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远:夜行家【附同期作者孟祥鹏短评】|天涯·“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_团结_我妈_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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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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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缘到前沿

编辑部

推荐语

《天涯》自1996年改版以来,虽经历世事变迁,却始终以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作为办刊宗旨。正是如此,才造就了《天涯》的精神与使命。

时间变了,《天涯》的精神始终未变。海南这片土地孕育了《天涯》,这是一个边缘与前沿的存在。《天涯》时时刻刻 从边缘处重新出发 ,朝向前沿,也是朝向未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天涯》力图求新求变。《天涯》2023年第2期的“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七位青年作者的八篇小说,都是从纸质来稿和电子邮箱发掘的。在这些小说中,编辑看到了“文坛陌生的新人”具备的自由精神、奇僻思想、锐敏直觉和活泼生命。这些青年作者的文字,似乎回应了李大钊在《青春》一文中的这段话:青年之字典,无困难之字,青年之口头,无障碍之语;惟知跃进,惟知雄飞,惟知其本身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

同时,我们的微信推送这个小辑的小说时,将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小说,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说,形成闭环。这样做是为了让这些青年作者互相发现各自的长处和短处,同时也让读者多一个进入文本的视角。

今天,我们推送王晓雯《远山(外一篇) 》和她的创作自述,同时附上罗志远的短评。

罗志远 创作谈

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一是出于自身性格的缘故,二是面对当下社会,的确无太多话可言,所以闭嘴的时候居多。可生活中或多或少仍需要开一下口,那就说一点,相比于不说话,我更不希望被人认为是一个不合群的人。

不说话的时候,一般在闷头做事(写东西和读书),或者发呆。校园生活,于我而言,无非如此。《夜行家》恰是我大四那年临近毕业时写的。我平时习惯在图书馆写小说,因为温度适宜且安静。当时因为接近考试,图书馆早已满员,我提着电脑包在校园四处走,找了很长时间,总算在历史与文化学院发现一栋有座位的教学楼。下午写三个小时,晚上再写两个小时,如此一星期,小说初稿完成。

小说的一些细节大多是我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具体不大想说了。有时想想,失落总是贯穿人生始终的。这话的确不假。

小说投稿到《天涯》的邮箱,而今刊出,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我还要闷头做事下去,以后能做出什么成果,我不知道,但我至少明白一点——不能成为一个平庸的人。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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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鹏评 罗志远 小说《夜行家》

在我看来《夜行家》是一篇内容非常温和的作品,与之相反,它的叙述风格却极为强烈——细致,从容,又澎湃汹涌,到了让人过目不忘的程度。我个人觉得相比于好的故事,叙述风格才是一个小说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没有菲薄故事之意,精妙的故事写作同样是值得赞叹的本领,但故事千变万化似乎总有规律可循,它更接近于一种规则的运用,而能够打动人的叙述风格,在小说创作中,尤其是纯文学的小说创作中,才是难能可贵的,可遇不可求的品质。故事一定是只属于某个作品的,而风格却是作家所独有的,且将永远携带的审美印记。

以《夜行家》最终呈现的形态来看,这篇文章和当前大部分的青年写作不同,作者并未刻意关注题材、地域、性别、语言、结构、技巧等一切能够成为议题的问题,而是专心地、有条不紊地刻画了几个平凡的小人物。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去“开黑车”的罗团结,自幼体弱,技校毕业后迟迟找不到工作的罗小小,刚退休就得去打工补贴家用的“我妈”,一直没有转正的实习护士肖小晓,因被老板侄子顶替而失业的孙涛,可以说他们都分别处于一种不同的失意状态,之间也没有什么尖锐的矛盾冲突,作者截取了年末这样一个时间片段为他们搭建舞台,读者即是坐在场下的观众,平淡的生活随洪流而过,演出在恰到好处的时分结束,不需要变化,也不需要成长,甚至连结局都不需要有,他们怎样来的,就怎样继续往下走,这正是我认为这篇作品的动人之处。如果抛开风格不谈,按照惯常的批评视角来说,《夜行家》语句精短,详略得当,结构上以罗团结父子的行为和心理来进行串联,人物形象刻画得深刻又生动,各个方面也都做到了一篇优秀小说的应有水准。

我想说的就这么多吧,我不太善于从一篇已经成形的作品中去寻找所谓缺点和缝隙,比如逻辑是否自洽,情节走向的各种可能等等,所以我不认为自己具备做文学批评的“体质”,尤其一篇完整的作品摆在眼前时,它就像一个美丽或者丑陋的人,只能说我喜欢与否,却不敢说有对错之分。我喜欢这篇小说,希望读者们也能喜欢。

夜行家

文/罗志远

我穿了一件我哥去年不要的褐色灯芯绒棉袄,两条崭新的灰色棉裤是前两天我姨买羽绒服的赠品。帽子直往下拉,遮住脸,头靠着后座,全身蜷缩成一团,手里的热水袋早捂凉了。迷迷糊糊感觉到座垫底下颠簸了一阵,车慢慢停了,前面是铝栏,还有两个后脑勺。

左边坐的是罗团结,我听到他在打发票。他说,大哥,到了,你这路,不好走,尽是石头,得三十五。右边的好像是个小伙,嗓门高,师傅,你绕两个弯啥意思,欺负外地人啊?罗团结说,哪能啊,这雨天,路不好走,前面又堵,上回就是,堵了半个多小时没过去,换条路快。小伙说,顶多三十,不商量。说着掏包。罗团结左手接过三十块,右手扯着小伙衣服不撒手,小伙站了几次硬是被摁下去。罗团结又说,不瞒你,你看,后面坐着我儿,身体虚,隔几天又得上医院,一家人等着我车钱吃饭。

