉硬化,往小了说益寿延年,往大了说长生不老的呀。为了把两盒坚果卖给我,她似乎用尽了此生所有浮夸的词汇与神态。我无法忍受其聒噪,食指挡在唇前示意她闭嘴,说,我的那份留给你,拿回家长生不老去吧。然后,我从旁边拎了几箱牛奶装进购物车,左摇右晃地准备去结账。怎么回事的呀?她在后面用方言嚷嚷,现在的小毛头讲话都这样难听啦,腿脚不好就可以这么嚣张的呀?你才腿脚不好,我回身朝她做了个鬼脸,你全家都腿脚不好。

工作以来,我的吵架技能迅速提升,非常善于在纷乱的因果中找出要害,快速制敌。下班前我刚和客户吵了一架,当然,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跟客户吵架了。对方想兑换外币,没带身份证,我说,不好意思,这样我没办法帮您办理业务。他细着嗓子抱怨,没办法就想办法啊,我急着出国谈生意呢。不可以的,我重新为他解释了一遍,没有身份证明确实不能办理业务。那要你有什么用?他翻了个白眼,你坐在这儿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吗?若不是隔着防弹玻璃,他的兰花指肯定要戳到我脸上来。我叹了口气,说,是哦,为人民服务,但不为刁民服务。于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丑陋情绪在他脸上蔓延,静默两秒钟之后,他开始尖声大骂,同时掏出两部套着水晶壳的手机,不知道拨去了哪里,总之口中念念有词,说出国前一定要让这个土气巴拉的乡下人不得好死。经理夹着一摞材料闻声赶来,卑躬屈膝地给他赔不是,并调动自己慌乱的五官示意我赶紧道歉。对方恶狠狠地斩断我们的交流,吊着一边嘴角说,没用的,跪地求饶也没用。我微微一笑,那就祝你客死他乡好了。

从超市停车场开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不属于晚高峰的时间段,武宁路仍然在堵车。陈百利转发给我两个链接——《上古神话谱系与昆仑仙界历史考述》《高科技还原瑶池仙境3D效果图》,我爸发了几段语音,估计是催我赶紧回家的,我懒得点开,直接锁了屏幕。车流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寒风从远方卷来一片叶子,绕过我的车窗向另一个远方飞去。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完了。

临近除夕的午后,外面四处阴沉。天气预报说要下的雪始终没下。我对着屏幕上已经搁置了数月的小说发呆,丝毫找不回当时的创作头绪。而后又从硬盘中找出一部想看已久的法国电影,结果没看几分钟就开始犯困。男女主人公围绕着加缪的作品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无休无止。法国人的浪漫和悲伤往往构建于狭窄的私人情绪之上,有时候让我觉得很没胸怀。

爸,你吃草莓吗?我按下暂停键,伸了个懒腰问他。

锅铲相撞的声音停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他正在厨房里煎带鱼。

其实他明知道我们两个人都不喜欢吃带鱼,煎得再好也多半是放到变质,最后丢掉。可每当新的一年来临时,他仍然要为这项仪式而忙碌,别人家准备什么,我们家也准备什么,炸年糕、煎带鱼、酱牛肉、蒸糕点,诸如此类。多年以来,他努力为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的日子营造一种烟火缭绕的假象。

爸,别忙活了,我善意地提醒他,多了也是浪费。他瞥我一眼和我手里的草莓,欲言又止——早饭时我们因为琐事发生争吵,场面不算激烈,经过大半天的冷静和沉淀,当我以为两个人可以互相原谅、既往不咎了,他却依然沉浸在委屈的氛围里,仿佛我亏欠了他多少——他习惯把冷暴力当成解决矛盾的制胜法宝,不管过错是谁,从前对我妈这样,而今对我也这样,随着年纪增长,症状愈加严重。

