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东沟村有一个大姑娘。黑鸦鸦的头发白莹莹的皮肤,眼珠是那点墨黑,眼白是那鸭蛋青。一把好嗓子,说话办事和嗓音一样脆生生的。兰姑娘二十八了没嫁出去,村里大婶子们啧啧惋惜,“读书读多了。”
兰姑娘在那个考中专蔚然成风的时代,咬着笔杆子立志考大学。拔尖儿的成绩上了镇里高中,高中念了三年,却没念出什么名堂,成绩让英语拽了下来。英语老师是孔家疃村里托关系提拔上来的小学语文代课老师。把英文按照拼音念,“study”念成“私都得”。
兰姑娘初中地理老师是退了休的老知识分子,最喜欢兰姑娘,教了她两年地理却教她念了四年英语。听着“私都得”兰姑娘挺身而出,英语老师一张麻皮脸涨得通红。
中学里老师学生都是十里八村儿的,她托的关系纸包不住火早就沸沸扬扬,虽然她后台铁硬也想要一张脸。看着台下学生窃窃私语,麻皮老师拿起教鞭儿就朝兰姑娘胸前背后来了两下。少女胸前初生的蓓蕾哪经得起这番疼痛,比疼痛更甚的是羞辱。
不幸的是兰姑娘从小到大没有挨过打,她是学生标杆儿、家里三个哥哥的小妹、大人心尖儿上的乖宝。兰姑娘蓄起一大包眼泪抿紧嘴巴反身离开课堂。英语老师慌了神骑着脚踏车追了上来,赌咒发誓从此不动她一个指头——那时候老师打学生如果被反应上去是要开除了的。
兰姑娘咬咬嘴唇回到课堂,从此她的作业不被批阅、她的举手永远忽略,她一倔,英语彻底伸了腿儿。是的,高考时候兰姑娘英语62分。兰姑娘妈妈给她瞒了岁数,瞒了三岁,考了三次,都掉了。
但旁人能责怪兰姑娘什么呢。兰姑娘家穷,两个哥哥要盖房子娶媳妇。初中她妈妈甚至不许她写作业点灯熬油,上学带饭永远是一个黑面粑粑冲开水。
高中住校以后,兰妈妈假装不知道她吃饭多难,兰姑娘每次回家要钱都得吵一架,踩着最后日期眼泪汪汪地拿走学费。一分钱一袋,一毛钱十二袋的盐渍海带丝,成为她漫长岁月里的陪伴。
第三次高考成绩出来了,兰姑娘平静地、默默地合上了盛满课本的书箱。竹篾箱盖合上的那一刹那,有一滴眼泪轻轻地落下,落了进去,然后被掩藏,一同掩藏的还有十年光阴和余生希望。
但旁人看不出那一滴眼泪。兰姑娘积极地找工作,她歪好是正经的高中毕业生,钢笔字写得俊,算数快又好。她成功地在镇里,在当时的首富村李家村开的集体所有宾馆里寻到了会计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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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兰姑娘十九岁。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眉笔口红和一套衣服,棉布裙子塑料凉鞋和一双白袜子。她的穿着打扮,没有其他农村姑娘那种拼命追赶潮流烫发染发穿新衣而暴露出来的土气,她脑后低低地并着一双辫子,不染不烫,上面白色的丝带绑了一个蝴蝶结。烟青色眉笔一根根地描画出柳叶眉,金丝眼镜架在秀挺的鼻梁上。
宾馆的文书张干事,一个白白净净中等个头的中专毕业小青年,几个姑娘的小众梦中情人,一眼相中了兰姑娘。
张干事约兰姑娘看电影,兰姑娘往手腕耳朵后抹了点香水,又拿“铁筷子”稍微卷了卷辫子末端,临出门想了想又对着镜子抹了口红。两人来到电影院,电影院门口有小孩转转悠悠卖冰镇糖水和豆沙冰棍儿,张干事带着兰姑娘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三元一张的电影票,张干事一咬牙一狠心买了两张。电影开始了,张干事从中山装内口袋里掏出一个汗津津的布袋子,放松袋口扎着的绳子,里面盛满了瓜子。
张干事托着它的样子活像托着一枚钻石,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兰姑娘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用散发洗衣皂味道的手绢托着下巴,捏过瓜子慢慢地嗑。磕着磕着俩人的手就不免偶尔碰到一起。
一场电影看完,俩人鼻尖都出了汗。等到回宾馆职工宿舍的时候,兰姑娘就是坐到张干事自行车后座儿上回的。
晚春初夏的风吹动张干事蹬着自行车的裤腿,吹动兰姑娘黑黑的辫髾儿,带着柳树草芽和鲜花的芬芳气息。张干事不像别人的对象,给女朋友割花布买衣裳,他说俗,就给兰姑娘写情诗。