我感到什么目光往后探,赶紧低头,面色笼罩在帽子里,小伙好像嘟囔了两句家乡话,没听懂。没等多久,车门打开,罗团结说,好走,好走。砰的一下,声音巨大,车子再次启动时,罗团结哼起了邓丽君的小调: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晚上到家,我烧水泡脚,罗团结进厨房切辣椒,我妈在煮汤。一壶水,泡了半小时,我发一身汗,脑子清醒了些,捂着皮卡丘抱枕蹲踩在棉垫上,回想刚才的事,心里不舒服。罗团结出来支桌,我质问了一句,你咋回事,是不是刚在车上讹人家了?罗团结不答话,转身去端菜,我又问了一句,三块五块的,有意思吗?罗团结还是不答话,帮着我妈把汤端上来。三人坐上桌,正好九点。

我第三次问罗团结,他光夹菜,头都不抬,一大盘辣椒炒香干,一半扒在他碗里。我妈瞅了瞅我,又瞧瞧他,没说话,站起俯身给我舀了一碗丝瓜汤。饭吃到一半,我吃不下去,回屋里睡觉。抱枕垫后脑勺,我隐约听到门外几声争吵,罗团结平日拉客拉惯了,嗓门特清晰,一个劲说,没办法,没办法。啥叫没办法,真是服了他了,尽干缺德事。我把头蒙在被窝里,窗外滴答下着雨,二楼潮湿,家里的一台空调安在客厅,老式的,一开机电费像是泄洪,止不住。太冷时,我开过几次,离开片刻,罗团结不声不响就给关了,收起遥控器,一问三不知。这是啥人吧。我脱下棉袄盖在被窝上,裹成个长粽,熬了一小时多才迷迷糊糊睡着。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脚板处不知啥时候多了个绿色热水袋,大冷的天,还有余温。我妈留了张字条,去宾馆上班了,外面也不见罗团结停的车,家里就剩我一个。我气苦,收拾冰箱,还有些剩饭,又取了个鸡蛋,就着些白菜叶做了一锅蛋炒饭,温了剩半碗的丝瓜汤。一人穿哆啦A梦厚睡衣坐床边拿勺子慢慢吃。窗户表面尽是细细的水雾,在大南方,冷是冷,冰还是结得少。衣服暖和,是我一年前从化工技校毕业,在一路边摊买的,大清仓,也不贵,不到一百拿下。当时还有点舍不得,一条路,我来回折返三次,考虑了两宿。

我又想起罗团结,原本在国企银行干保安好好的,给客户吃的东西,非要一个劲往家里送,什么酸奶、梨子、小面包,还嚷嚷什么别人都拿,自个儿要不拿吃亏。人要脸,树要皮,都多大的人了,没脸没皮的,这还干不到半年就离职了。

我吃完一碗饭,吃不进了,身体不允许,余下只能倒掉。家里也没啥玩意,我枯坐了一会儿,干脆躺沙发上。有线电视没交钱,我就三五个台来回调。这一年来我都腻了,但还是盯着看,一天到晚待在家,不看反而不知做啥。熬到七点,肚子咕咕叫,我翻遍口袋,摸出三块,换好衣裤跑到楼下买两个咸菜包。我拎着塑料袋,回来路上,正好撞见罗团结独自一人走回来,他在和街邻闲扯。

“罗总,又跑出去发财了。”

罗团结脸上满是高兴,嘴里却说,一般一般,跑几趟,就赚个一两百。边说边给人递烟。

“金白沙,可以啊,罗总,抽百来块一包的烟了。”

罗团结嘴上谦虚,烟不断往外递。我懒得看他,知道他是把十来块一包“白沙”里头的烟倒出来,塞在一个金盒子里,那金盒子循环利用。有空搞这些,不知整个大点儿的房子,四十平方不到的老破小,都住大半辈子了。一人没本事,一家人跟着遭罪。

我妈去宾馆是做铺被子的,大床单,一次五块,壮年人铺起来都费劲,我妈刚办完退休,一个上下午,顶多也就铺三四间。晚上,我妈累得直不起腰,罗团结做饭,摸索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袋子,里面的东西被压扁了,成一团,他倒出来盛碗里。我一问,才知道他中午忘带饭,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一个雪里蕻肉泥,没吃完,盒子要钱,他就凑合用车里的呕吐袋装回来。我捏着鼻子说,要吃你吃,我俩是不会动。

罗团结不吭声,倒锅里炒了炒,放些葱蒜,切个辣椒,硬是成了一道菜。吃饭时,罗团结和昨天一样,光吃不说,嘴巴呼哧呼哧响,这模样我见过,上次出门办件事,开车时他就这样,人家吃半小时,他十分钟不到能吃两碗。吃完他又跑去盛一碗,一声不吭,哑巴似的。就他这样,待家里和谁都没话说,在外尽是废话,开个车讹外地的,还咒我住医院。真是投胎投错了。

歇会儿气,我妈坐不住,跟着也跑去厨房忙活,五十多的人了,还总是停不下来。罗团结出去散步,问我要不要一块,我说不了,躺着比啥都强。罗团结点点头,带伞出了门,不到十分钟又回来,拉我一起,说是锻炼身体,一天不走动走动,身体要生锈。我拗不过,被他硬拖着走。

街上雨停了,冷风直刮,刀子似的,罗团结走在我前面,向前撑开伞。我落在后面,有些后悔出门,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知道。我打小就瘦弱,在技校体检,自身体重加个书包不到九十斤。毕业一年没找着事做,也一大半是身体不允许,力气活干不来。我们走了十来分钟,都没见着人,来路渐渐模糊,空气湿润,街灯落入夜雾,如鸦羽中的一枚蛋黄。罗团结突然开口,待家里都大半年了,没想整点事做?我说,能做啥?找了十几处,没人要,你有本事,指个路子,走后门也行。罗团结不吱声。当时毕业,三伏天,他拿着我的技校毕业证寻了二三十处地方,人家愣是门都没让他进。路上还遇见一同学,身子不如我,在技校,药不离手,现被他爸安排去当体育老师,看着他从面前走过,我和罗团结当时就傻眼了。