微信提示有新消息,我拿起手机一看,是陈百利。他问我回来了没有。我用湿漉漉的指尖敲了几个字发过去,回来了。晚上有空吗?他再次向我发出邀约,我们见个面吧。我有点烦,放下手机,想用沉默来拒绝这场无谓的碰面。没多久他又发了一条消息,问我是否愿意去他家,理由是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他家了。我打字不方便,索性直接发了条语音,语气不算和顺,回头再说吧,晚上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去找你。虽然我至今仍在落魄之中,但却提早从陈百利那里体会到了达官显贵面对穷亲戚的无奈,我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不解之缘,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还要跟我纠缠,他时不时给我发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空腹吃大蒜可包治百病,狮子座流星雨明天撞击地球等。从我们走上不同道路的那天起,他就想方设法地维系那段我不以为意的短暂友情,但我早就已经清楚地判定,他的阶层将永远在我之下,他想跟我产生的所有瓜葛,都是下流人对上流人的巴结。

几段裹着面糊的银灰色带鱼在油锅里滋滋啦啦地翻涌,我抓起一颗洗好的草莓递到我爸嘴边。任何时候,都是我率先打破这种僵局。尝尝?我带着讨好的意味问。他顿了一下,把草莓咬在嘴里,转身继续忙碌。这个季节的草莓很贵,你知道为什么吧?他问我。知道,我点点头。为什么呢?你说说看,他关了火,用笊篱从油锅里打捞带鱼。还能为什么,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反季水果,所以贵。答对了,他把刚煎好的带鱼盛进盘子里,说,物以稀为贵,就是这个意思。他总是喜欢先扯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突然话锋一转,塞给我几句生硬的道理。

硕士太普遍了,你应该去读博。他捏着鬓角的一根白发,仿佛捏着我的宿命。

自从我的工作稳定下来,他就开始发疯一样地催我考博,今年是他催我考博的第三年,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这份执念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梦寐以求的博士学位能给我带来什么,数钱数得比别人快?或者跟客户吵架的时候永远不输?

哪儿来的时间读啊,我抱怨道,天天有那么多工作等着我做,再说读博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故意在“时间”和“容易”两个词上咬牙切齿,希望他能听出我言下的不满。

当初毕业时他铁了心要我去银行,甚至花了不少积蓄去疏通一些无用的关系,说上海是大城市,银行工作稳定,听着也好听。可事实上呢,入职两年多了我仍然是一名几乎看不见未来的柜员,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每天坐在同一把局促的椅子上为不同的面孔存钱取钱,有点教养的临走时还知道讲一句谢谢侬啊,其他多半是冷着脸不吭声的。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嬉皮笑脸的人容易被生活灼伤,因此大家都习惯面无表情,可怕的是那些无德而勇猛的人,他们总以为自己有权利让别人不得好死。

他把装满带鱼的盘子端到窗边,回过头来望着我,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几个同事家的小孩都考了博,工作读书两不耽误,哪儿像你,不知进取。窗户开了条细小的缝,有凛冽的风在那里叫嚣,他背着光,轮廓瘦弱而干瘪。

他们考他们的,与我无关,我有点不耐烦,生气地顶撞他。我刚才的话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他以为读博就像坐公交,刷个卡就能畅通无阻地坐到终点站,即便有朝一日他意识到这件事不轻松,按照他的逻辑,他也只会感谢祖宗保佑,感谢老天爷开了眼,而我只是好运降临的一个载体而已。

随便你吧,他耸耸肩膀,佯装无所谓地说,我不过是为你指明方向。他瞪我一眼,转身离开了厨房,企图用不痛不痒的话语,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晚上,天气预报的弹窗提示,那场蓄谋已久的大雪可能会在今夜降临。我打开电脑里未完成的小说稿件,在一个陌生又遥远的断句前无助地出神。不知哪里出现了偏差,最近几个月,灵感总是绕我而行,我满腹愁肠,百转千回,但就是写不出东西来。我关掉台灯,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忽然想到陈百利。在这个凄冷的文学年代,他几乎算是我最忠实的读者。我发表过的每篇作品,他都曾试图与我进行深入探讨——用大篇幅的读后感,提出各种问题与建议。当然,我从未耐心看完,更未作出回应。我发自肺腑地认为,一个初中学历的江湖骗子,根本不可能懂我千辛万苦的创作。有一次他告诫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少用成语和修辞,那样会使文章看起来很琐碎,而且对语言过分雕琢会破坏整体的流畅,得不偿失。我看到这段话时简直瞠目结舌,甚至对他的固有印象产生了动摇,三言两语宛如利剑,直击我的死穴。但我沉下心来仔细一想,他懂什么呀,肯定是从哪里抄的,邯郸学步,鹦鹉学舌,瞎猫撞了只死耗子,他要是什么都懂,那他就不会是陈百利了。