兰姑娘也喜欢他的情诗,给他回信。俩人日日见面,却通着信。
镇里集体经济泡沫破灭,都说宾馆要倒闭。兰姑娘和张干事也谈了好一段时间了,于是她把张干事带回家看看。这次她没舍得让张干事驮着。两人骑着三角梁的大自行车,骑过了二三十里的山路,来到了兰姑娘的家。
回去以后宾馆大家最后一次开会,主任讲话,就散伙了。张干事对兰姑娘说我失去了工作,不能给你一个未来。兰姑娘点点头。张干事说我们散了吧,兰姑娘又点点头。
过了半个月,张干事和李家村大队书记的千金喜结连理。小姐妹娟儿告诉兰姑娘这件事的时候,兰姑娘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娟儿是西河村里有名的强人李木匠的女儿,俩人小学同学,玩得最好。
娟儿读书读不通,早早地来电子厂混了个小组长,在这里事事照应着兰姑娘。这时候兰姑娘已经是电子配件厂流水线上的一个女工了,工作很忙活很多。兰姑娘热火朝天地摁着零件,悄悄地滴了眼泪。这是兰姑娘的初恋。
秋去冬来,兰姑娘从家里带来了年糕豆包分给工段上的工友。东沟村的点心做得出名。工段长宋卫平咬了一口粘豆包,惊喜地说你是东沟村的?兰姑娘笑了,“宋组长也是?”一笑旋出腮边两个梨涡。
宋卫平也笑了,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我是那旁边西河村的”。分完点心继续干活,兰姑娘发现自己手下的活轻松了许多。相同的电子零件,不同批次有的轻巧润滑、有的凝重涩滞,费的手劲儿、做的速度差别很大。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宋卫平端着饭缸坐到兰姑娘面前,娟儿嘻嘻笑着,兰姑娘深深低下头吃饭。娟儿几筷子把饭扒拉完了闪人。兰姑娘心里领组长的情,可钱全贴补了家里,拿不出请客的礼。
想了想,兰姑娘就动筷之前,把大白菜炖粉条里的肉趁旁人不注意全挑给宋卫平。宋卫平一眼看过来,兰姑娘讷讷地说:“我不爱吃肉。”脸通红通红要埋进饭盒里。宋卫平就大口大口地吃掉。
一眨眼年关将近。大家早早都把铺盖卷收拾好了。谁知岁暮天寒,卷下一天大雪。走是走不了了,大家也就不急着回宿舍,三三两两约在厂房里打牌搓麻将。兰姑娘怀里兜着一个灰色毛线球儿,坐在马扎儿上织围巾。
她在商店挑挑拣拣,咬咬牙买了斤毛线。是最好的山羊绒线,好几块钱一斤。围巾快完活儿了,王大姐看着“哟”的一声:“兰,你手可真巧。看这毛线打的,匀溜平整……看样儿是给小伙儿打的吧?”
娟儿赶快说:“大姐别取笑了,兰儿没对象。”压不住哄然的笑声。
兰姑娘和宋卫平一起走着,脚下积雪踩得嘎嘎响。有时一溜小风刮过,地上就起了一层轻烟一般的浮雪。兰姑娘心里咚咚地跳,蓦地听见宋卫平说要请自己吃饭,吓了一跳。宋卫平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小老乡,我吃了你不少肉,这顿可该请回去了。”
食堂中间炉子烧得旺旺的,微红的金色火焰舔着木炭,消融了冰天雪地。地三鲜、猪肉溜粉条、虎皮冻、一盘雪白的馒头、两碗小米稀饭。兰姑娘和宋卫平吃得唏哩呼噜、鼻尖冒汗。
吃完饭第二天,宋卫平借车间书记的三轮摩托把兰姑娘的铺盖卷儿一并驮了回去。送到兰姑娘村两人分手的时候,兰姑娘连个谢字都忘了说,慌慌地抱着铺盖往家走。只是回到家以后加紧了织围巾的动作。
年假从腊月二十三放到正月十二。兰姑娘早早地打点好一包袱桃酥年糕豆沙包,驮着铺盖顶风冒雪回了单位,因为组长等正月初三就回去,她就没和娟儿宋卫平同行。在宿舍安顿好以后,兰姑娘往头发上抹了桂花油,蓬松地扎起,从耳根后别到胸前,又抹了一点口红,打在脸颊上。
打扮好兰姑娘朝着镜子里浅浅笑了一下,旋出两个梨涡。兰姑娘把围巾放在黑色塑料袋里去了车间,宋卫平的办事处位子空着,她就寻块抹布擦擦桌子,然后把塑料袋掖进去。转身看见车间大铁门上张贴了一张大红榜,榜上一批先进员工从农村户口提拔成城市户口。宋卫平和李娟的名字也在上面。
兰姑娘欢喜地进了车间,看到宋卫平和娟儿在发糖。王大姐李大姐一群人咋咋呼呼地说:“好事成双啊小宋,瞒得够严实的,怎么开始的啊?”
娟儿色如春花,“也不是瞒大姐,最近的事儿……不知怎么的,就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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