罗团结闷头往前走,不回头。我累了,一屁股坐马路牙子上,喘个不停。正处巷口,路上安静,显得风声极大,像是有人吹号似的。我想起小时候还学过小号,连着乒乓球、羽毛球一块,也算多才多艺。现在不行了,我干啥体力活都做片刻,休半天,身子软绵绵的,懒得动。我妈前两天还叹气,说,罗小小,你这样,以后买煤气罐,家里都没人能抬。想到这,我心里有些黯然。也不知罗团结啥时候站我旁边的,手里叼根烟,百来块的烟盒,金光闪闪,大半夜都掩不住。我瞥了一眼问,白沙的好抽不?罗团结愣了一下,说,还行,抽啥都一个样。他把烟盒藏在衣兜中,脸色隐没在夜里,看不到神情。他说,再走一段,这儿是风口,前面要好点。

跟着他走了一段,这期间又歇了两次,街道渐渐开阔,也有了些人。不远处,几家餐馆生意正好,支起塑料大棚,摆上桌椅,食客四五个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和烧鱼的味道,喧嚷声不断。一个下坡路,罗团结拉着我靠边走,卡车、公交车、小汽车嘀嘀嘀鸣着喇叭,沿坡而上。我深吸一口气,精神振作了些,凭着一股劲下坡,步子比罗团结还快几分。站在栏杆边上,底下是人工湖,罗团结第一次主动停下来,左手攥紧伞,右手摸出烟盒,低头叼一根,又掏出打火机,点上,烟雾缓缓上升,他眼神直直的,望着那些车辆发呆。过了会儿,我说,还走不走?罗团结回过神,说,不走了,让你出来是商量一件事。冷风一刮,我止不住咳嗽,罗团结双手握住伞柄对着风,罩住我。良久,风停了。我问,啥事?罗团结说,没啥。

回去的路上,罗团结又开始念,什么要锻炼身体、加强体质,什么身体好、不吃亏之类的,一个意思翻来覆去地说。我懒得听,一年来习惯了。说到最后,他声音也慢慢低了,不再吭声。路过家门口,街灯还亮着,氤氲在夜里,像一枚被供奉的红心苹果。

一连好几天我睡得早,一般晚上八九点就熄灯,平日在被子里搂个皮卡丘抱枕,心也安定。这两天洗完抱枕在晾晒,没啥搂的,拖到十点心底闷得慌。突然手机响了,是肖小晓打来的。她说,罗小小,你在干啥呢?我说,躺床上,正打算睡了,啥事?她说,孙涛打电话说他放假了,要没事一块聚聚。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他待着的那破理发店,头一次见,还有假放。肖小晓说,别胡说,人家也干了一年,学了不少东西,你看看你。说到这,她顿住了。我没说话。她说,过两天再给你打电话,具体时间再定。对了,这才几点,你睡得挺早。

后来我才明白,罗团结找我是想教我学车。他嘴里说是不勉强,就试试。但经过我妈的嘴,我知道他挺希望我答应。大半夜,我找到他时,他正站在街边上,提两桶水,给车擦玻璃,二手大众捷达,是用本打算给家里搞装修的钱买的,他极爱惜,没几天就得擦洗一次,细细摩挲。我说,谁教我?罗团结转过身,我又喊了一次。他回过神,说,我教我教,现在的驾校不行,我来。我说,你白天要开车,哪有时间教?罗团结丢下抹布,急匆匆跑到我面前,他的脸被冻红了,搓了搓手,说,有的,有的,你看你啥时候有时间,我随你。

学车的时间是周一到周五,晚上练,原以为他要给我弄一辆新的,结果新的没弄来,是共用他那一辆。他辩解说,开这么久,熟悉,摸起来和亲人似的,其他车,就是宝马、奔驰我都不换。他又说,你先坐我旁边,瞧着我,过段时间,心里有点数了,再摸方向盘。我俩不敢开出太远,只能在街上偷偷摸摸地练习,那条街,晚上没什么人,我调整作息,改成白天睡觉,晚上练车。至于罗团结,白天开车,晚上教车,凌晨困了,躲车里抓紧时间眯会儿,也不上楼。我妈不作声,给他准备了床被子,一个毛毯,一个热水袋,全放车上。

第一天我坐在副驾驶位,罗团结问,你知不知道开车哪三点最重要?我想了想,说,不知道。罗团结说,我告诉你,三个重要的点一样,安全安全安全,见着脚底下中间这三个踏板没?我说,见着了。他说,从左至右,第一个叫离合,第三个叫油门,中间那个最重要,就是刹车。他又说,凡事在车上,特殊情况蒙了,不会开了,就踩刹车,往死里踩,指不定哪天能救一条命。他顿了一下,最后说,安全第一,要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开车的时候罗团结就像变了个人,好像全身肌肉都活跃起来了,呼吸也急促了几分,起步、停车、转向、换挡、制动,每一个步骤在他那里都游刃有余。他很认真,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仿若第一次开车的新手。我不一样,打小晕车,一钻进车门,眼睛直冒金星,没过半小时就恶心想吐。跟着罗团结在车里待了两个星期,呕吐袋都用光了。一天,我大汗淋漓地下了车,整个人像虚脱似的,回家洗了个澡,好不容易缓过神,在窗户边往楼下看,正见我妈灌了瓶热水袋递进车,罗团结躺在后座椅上,他一米八的个子,只能蜷缩,努力伸出只手接住,左手放怀里,右手关上车窗,随后车子陷入黑暗。我见我妈在原地待了会儿才转身上楼。

我吐多了,渐渐习惯。第三周开始,能够保持注意力,理解罗团结说的话。他只教周一到周五,周末人影都不见。一个周六我下楼买灯泡,见他右耳朵夹根烟,嘴里叼一根,手里还拿一盒,又在和人闲扯,一副小人得志样。一看他这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刚攒下点好感都败光了。

眼不见为净,我特地绕了个道回家,哪知罗团结比我还早到一步,正给我妈生活费。钱装在一个纸袋里,微微鼓起,尽是些散票。我妈收好,藏在上锁的抽屉里。我站在门口,没进去。隔着墙我听见我妈说,你少做这事,小小说你这样不好,老领着外地人逛马路,人家刚到这里,就没有好印象。罗团结说,没办法,没办法。我妈又说,你平时事多,周末还尽跑火车站接客,搞那么远,身体哪能吃得消。罗团结又说,没办法,没办法。后来罗团结换了件衣服,又出门了,我躲在三楼的楼梯口,看他远去的背影,想着他又要跑去火车站,毕竟那里外地人多,当然,出租车也多,竞争激烈。