闲来无事,纠结再三,我披上大衣系好围巾,准备前去赴约。其实从一些违背道德的角度来讲,陈百利于我并非一个毫无作用的人,他和他糟糕的生活是滋养我人性丑恶面的根基。当我们还是朋友时,我就频繁指使他在一些危险的境地里冲锋陷阵:百利,你去把数学老师的车胎扎破;百利,你去把那只睡觉的疯狗撵走。这些号令昭示着我们之间有种与生俱来的不平等,他只配充当一个被我呼来喝去的角色,而他也默认了我们的这种关系,臣服于我的统治,从未有过逆反和背叛,以至于我常常带着一种观赏性的目的俯视他,从前是,现在也是,遇见再艰难的挫折阻碍,我都能从他那里获得些许安慰,世界上还有一个比我更差的人,他叫陈百利。

我爸还在客厅看电视,新闻节目里,口音丰富的政治专家们在讨论东欧边境冲突,我掠过他身旁,径直往外走,傲慢淡漠与他一脉相承。你要去哪儿?在我即将关上家门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向我抛出问题,好似一块冷冰冰的石子打在我身上。我没有回头,告诉他我要去见个朋友,然后重重地关上门,把那块石子又朝他扔了回去。年关将近的深夜,我莫名地不想再做任何迁就,这么多年他始终高高在上,把我当成他平庸生命外的一种衍生和附属,我百般隐忍,委屈求全,却换不回他一点慈父的良知,反倒把对待我妈的那套方法原封不动转移到了我身上,甚至变本加厉。接下来他可能会咒骂,会摔掉手里的遥控器,也可能会砸烂我的电脑,永远不允许我再写那些没有前途的小说,但那又能怎样呢,眼不见为净,随他去吧,反正我已经从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里逃离,哪怕只是短暂地逃离。

陈百利家在清泉巷的一栋破旧公寓,院子里有棵巨大的樟子松。上学时我每天都会经过这里,和他结伴去学校,这也是我们能够成为朋友的唯一原因。他没有父母,和外婆一起生活,他的外婆头发花白,瞎掉了一只眼睛,清晨坐在松树底下,用粗糙得宛如枯枝的双手,整理捡来的矿泉水瓶和旧报纸,她见到我总是喜气洋洋地笑,春山你先等一下啊,百利还在蹲茅房。她承续着祖辈的传统,把卫生间叫做茅房,而且由于门牙残缺,每次都会把“春山”喊成“村山”。

我赶到他家楼下的时候,陈百利早已站在门口,夜空中雪花开始飘落,他蒙上了一层凄惨的白色。春山,好久不见,他冲我挥手。好久不见,我也挥了挥手。走吧,他笑笑,然后转身引我上楼。他仍然穿着那身青色长袍,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热情,由内而外的清冷气息,好像已经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看破了红尘。

你注意脚下,他在前面提醒我。嗯,我轻轻答应,空旷的楼道里,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以前热闹喧哗的公寓已经衰败不堪,拐角的声控灯呈现出诡异的绿色,而且被不知名的原因驱使,让人胆颤地快速闪烁着。墙角蛛网密结,还有几处看起来不太吉祥的鸟类巢穴,若是意外闯入的话,我肯定猜不到会有人类在这种环境里生活起居。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生物跳到窗户上,朝我望了一眼,转而湮没在夜色之中。那是什么?我惊慌地喊出声来。陈百利回过头来笑了笑,说,别怕,一只兔子。

进屋之后,他从盒子里掏出几袋雀巢速溶咖啡,撕开其中一袋倒进杯子,端起旁边锈迹斑斑的暖瓶,边加热水边搅拌。这是我前天刚为你买的,他小心翼翼道,电视上说,大城市里的人都爱喝咖啡。哦,我坐在炉子跟前,百感交集地应和着,本来想说大城市里的咖啡都是现磨,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喝咖啡,况且这间逼仄的公寓和那台旧电视机,也不会告诉他世界上还有现磨咖啡这种东西——离开县城之前,我也坚定地认为咖啡就是那种混合了奶粉和香精的怪味饮料,之后在上海的某个阴雨天,我去思南路一间咖啡馆喝了正宗咖啡,舒缓的西洋曲调在屋内氤氲,身披绮绣的人们望着玻璃窗外的雨滴从房檐坠落,我抿了一小口,后又悄悄地吐回杯子里,原来大城市的咖啡也很难喝。