没等我打电话去问,肖小晓和孙涛就直接跑我家来了。那是周二下午,我醒得早,拿出罗团结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安全文明驾驶常识》,这本书都起毛边了,不知经过多少只手,还在用。我躺沙发上背书,之后还得做题,做了半小时,头晕眼花。缓一会儿后,我一面吃着我妈煮的红枣花生汤圆,一面继续背。我妈说红枣健脾益气,还补血,今早给罗团结还盛了一大碗,趁热吃。汤里放了红糖和姜,一吃下去,大冷的天手反而热乎了。肖小晓来我家轻车熟路,我俩算发小,我上化工技校那会儿,她在纺织学院,就隔一条街,老爱跑我家蹭饭,毕业后磕磕绊绊,不知怎地跑到医院当实习护士,一直没转正。孙涛是第一次来,小学同学,以前不熟,一次买菜碰见,后来聚了两次,亲热得让人受不了,一问才知在临街的新装修的理发店剪头发。他个子太高,进门得低头弯腰,神情拘谨,也不随处看,一路跟着肖小晓。

我穿着哆啦A梦的套衣,放下怀里的皮卡丘抱枕,去厨房盛了两碗汤圆。回到客厅,肖小晓正抓着我那皮卡丘把玩。她说,罗小小,你怎么毕业了还这样,抱着个卡通玩具不撒手,小孩似的。我递了碗汤圆给孙涛,对肖小晓说,这不是卡通玩具,是抱枕,大冷天,捂着暖和。肖小晓又指着我的衣服,大伙儿都长大了,成人了,就你搁在原地踏步。

我们走前留了张字条,告诉我妈具体情况,顺带也向罗团结请个假。好多年了,出门吱个声,这种习惯我一直留着。他俩早找好了地方,离那人工湖不远,就几脚路。馆子不算干净,桌面有一层油,浓郁的油烟味从后厨不断冒出。我和肖小晓先去超市买了七八瓶啤酒,一瓶白的,回来时,孙涛垂着头,屁股坐在掉漆的椅子上,好像没动过。他闷不作声,起了瓶盖,倒满,一口闷下。他第一次开口,说,付钱这事,今晚谁也别和我抢,全算我的。我和肖小晓面面相觑,我问,发生啥了?听肖小晓说是放假,好事啊。肖小晓说,我不知道,电话里就听个大概,孙涛说放假,要一块聚聚,哪知道啥事。孙涛还是不说话,又开了白的,狠狠灌了一口,大方一挥手,招呼一声,老板,点菜。

我们坐在角落,糖醋鱼、清炒花菜、鸡蛋烙饼、红烧豆腐、酸溜土豆丝、鱼香茄子,菜上来了,满满一大桌。肖小晓和孙涛一人三瓶,比拼酒,我不行,喝了身体受不了,光吃菜,一盘烙饼大半进了我肚子。酒酣耳热,我吃得起劲,孙涛还在喝,肖小晓突然停住了。我问,怎么了?肖小晓说,不对,有点疼,好像鱼刺卡嗓子眼了。她蹙起眉头,额头冒出冷汗,手也顿住了。我连忙扶着她跑了趟后厨,要了些醋让她喝下。后厨那人还不乐意,一个劲嘟囔,好像跟他讨一点醋要了他半条命似的。等我俩出来,孙涛已经喝趴下了,桌上狼藉一片。我没钱,最后是肖小晓结的账,单子到手上,肖小晓瞧了一眼,说了句,还行,不算贵。她把单给我,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是不贵,除了个鱼,其他都是平价,没多少挣头。我问,菜单是谁点的来着?肖小晓说,好像是孙涛。我瞧了他一眼,他正被我俩扶着,闭眼打呼噜。

后来我才知道,孙涛说的放假,是以后不用去理发店上班了。那老板新招了个员工,是他侄子,把孙涛给替了。

孙涛醒来后一再表示要重新请我和肖小晓,还反复追问花了多少。肖小晓没说。我和她又通了几次电话,她挺忙,医院病人多,她四处得照顾,我在电话里半开玩笑说,你是我们仨里现在唯一一个有正当职业的人,算得上大哥了。她说,我一女的,算啥大哥?我说,这时代,有钱的都是大哥。她在电话那头扑哧笑了两声,没说话就挂了。

半年来,我和罗团结在夜里练车,基本没撞见过行人。前几次我开时,手抖,亲自摸方向盘,那感觉确实不一样。我开得极慢,一再注意,还是磕坏了两次灯。罗团结轻描淡写,说,没事。他坐副驾驶以前老爱叨叨,后来话少,不吭声了,但每次能说到点子上。灯坏了,他一溜烟跑去买个新的,半天工夫,又去家里取设备,自个儿能修好。

我开了个手电筒在旁边照,一次站了半天,腿都麻了,忍不住说,你就天生是开车的命。他身子僵了一下,也不抬头,一直蹲着,继续捣鼓。夜很深,也格外静,天上的星子愈发亮,云散开,月亮呈细牙状,像冻结在天空表层。风吹动枝干,几片叶子旋下,隐没在阴影里,像是浸入黑色湖面的一枚琥珀,消逝不见踪迹。我受不了,回家吃了点东西,回来时见他还在弄。他歪斜着身子,腿分明在左边,上身却扭去右边,像个扭曲的S。大冷的天,他挽起袖子,赤裸胳膊,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

肖小晓来我家时,小桌子摆好,刚准备开饭。我妈说,小晓来了,那我加个菜,小小去搬个凳子。肖小晓说,谢谢阿姨。罗团结刚下班,洗了个澡躺沙发上闭目打瞌睡,肖小晓又朝他喊了一声。罗团结脑后垫了个枕头,勉强睁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菜还是不够,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先递给我二十整,说去菜市场买点卤菜。我接过钱,扭头要走,我妈扯住我,犹豫片刻,又掏出张皱巴巴的五块,抚平。她说,不要全素,搞点荤菜。

我和肖小晓一块出门,趁机问了下孙涛的情况。肖小晓说,还在找事做,这年头,都不容易,他好在有门子技术,不谈待遇,还是能找到一些事做的。花了二十四,买了些藕片、腐竹、土豆、香干、海带丝,还有两个小鸡腿。饭桌上,我妈抢先把一个鸡腿夹到肖小晓碗里,开始扯,小晓啊,好长时间没见你来,阿姨老想你了,以后要多来。肖小晓说,前段时间还来过,这些日子医院忙,走不开。我妈说,是吗?来过了啊,小小也不说一声,你看,他就这样,啥话都不说。肖小晓闷头不说话,只吃菜。我妈又说,小晓啊,医院现在怎么样,还干得顺利不?肖小晓饭没扒两口,又得接话,还行,就转正这事一直没个着落,领导也不明确表个态,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我妈说,那没事,应该就快了,转正了记得通知阿姨一声,你看你和小小一样大,打小玩一块,到现在,真不容易。后来我妈饭都不吃了,抓着肖小晓不松手,罗团结倒是吃得香,眼里盯着盘子,他以前老爱半夜出门打牌,一块两块的,五毛的也打,后来戒了,只经过家门口时,和街邻闲扯两句。

我要去练车,肖小晓站在一边还没走,我便和她说了。她瞪大眼睛说,不信。趁没人,我给她示范了一下。她说,这样合规矩不?我说,小心着呢,到时候去考试,争取一次过,不要交七七八八的费用。我又说,去外面吃碗粉,才几块,现在随便找一驾校,没有几千下不来,还得送礼,晦气。后来肖小晓走了,罗团结拉我袖子,说,这女孩,好像以前见过。我说,你啥记性啊,她之前进医院当护士,还来过家里一次。罗团结神色一变,医院啊!吃公家饭的,不得了,不得了。我懒得搭话了,罗团结开车方面确实可以,其他干啥都没智商。

后来,肖小晓来得少了,倒是孙涛有事没事大晚上也时不时爱来我家转转。我练车,他在旁边瞅着,罗团结给他递烟,他双手接过,一个劲地说,谢谢叔。他牛高马大,剃板寸头,一人杵路灯下,走过的人本就少,来的见了,都绕道,无形中给我练车提供巨大方便。我一次休息,问他找着事了没。他说年后再找,现在白天打两份临时工,光吃饭是够了。我知道他家情况,他爸前两年刚死,他妈老早就离婚和人跑了,家里就他一人,真就应了那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不太爱作声,后来我也不管他了,专心练车,孙涛有时深更半夜突然走了,我也不知道。

直至年末,孙涛也不再来了,说是有几个亲戚要提前走一走。街上冷风呼啸,我趴在窗户上,老希望有人来,可等了几次,始终没有。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枝干舒展,纹理在冷风中愈发分明。听说前一段时间兴起砍树,换种小树苗,我估摸着年后,我家门前这棵大树也会被砍了去,不免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一直挨到小年夜当天,我姨打来电话,说是我哥他们一家要去我嫂子那吃饭,离得远,今年的团圆饭就不搞了,让我们自己吃自己的。等挂完电话,当时我站在一边,心底有点不高兴,说,以往他们说要搞就搞,说去哪家酒店集合就去哪家酒店集合,今年一下子说不搞了,这是把咱家当什么了?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别乱说,你哥刚结婚,今年第一次去你嫂子家吃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妈一顿,又说,何况每次都是人家出钱,搞不搞人家做主,应该的。我一听,心底顿时感到委屈,说,次次都是咱家将就别人,别人从不会将就咱家,啥时候咱们也能争口气,请人家一次?又说,这也没办法,那也没办法,怎么别人家到处都有办法,就咱家一个没有?连着把两句话说完,我也不管我妈,直接回房间了。

没过几天,我姨又寄送了点东西过来,送我的是一双耐克球鞋,我赌气不肯收,罗团结倒好,心安理得,也不回礼,当晚就硬拉我试完鞋子,便放鞋架上了。送我妈的东西是一套护肤品,他也替我妈收下来。最后有两条精装的“钻石芙蓉王”香烟,一千多一条,明言说是送给罗团结的,大过年的,让他抽好一点的牌子。罗团结挠头看了看,全没动,第二天,拎着装烟的塑料袋,专程在街坊面前晃悠一下午,到了晚上,不声不响跑到超市卖掉了。

等孙涛和肖小晓再来时,已过了大年三十。

大约晚上七点,天还蒙蒙亮,孙涛提了一对茅台,包装精致,说是送给罗团结的。肖小晓站后边一步,两手空空。俩人站门口,没进来,家里冷清,我妈刚拖完地,闲不住,一手面皮,一手韭菜猪肉馅,坐椅子上包饺子。我躺沙发上,有点困了,开电视听国家大事。罗团结说是给我放几天假,不练车,自个儿却给车加满油,打算去车站接一晚上的客。罗团结刚换好衣服,还没拿钥匙,孙涛把酒递上,说,叔,新年快乐。罗团结没回过神,嘴里倒说,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孙涛又冲在沙发上的我说,是我和小晓一块买的,借这酒祝大伙儿来年开个运。他这一嗓子,我倒是清醒了,挣扎起身,看了看罗团结,又看了看孙涛他俩,说,要都没事,这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一块出门兜兜风。

借着罗团结的车,我本坐副驾驶,但孙涛非要占着,说是想趁着过节看看前方风景,体会飞一样的感觉。这大晚上哪儿来的风景。我问了下肖小晓,孙涛啥情况?她说,路上遇见,他喝多了,正好离你家不远,就领着来了,中途他还跑路边树下撒尿,又进超市拎了俩茅台。我不便多说,车子启动,好在罗团结晚上没喝酒,脑子清醒,系安全带、踩离合、挂挡,一气呵成。他说,去哪儿?我坐后排,说,你就领着,在这城市随处转转,哪儿熟悉去哪儿。罗团结不吭声,点了点头。肖小晓坐车次数少,上班都是走着去,要么在医院熬通宵。这会儿她脸发白,手不自觉攥我衣服,却不说话。一路上刮风,孙涛开了他那边的窗户,大声嚷嚷,罗团结给他系上带子,我几次怕他把手伸出去,好在他光是喊,胡乱唱歌,猴子似的,也没乱动,我这才放下心。