春山,我要去瑶池了。陈百利把缺了口的陶瓷杯递到我面前。去瑶池?我郑重地接过来,这是他用以区分大城市和小城市的标签。嗯,他不铿锵但有力地说,是的,去瑶池。杯子没有预想中那样烫,可见隆冬腊月里,这栋空旷的旧楼无法给他提供完善的取暖和保暖措施。你说的瑶池是哪个瑶池?我吸溜一口,困惑发问。还能是哪个,他揭开炉盖,往里面添了一把看不清样貌的纸团。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了,他嗔怪道。哦,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神话里那个瑶池,位于帕米尔高原的昆仑山上,要不是他脸色变得难看,我还以为县城里新建了个劣质旅游景点。他将干糙的双手伏在炉子上方,说,我算过了,今年为止,我已功德圆满,很快就要去瑶池赴任了。那恭喜你,我笑着揶揄他,世间又少了一个活菩萨。他刚想说什么,我赶紧改口纠正,不好意思我记错了,你是普度众生的仙童。他叹口气,脸色笼罩在失望之中,说,我一直以为你学问高,会相信我的。我笑笑,没吭声,也不准备狡辩,他以为的是错的,我是学问比他高,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就像我永远不会相信大蒜包治百病——愚昧的人坚定了某件事情之后,会想要获得比自己更高明的人的赞同,我将其理解为谎言对真相的攀附,是对规则和秩序的一种致命伤害。算了,不信就不信吧,他低下头,跟我一起围坐在涣散的炉火前取暖。

窗外的大雪逐渐猛烈起来,细弱的树枝已率先投降,传来噼噼啪啪的断裂声。陈百利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瘦削,其他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脖子尤其粗大,他的下巴和锁骨连成了一条线,昏暗中显得触目惊心。我问他,是不是甲状腺有问题,没吃加碘盐吗?他说,去医院检查过了,甲状腺没问题。那你这算怎么回事?我坐的那只塑料桶晃了一下,他给我换了另外一只,他把它们称为板凳。我也不清楚,他说,也许是咽过太多生活的苦。哦,我低声答应,暗地里为之惊艳,用生活的苦去解释大脖子病,是多么动人心扉的江湖哲学啊,我从前竟然有眼无珠,对他发过来的读后感嗤之以鼻。他再次往炉火中投纸团,干瘪的火苗急遽明亮,很快又归于奄奄一息。一个纸团落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拆开发现上面画着一些乱糟糟的红线。陈百利瞥了一眼,说,那张是亲情符,有助于家庭和睦,需要的话你可以拿走。我耸耸肩,“家庭”二字让我无言以对。

春山,一番凄冷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开口,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什么事?他的语气让我突然警觉,下意识往后挪了两厘米。我怕他向我索要去瑶池的路费,或者是无条件地给他一笔钱,以换取他将来保佑我一生平安。你别多想,他仿佛看出我的惊虑,说,我只是希望你为我写篇小说,以我为主人公的小说。我松了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不是骗我钱财就好,毕竟我连159块钱的坚果都舍不得买。他见我语塞,又尴尬地补充道,如果你实在为难就算了,也不是非写不可。没有,我连忙摇手,不想让他觉得我薄情寡义,然后追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我的语调略显浮薄,意思是你个算卦的,竟然也想当主人公。他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脸上勃发出一阵喜悦的潮红,怅惘慨叹道,人生一趟虽然波折坎坷,但总得留下点什么,证明我来过这里。

哦,听闻此言,我客套且心虚地笑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陈百利蜷坐在被他称为板凳的塑料桶上,青色长袍裹住了包括他脖子在内的所有部位,只留下一颗独善其身的头,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但他的眼神却纯粹而坚定,像是空空如也,又像是包罗万象。我望着玻璃窗上火炉的倒影和他寡淡的轮廓,蓦然发现问题还有另一个侧面——他明知道我不相信他关于超现实领域的所有陈述,却从未在是非真假、孰对孰错上与我辩驳,他自始至终奉行着一套逻辑缜密的世界观,哪怕在我看来极其荒唐可笑,他这一点值得我肃然起敬。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似乎陷入某种隔绝了人间烟火的磁场,几乎快要相信他是一个已经功德圆满的瑶池仙童。窗外无风无月,雪花越来越紧密,电脑里那几篇残稿难以为继,还不如换个思路重新开始,于是我勒紧讥讽的口袋,答应了他朴素的请求,好,我写。

除夕到来时,家里如明镜般纤尘不染,我爸再一次进行了大扫除。自从和我妈离婚后,他以每周一次的频率保持着这个习惯——吃完早饭把所有家具搬离原来的位置,在午餐之前按照原样组装回去,清扫出一些可怜的灰尘,多年来乐此不疲。我怀疑那场失败的婚姻给他留下了阴影,需要在漫漫余生中,用家里的干净整洁去抵消女性角色缺失带给他的无尽伤害。

爸,你能不能轻一点?我吃着几颗刚洗的草莓,正构思关于陈百利的小说,而他制造出的响动让我无法专心。他愣了一下,说,马上过年了,家里总要收拾收拾吧。他嘴上合乎情理地辩解着,但脸上全是你死我活的表情。可以可以,那你收拾吧。为了不与他正面冲突,我干脆躲回自己的房间。也许是我妥协得不够诚恳,让他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他把手里的东西重重一扔,发出了更大的声响。我反锁房门,坐在书桌前叹气,口袋里揣着几张亲情符,丝毫未起作用。

陈百利不仅摆摊算卦,也顺便出售各种功能的符咒,除了我偷偷拿回来的亲情符,还有事业符、平安符、爱情符、考试符、减肥符,种类繁多,数不胜数,售价五块到二十块不等。他说这些是积压的库存,过保质期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重新帮你画。我不需要,我慌忙摇头制止,我只不过好奇而已。好吧,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仿佛戳中了我的软肋,又及时地手下留情。

我掏出那几张符丢进垃圾桶,上面的朱砂痕已经很淡了,也许真如陈百利所说,保质期已过,故而没有生效。可即便它们鲜艳着,恐怕也无济于事,我们家早就分崩离析的亲情,多么高深的道法仙术也无法拯救。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婚,我爸妈吵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是我十岁那年的夏天。火焰龟得了软甲病,我在阴雨天的窗子底下喂它吃虾壳,黏稠的空气被吸进肺里,我们全都慵懒而呆滞。一阵熟悉的摔砸和叫嚷后,我听到客厅传来“离婚”两个字,紧接着屋里变得极其安静,像耳鸣后的万籁俱寂,仿佛时间的流逝遗忘了我们。我匍匐到门边,掀开一条缝儿,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欣喜。

我不能否认,外人眼中的我爸优秀且善良,单位连续几年将他评为先进工作者,人缘好,工作能力强,对点头之交和素昧平生的人怀有无限热情,在大街上施舍乞丐,给灾区踊跃捐款,但偏偏对自己家人尖酸刻薄,不肯把他的善良分一点给我们。他喜欢借由任何小事来证明自己凌驾于我们之上。我妈买了条碎花连衣裙,在镜子前转圈,他滤出嘴里的茶叶末子,呸了一声说,真不要脸。我英语考了100分,需要家长签字,他边签边念叨,是抄的吧,当心我打断你的腿。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巩固自己那令人窒息的权威。尽管他们离婚意味着家庭关系的永久破裂,可我还是希望,我和我妈,至少有一个人能脱离苦海。

好啊,离就离,我妈把零乱的头发绾到耳后,扶着沙发的靠背站起身说,收拾收拾吧,下午去办手续。我透过门缝儿观察他们,两个人像隔了一层纱,虚幻而缥缈。他踉跄了一下,熊熊燃烧的气焰骤然熄灭。也是从那一天起,我顿然明白过来,他畸形、病态的占有欲之下,整个人不堪一击。外面起了风,几片边缘枯黄的月季花瓣落到窗台,微弱的天光跌进屋内,很快又被乌云遮蔽。我看到他缓缓地抬起手臂,撕掉了墙上一幅年年有余的画,然后蹲在那里,宛若一尊被丢弃的雕塑。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但往后的日子里,他却没有把那天的挫败引以为戒。