晚上九点左右,城市尚处于一片白昼之中,罗团结的车像是一个细微的光点,汇入光的海洋。道路拥挤,喇叭声不断,车时而长驱直入,时而走走停停,我们都没怎么作声,太久没窥见这座城市的夜貌,须臾间被其吸引,头凑到玻璃窗上,难以移开。临近一条主干道,车缓下来,突然,罗团结指着旁边一座大厦说,这是个洗浴城,我前段时间接客常有人去,老贵了,洗个脚,三五百。我看了看,大厦上贴着几个红字——太平洗浴中心,高大醒目,还发光,想半天,也不知怎么运上去的。罗团结不时说着话,介绍城市地标,什么小吃街、国际中心、欢乐谷,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我知道他也就经过,从没进去,我在后视镜里看他,皮肤糙,呈棕黄色,身子挺直,两手扣住方向盘,眼睛死盯着前方,面貌融入镜子的暗流中,嘴里还在念叨什么,我却听不清了。当城角的街灯与他的眼睛重叠,散发出的光如萤火、如金焰,令我微微感到恍惚。

突然,我的手被一抹冰凉包裹了。肖小晓晕车,始终默不作声,此刻脸色一半陷入阴影中,显得另外一半愈发的白,她额头沁出几滴汗珠,抿了抿嘴,似乎丝毫没察觉到手的紧张。我透过车栏,扯了个塑料袋递给她,她身子一抖,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城市太过宽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罗团结还专程经过一次火车站,试探性接了个客,见我们仨都没说话,他放下心,和车上的客人聊开了。这人眼瞅着是本地的,去参加个饭局,也不远,硬要搭车。

客人西装革履,像是没见着边上的我们仨,又牢骚满腹,屁股一坐,对着罗团结就是一顿大倒苦水,房子、车子、票子,还有他儿子。他说,师傅,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彩礼离谱,我儿子刚结个婚,你猜啥数。罗团结说,大哥,我不知道啊,现在彩礼多少?你说说。客人一拍手,张开个巴掌,说没个七八万娶不来,又举起另一只手,扳起指头一个个数,这还单是给亲家的,还有买个房的首付,还有办宴席的,以后装修的,车子的。说到后来,客人两手掩面,呜呜地哭起来。罗团结一面开车,一面还得安慰,说,大哥,你放宽心,日子还得过。趁着红灯,他又递了根烟过去。客人接过点上,开了窗,默不作声抽了两口,突然来了句,师傅,你这烟味道好像不对啊,我常抽金白沙,不是这个味。罗团结没说话,摆弄方向盘,车继续前进。几站路,罗团结收人家十三块。客人给了十五块,又嫌一块两块的麻烦,说了一句谢谢师傅,发票都没接就跳下车了。罗团结把钱抚平,郑重收好,后来的一段路,几次借后视镜瞟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开了几个小时,至深夜,熄灯的皆已熄灯,亮灯的愈发夺目。在一处空地上,肖小晓终于受不住,打开车门下车,我连忙跟上。孙涛在车上单个吼了二三十首歌,皆是有头没尾,高兴了就扯开嗓子唱,一些高音飙不上去,硬上,发泄酒劲。下车后,他清醒了些,站一旁摇晃脑袋、发愣。罗团结是最后下来的,将车停好,又摸索出根烟,点上。

我一个劲拍肖小晓后背,她吐得差不多了,直起身,冷不丁地说,你那卡通玩具呢?我啊了一声,挺不高兴,说啥玩具,那是抱枕,摸起来暖和。肖小晓不看我,去车厢取出自带的水喝。想起那个抱枕,有些后悔,洗后挂阳台,晾了两个星期,当时我没收好,被一阵风不知吹哪儿去了,我后来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我们四个靠着车休息,夜深人静,能够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突然,远处不知哪儿点起烟花,一道道亮光冲入云霄,伴随一声声巨大的尖鸣,红黄绿夹杂一块,照亮了整片天空,接着又是哗哗啦啦地响,散播开来,像是水面漾出的涟漪,又如一场不间断的天女散花。孙涛开口说,不如去买些烟花点上,毕竟算是过节。肖小晓还在犹豫,孙涛已经掏出钱包,拉着我的手走了。恰好旁边有家24小时超市,不久前进了批货,花蝴蝶、小型冲天炮、旋转陀螺都有。等我和孙涛买了满满一大包回来,肖小晓眼都直了,说,这么多。孙涛抹了下额头说,放得完,好歹咱们有四个。又说,也算提前过大年,等到真正大年夜,咱们几个再找个好地儿痛痛快快地放一场。孙涛和罗团结都有打火机,点起来不费劲,后来玩得高兴,外衣都脱了,干脆插根烟,引线顺着燃方便。

我们买了一盒电焊条,点上后,能从尖端开始闪,一直闪到根部,持续半分钟左右,我们仨挥舞着,大口地呼吸,光闪烁在夜空中,像是一串串的小星星。罗团结一直待在旁边看着,我点了根塞他手里。于是,人世间又多了抹微弱的光亮。我们又玩冲天炮,以前常放,隔几秒蹿出一次,在半空中炸响,啪啪啪地总共响了十五六下,完后,整个一截都是热的,手也暖和了。而后,我们玩花蝴蝶,肖小晓隔老远,生怕点燃后旋转起来碰到衣服上,她一身新白衣,洗起来麻烦。我放了几个,只听嗡的一声,花蝴蝶像只陀螺,入天呈弧形旋转,在半空中停滞数秒,随后落下,之后无声无息。孙涛把两个放在一边的大石头上,叠一块,然后点燃,两个花蝴蝶瞬间上天,一面升空,一面打转,有个不小心绕半棵树,碰到肖小晓的衣服。肖小晓啊了一声,追着孙涛打,俩人围着树跑,又追到超市,再回来,撒欢似的,我跟在后面,挠头看着,不免也笑出了声。

远处的烟花还没停,光亮掩映着我们彼此的面孔,每一次燃放,就如点亮一次这座城市。

烟花很多,玩了好一会儿,袋子里还有一大半。我正举着一个冲天炮朝天放,突然,感到身子一阵沁凉,不知谁说了一句,下雨了,下雨了。我还没回过神,豆大的雨点瞬间从天空落下来,先是一颗,两三颗,最后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罗团结反应最为迅速,抹了一下额头,迅速跑去车旁,打开车门,招呼我们仨进去。大概是进了水的缘故,冲天炮也不响了,我一面埋怨生产厂家的产品质量不过关,一面冲罗团结摇摇头,和孙涛一块忙着把剩下的烟花搬到后车厢去。

夜雨渐大,哗哗直响,等我们把所有东西清理完毕,上车后,每个人的身子或多或少都被雨淋湿了。罗团结最严重,上身全湿,下半身从裤脚一直湿到大腿,像跳进泳池洗了一个澡。平日里,他就不爱剪头发,以前老嚷着说什么钱全让理发店给挣了,一年也不肯进一次理发店,宁可让我妈随便修一修。半年来,我妈没时间帮他剪,他就一直拖着,使劲用手压平,现被水一泡,全塌下来,一缕一缕的,遮住了半边眼睛。

我看着有点不是滋味,从口袋里掏了掏,就递了两包纸巾给他。纸巾没开封,包装是大红色的,印有两颗心型。他接过后,一时没打开,低下头,盯着看了两眼,突然开口说,这个,是上次你哥结婚时留下来的吧。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当时出门随手揣口袋的纸,的确是我哥婚宴上的。

半年多前,我哥和嫂子大办婚礼,地点设在省政府对面的“国台大宾”,我和我妈坐着罗团结的车过去,过了五六道门,每过一道就得把邀请函掏出来一次,最后一关还是我姨亲自出来,拉着我妈的手,这才被放进去。礼堂极大,中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花园,还有两架白色的秋千,头顶是水晶吊灯,四周人群环绕。这场宴席,听说姨父一家一共弄了近百桌,说是什么百年好合,又是致辞,又是表白的,我哥和嫂子他们,光是一桌桌敬酒,就敬了整整一下午。

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三四点,吃完后,罗团结坐在椅子上不安分,见还有不少纸巾在桌上没动,趁着后来人都走了,就领着我一包包去拿。当时我表示没有兴趣,罗团结就自个儿带了两个塑料袋,围着礼堂转了一圈,半个小时后,桌上没动过的喜糖和纸巾,全被他揣袋里,一包也没留下。后来,罗团结把喜糖当作早饭吃,吃了两个多月,而纸巾一时半会儿没用完,留下了几包,搁家里一直没动。

那天是晴天,出大太阳,而今是深夜,下大雨。罗团结默默用纸擦头发,我贴着窗户,窗外雨打玻璃,如碎掉的一串串珠帘,又如密集的鼓声,车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兴味索然。外面的烟花早停了,前面的孙涛头朝窗户,正对着黑夜凝神细看,而旁边的肖小晓没出声,我回过头,只见她歪着脑袋,已经闭眼睡去。突然,我很想伸出一只手,去摸摸她的头,但好几次手伸到一半,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一股巨大的害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犹豫数次,始终没放上去。

车慢慢启动,夜雨清冷,罗团结试着把空调打开,拍了两次,都没出热风,大概是坏了。车内安静,没有人说话,我也觉得累了,倦了,脑袋靠在后座椅上,两手无力地放在腹部。出来时太急,我没有吃饭,现在肚子又开始咕噜叫了。

行驶了一会儿后,窗外的雨慢慢变小了,能隐约看清窗外街景的轮廓。我隔窗而望,隐约察觉到已经到了沿江风光带,平日里川流不息的人群已然不见,只有平静的湖面以及淅淅沥沥的夜雨。

这时,肖小晓已经醒了,她碰了碰我的手,轻声问,你吃饭了吗?我说,没呢,我估摸着不算堵车,各自到家,得熬一个多小时。孙涛听到后面的动静,回过头说,要不吃点去?我看了看罗团结,他身子动了动,嘴唇翕动,却没出声儿。我能猜到他的大概意思,心中却猛地一拧,不由自主地说,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店,自助的,平民价,大过年的不会关门。我见孙涛和肖小晓都点了点头,就拍了拍罗团结的后肩,说,前一百米,靠右转,一个下坡就到了,就在江边。

此时临近十二点,江面平静,水上数只游船停靠岸边,上了锁。平日满客的茶馆也关了,桌凳收进去,仅留一杆旗帜插在门口,随风而荡。我们绕到茶馆后面,就看见那家自助火锅店。

火锅店里红光闪烁,眼瞅着人还不少,我们仨纷纷下车,最后才是罗团结。随后一同进入店内,果然大多位置全坐满了,气氛热闹,暖气很足,中间还各有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站起来,敬酒声、吆喝声响个不停。

店员来收钱,罗团结率先就不干了,说什么这店不行,菜都没点,哪有先付钱的道理,铁定是黑店。我站在一边,说,这是自助,就是交了钱,自个儿随便取。你当是餐馆点菜啊?又说,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就不要说话了。罗团结听完后,没再说话,只是嘴巴还是使劲嘟囔着什么。我见肖小晓和孙涛已老老实实把钱交上去了,他们正看着我俩,我顿时有点不是滋味,说,你动作倒是快点啊,就百来块的事。

罗团结一直没敢看我,站在原地,脸都涨红了。他低着头,手上死死捂着裤兜,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没等说出口,额头却已沁出两滴晶莹的汗珠。后来我盯得久了,他只得极不情愿地抬起头,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里面几张钞票中精挑细选,选了一阵,最后抽出两张极皱的,两手捏着,头撇一边,手臂向前伸,手腕向后缩,最后还是店员自个儿拿的。