遵从陈百利的嘱托,也为了给自己混乱如麻的心绪找个出口,简单的构思之后,我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开始为他写小说,题目已经想好了,叫《去瑶池》。故事先从他的外婆开始。那个每天认真捡垃圾的老人,几年前死于一辆抽粪车的冲撞。当时,她在陡峭的斜坡下捡拾塑料瓶,坡顶上的司机在路边购买香烟,由于他忘记给抽粪车拉手刹而酿成了这一匪夷所思的惨案。人们议论说老太太原本可以躲开的,奈何她瞎了只眼睛,方向感丢掉一半,所以只能在污秽中难看地死去。这件事我后来听我爸提起,他颤抖着声音给我描述了那个场面,我听完觉得沉重、恶心,但又很纳闷,算卦谋生的陈百利,难道不能帮自己的外婆挡住这场飞来横祸吗?就算这是他们命中不可避免的劫难,起码也应该选一个更体面的死法。

小城的领导致力于环保,在多年前就禁止燃放烟花,这项规定也殃及了我的童年,使我丧失了很多绚丽的乐趣。不过隆重的节日到来时,芸芸众生里总会有人挣脱缰绳,让天空传来一些孤单的爆裂声。年夜饭后,我和我爸分坐在沙发两端,对着越来越无聊的春晚发呆。我起身踱向窗边,满地白雪,疏影横斜,远处楼栋上规规整整的窗格,点缀着别人家的喜气与灯火。我打开手机,众多拜年消息中夹杂着经理的一条。出于礼貌,我先点开了他的对话框,结果并没有什么虚情假意的祝福,他劈头盖脸地通知我:公司接到大客户投诉,你的工作先暂停,过完年等候发落。

我长舒一口气,如愿以偿地笑了笑,宛如摘掉紧箍的孙悟空、从西湖牢底逃出来的任我行,在这个讨厌的工作岗位上披肝沥胆了两年多,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可笑完之后我又隐隐觉得不安,至于为什么不安,我暂时也搞不清楚。经理很快把消息撤回,修改了两个字重新发过来,“……过完年等候安排”。好吧,我犹豫了半分钟给他回复,而且配了几个微笑的表情,故作轻松。其实“安排”和“发落”的字面释义不同,本质并无差别。

新年钟声敲响之际,远处有一朵清瘦的烟花绽放。我爸依然歪在沙发上坚持看春晚,他每年都要等李谷一唱完《难忘今宵》。爸,我有点困,先回屋了,我轻声对他说。团圆的节日里,我已经尽了应尽的陪伴义务,再消磨下去也不会把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好,或许还有可能节外生枝。他的脑袋撑在右边手掌上,缓缓睁开眼睛,迷离地望了我一眼说,去吧。

脱了衣服刚躺下,我收到一条来自我妈的短信,儿子,新年快乐。谢谢,我心无波澜地跟她客套,你也快乐。近几年我和她联系很少,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用短信进行一些简短的问候。她和我爸离婚后去了青岛定居,改嫁给一个做海外贸易的商人,起初那几年我们来往还算频繁,她偶尔会回来看望我,我们一起去吃蜜三刀和江米条,她也会给我买一些我曾经爱而不得但如今已经不再喜欢的玩具,她嘱咐我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去青岛,那样我们就又可以变成一家人了。后来她回来看我的次数逐渐变少,据她说是因为自己患上了糖尿病、痛风以及肾衰竭,不太适合出远门。再后来她与我通电话的时候,那边有个小男孩喊妈妈,尽管我和那个小男孩素未谋面,但不难判断,他已经懂得了比较多的人情法则,带着某种报复性意图,故意把那声“妈妈”喊给我听。我妈慌慌张张地说,有事要忙,先这样吧,回头再跟你联系。那个时候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们再也不能变成一家人了。

现实的三十岁和我曾料想的三十岁有很大不同,我没有发大财,也没有成为著名小说家,更没有摆脱我爸的桎梏,但新的一年还是带给我一些新的改变——关于陈百利的小说我写得非常顺利,差不多仅用两天时间就拉出了整体框架,流畅到让自己不敢相信。要知道我在写作上缺少天赋,很多时候为了如何表达一句话而殚精竭虑,思维困在无形的语言高墙里,这种情况严重时甚至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经年累月下来,整个人都显得颓唐萎靡。

小说缝补到第三遍的那天,我得了一场重感冒。我体质差,常常因为一些意外的风霜而患病,从前我妈在时,她总是为我的感冒感到愧疚,她说是她把虚弱的体质遗传给了我。后来每当我感冒,我就会在暗地里祈祷,希望老天爷让她的第二个儿子也要体质虚弱,也要常常感冒,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因此而想起我。可惜这一近乎诅咒式的祈祷没有应验,或许是她运气好,第二个儿子生龙活虎,她从未再过问我的任何事。

社区的人怀疑我感染了新冠病毒,全副武装地上门来帮我做了五次核酸,我爸为此慌张了好几天,而且温顺得让我不知所措。你吃草莓吗?他捧着盘子过来问我,雪梨也行,我去帮你洗。我说,不用了,我吃不下。连续几天,天不亮他就起来煲汤,夜里不眠不休地为我测体温,我还隐约听见他在角落里抽泣。我以为这么多年自己错怪他了,直到医生宣告我只是普通感冒后,他才重新换上原先那副势不两立的嘴脸,他只想让我捧着铁饭碗,再考个博士光宗耀祖。真是让人佩服啊,他边打扫房间,边对我冷嘲热讽,为了你那些没人看的小说,连命都不要了。我趴在一堆擤过鼻涕的卫生纸中缄口不言,领悟到一些与他相处的诀窍,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因为跟他说的每句话,都蕴藏着几百万种争吵的可能。

陈百利为我带来了两张免疫符,说只要烧成灰拌着老黄酒喝下去,即可药到病除。我思忖再三,说,我还是不喝了,这玩意儿有毒。他笑了笑,没再勉强。我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说,也没忙什么,收拾收拾行李,然后喂喂兔子。兔子?嗯,兔子。他说秋天的黄昏,从他家院子里那颗樟子松上面掉下来一只受伤的兔子,他喂了它一把苜蓿草,于是他们两个便成了好朋友。哦,我无聊地答应了一句,因为我喜欢猫,对兔子不感兴趣,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

他先是靠着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扶着自己的大脖子,在我房间里溜达了一圈,脚步很轻,轻到我几度猜测,这是不是我感冒严重时做的一场梦。随后他又翻阅了书架上的几本书,他的文化水平可能连字都认不全,但依然翻得煞有其事。春山,我就要启程了,陈百利坐到我床头来,低声细语道。那太棒了,我心不在焉地应和他,祝你一路顺风。从头到尾,我都不想参与他编织的谎言,他去瑶池,去天庭,去不周山,随便去什么鬼话连篇的地方,都和我没关系,我肯为他写小说,已经等同于恩赐。我指着书桌上的电脑告诉他,小说初稿就在桌面上的word文档里,名字叫《去瑶池》。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回头望了一眼说,我来不及欣赏了,你安心地写吧,我相信你会写得很精彩。而后,他掀起青色长袍的一角,从缀满补丁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苜蓿草递给我,说,我走之后,要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那只可怜的兔子。我皱了皱眉头,对他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抗拒。

他看了下手腕,像在计算时间,但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根本没有手表。你知道吗?他说,兔子的忍痛能力是生物界的极致,它骨折了不会叫,从高处摔下来内脏出血也不会叫,它只会趴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死亡,人世间所有伤筋动骨、肝肠寸断的苦,都不及一只默默无语的兔子。我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袭来,没有耐心听他再说下去,昏昏沉沉地打断他,好的,我记住了,你让我先睡一会儿吧。好吧,他抿着嘴,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说,那我就先走了,春山,你多保重。

我爸的几个同事来家里吃饭那天,我收到了公司的最终处理结果,我被开除了。意料之中,情理之中,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新冠疫情反复,全球的经济环境都受到了影响,我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我请求经理,可不可以暂时先不要开除我,让我去后勤部做保洁也可以。经理说没办法,公司的决定,他说了也不算。

春山你赶紧吃啊,我爸的同事们热情地招呼我,好像我才是来这里做客的人。嗯,好,我放下手机,夹起一块向来厌恶的煎带鱼。它们刚被炸出来的时候金黄饱满,色泽透亮,晾几天后变得干瘪了很多,好像失去了最初拥有过的什么。我爸开了一瓶泸州老窖,挨个儿给他的几个同事斟酒。他们与我爸共事几十年,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写材料,喜欢穿款式差不多的黑西裤和发黄的白衬衣,因此我一直分不清哪个是张叔叔、哪个是李叔叔、哪个是王叔叔。