交完了钱,我们选了个靠窗的四人座坐下。罗团结开始左顾右盼,见我们仨去取东西,也学着模样去取。我们仨都是吃多少取多少,他是一次性取了十来个盘子,在店内来回奔跑,乐此不疲。我在一边看着,他步履矫健,眉飞色舞,好像一下子又活跃起来。我虽看着有点不舒服,但多少又掺杂些高兴,毕竟这顿饭来之不易,自付自吃,多少算是正儿八经做一回主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吃,可自助店哪会让自个儿亏本啊,里面的东西,多数是胀肚易饱的。吃了一阵,我是第一个放下筷子的,肖小晓在我后头一点,最后,只剩下孙涛和罗团结还能支撑。

罗团结埋着头,左手叉一块披萨饼,右手捏一块鸡排,盘子里还堆积着面条,吃得不亦乐乎。当他见孙涛也慢慢放下盘子,顿时就急了,说,你们怎么都不多吃点啊?好不容易交了钱,得多吃啊。孙涛吃撑了,说不出话,只得拱拱手,示意罗团结自个儿多吃。其实罗团结也不行了,肚子眼瞅着大了一圈,可他还是硬往嘴里塞,后来实在吃不下去,就坚持起身,说是去拿喝的。

拿饮料的过程中,我们仨半躺在椅子上,都不愿动。没多久,罗团结回来了,悄咪咪凑到我耳朵边,问我,冰柜里哪个饮料比较贵一点?我顺手指了指最底层的花生奶,于是,罗团结就矮着身子,一人捧着八瓶花生奶回来。

我打开花生奶,小口小口地抿,肖小晓和孙涛也各自喝了点。而罗团结抱着肚子,厚重的棉袄鼓起,弯下腰,一个人把身子藏在桌子下,在窸窸窣窣捣鼓着什么。我感到奇怪,踢了他一脚,说,你在干吗呢?罗团结连忙回应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们又休息了一阵,然后起身收拾好东西,排队依次出门。

我是第一个出来的,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深吸一口冷气,顿感凉爽,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气放晴,远处隐约见有烟花再次燃放,在黑暗中升起一片光海。

突然,我听到后面的店门嘀了一下,发出响声。开始,我以为是听错了,直到它又嘀了一声,红光闪了两下,我不由回头望去。

此时,孙涛和肖小晓已经出来了,站在我身后,店门离他俩有一段距离,而嘀声针对的恰是始终站在最后的罗团结。只见他低头捂着肚子,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停滞在原地。在他后面,店员已经跟着出来了。

店员来得很快,大概罗团结早前的动作早已吸引了他们不少的注意。一切顺理成章,很快,他们便从罗团结的棉袄内搜出了五六瓶东西。我身子一抖,深深呼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近去看。

藏在罗团结棉袄里的是五六瓶酒,上面有些花纹,贴有“茅台”两个大字。当时吃饭,这些酒就放在冰柜最醒目的位置,其中的猫腻我们心知肚明,从没打算动,结果,这酒就被罗团结顺了出来。

罗团结还是那样,站在原地,分明有一米八的个儿,还是矮着身子。他头发早干了,蓬松显长,垂至眉眼,面色隐于夜色中,看不清神情。一身黑棉袄黑裤子,融入夜色后,一切便不分彼此。他嘴巴张了张,好像还在和店员说些什么,可他大概不知道,这顺出的酒,全是假的,是店内为充门面进的货。百来块的自助,哪有茅台这样的酒随意能拿?

一阵江风刮过,气温骤然间冷了下来,我低着头,站在他对面,抿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肖小晓和孙涛在一边看着我,也没说话。突然,我的心中出现一种奇异的念头,好像在这人世间,所有正大光明一类的词语从来与他无缘。与此同时,我心底更出现一种抹不掉的羞愧感,这感觉来得极为强烈,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它关乎的是贫穷之外的另外一种东西,被凝视着,在今日暴露无遗。我身子不由晃了晃,险些直接摔倒。

回家的路上,烟花升天,在接近大年三十的当晚,灿烂而夺目。车内只有罗团结和我两个,他坐前面,我坐后面。我的头往后仰,看着车厢顶,上面系了一个红色平安结,是我妈嫌车内单调,自个儿用毛线打的。我拨弄了两下,突然觉得格外疲倦,于是说,我暂时不想练车了,想找点其他事干。罗团结身子微微动了动,没回头,也没说话。我说,其实干啥都行,毕竟,条条道路通罗马,总有路能走。罗团结双手紧握方向盘,还是没说话。

路在前方,车子继续行驶。家好像很近,又很远,临近巷口,不远处好像稀微亮起些光,等走近,却什么也没有。车内的空调没修好,还是冷。新年初至,而这漫长的冬季,一切才刚开始。于是,我重新蜷缩着身子,两腿夹紧,双手裹紧外衣,帽子拉下来,遮住脸。夜如潮水,缓缓向车围拢而来。我闭上眼,头脑昏沉,慢慢进入梦乡。

罗志远,青年写作者,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在读硕士,现居长沙。曾发表小说若干。

《天涯》2023年第2期 目录

作家立场

004 林渊液 大象:中医采访与思考札记

020 唐克扬 梦境和历史的风景

026 赵大河 九歌

小说

037 韩松落 写给雷米杨的情歌

056 蒋一谈 空钵

062 吴昕孺 父子长谈

“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

080 羽瞳 线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095 章程 正午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105 王晓雯 远山(外一篇) (点击标题跳转阅读)

119 罗志远 夜行家

129 孟祥鹏 去瑶池

138 李晨玮 燃烧

148 巫宏振 日记簿

散文

“边地的风物”散文小辑

156 裴海霞 荒野牧人

162 刘予儿 风中的石头房子

171 刘梅花 白石篱笆

180 李达伟 岩画

186 千忽兰 命运里的符号

艺术

193 唐棣 巴黎不属于任何人——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之六

环球笔记

206 爱迪生的混凝土住房梦/“全球南方”与城市研究/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人/黑死病与欧洲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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