他们先讨论了单位去年的效益为什么下滑,最后得出结论是领导决策有误。而后又研究了最近的国际局势,尤其是东欧的边境冲突,从20世纪中叶北约成立一直聊到当前的原油价格上涨,但关于会不会打仗的问题,意见没能达成一致。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又开始聊起各自的儿女,疑似王叔叔的人说,他女儿明年就博士毕业了,他退休后会搬到哥伦比亚去跟女儿一起生活,早晨吃炸香蕉,中午吃烤肉,晚上吃点青菜沙拉,颐养天年。另外两位叔叔也不甘示弱,眉飞色舞地聊起自己繁衍培育出来的医学博士和社会学博士,预判他们将推动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我爸酒量小,二两泸州老窖让他变得神志不清,读博啊,他口齿不清地与他们三个互相碰杯,我家春山今年也要读博了,工作念书两不误,是不是啊?春山?他红着脸,期冀着我对他的吹嘘予以肯定。

我突然想到陈百利的那篇小说缺失了很多细节,比如他的父母死于何时,他为什么读完初中就辍学去打工,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普度众生,他所住的那栋破旧公寓又是如何被社会发展所抛弃的。凡此种种,都应该是他人生劫难的重要构成,倘若我不把这些劫难描述清楚,这篇小说的血肉就不够丰盈,就难以说服众人,更不会成为佳作。我给陈百利发了条微信,约他晚上见面,想跟他再聊一聊,但等了很久他都没回,我又给他打电话,结果他也没接,我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外面天朗气清,积雪开始融化,一束明亮的阳光照进来,把客厅切割成两块不规则的多边形。我放下酒杯,起身对我爸他们说,我有事要先出去一趟。他们几个正指点江山,推杯换盏,齐刷刷地看向我,而后口齿不清地答应道,对,对,对,还是应该去读博,工作念书两不误。

雪过天晴之后,道路变得泥泞难行,我朝着清泉巷那栋破旧公寓跑去。路上磕磕绊绊地摔了几跤,膝盖处擦出两个狰狞的窟窿,裤子上破损的绒线藕断丝连。我顾不上疼痛,拍了拍灰尘,迎着凛冽的寒风继续向前狂奔。在这一刻我才逐渐明白过来,也许,陈百利早就察觉到我在我们之间制造的距离,他也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愿意相信他的话,因为总有这样一天,我能够亲眼见证,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生活的荆棘,而我却要在这条泥泞的道路上跋涉下去,无穷无尽。

巷子尽头有一群缠裹着棉衣的老人,他们双手揣在袖子里,像一个个废弃的木偶围坐在阳光下,等待腐烂降临。我疯狂地摇晃着公寓的铁门,心间蹿出一股莫名的焦急与怒气,陈百利,你出来!生锈的锁与铁链不停地撞击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声响宛若宿命的风铃,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樟子松下面,一只雪白的兔子迅速消失在荒草之中。别喊了,那群老人麻木地望着我,这里早就没人住了。

孟祥鹏,青年写作者,现居济南。曾发表小说、影视文学研究文章若干。

《天涯》2023年第2期 目录

作家立场

004 林渊液 大象:中医采访与思考札记

020 唐克扬 梦境和历史的风景

026 赵大河 九歌

小说

037 韩松落 写给雷米杨的情歌

056 蒋一谈 空钵

062 吴昕孺 父子长谈

“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

080 羽瞳 线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095 章程 正午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105 王晓雯 远山(外一篇)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119 罗志远 夜行家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129 孟祥鹏 去瑶池

138 李晨玮 燃烧

148 巫宏振 日记簿

散文

“边地的风物”散文小辑

156 裴海霞 荒野牧人

162 刘予儿 风中的石头房子

171 刘梅花 白石篱笆

180 李达伟 岩画

186 千忽兰 命运里的符号

艺术

193 唐棣 巴黎不属于任何人——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之六

环球笔记

206 爱迪生的混凝土住房梦/“全球南方”与城市研究/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人/黑死病与欧洲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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