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日有清欢——二十四节气里的诗与人》文珍 著 译林出版社
“过去的诗人想不到自己会被后世反复诵读,以此想象岁时秩序井然的旧日——但我却想让未来的人知道,我所生活的世纪,仍有无数热爱生活的中国人,认真而有仪式感地活在当下。”
本书是作家文珍对自己跨时三年的阅读、生活、观察世界的记录,借与二十四节气相关的古典诗词破题,读书、远游、觅友、怀人,昨日之诗与今日之事互为观照,于四时风物留心日常情境,古老节气亦可作体察当代生活的新刻度。
秋收冬藏。立冬大抵是万物藏身避寒的开端,在我的理解里,就是天地由丰盈而衰减,一切慢慢归于空无的过程,最终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再从零开始,重新进入下一个四季轮回。
但在我国大多数地方,立春时雪尚未落,南方甚至还有二十天的“小阳春”,欲寒还暖,暖得像靠不住的情话,短得像会永远被爱的幻觉,温度终归要慢慢降下来的。
季节的减法开始了。
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有副挂在书斋的对联很有名,“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意思是笔触少有笔触少的好处,清瘦也有清瘦的风姿。三秋,四舍五入也就到了冬天,正是立冬前后树叶日渐凋零的时节。而同为清代名士的王国维却想不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大清国没了就是没了……对别有怀抱的伤心人来说,任何失去都可能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再等不及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宋代有一个叫程公许的诗人更丧,专门在立冬反复写诗悼念一位姓姚的朋友:
认取太虚无一物,本无幻翳况空花。
——《立冬节斋宿竹宫悼姚高士》
这位程公许,一生诗名不算显赫,留下的近百首诗词多数都是悲观厌世的调子;这位姚高士想必是他的重要朋友,因为悼词一写就是五首,里头最好的就是这一句。但冬天才刚来,调子就这样灰,贾政之类的大人先生看到了,肯定要大摇其头说“失之过悲,不吉”了。
其实说起来,《红楼梦》最美的场景多数在冬天,譬如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便又有姐妹联句,又有宝玉求梅,又有宝琴立雪;也是秋末冬初时节,宝钗让薛家当铺送了螃蟹进园给老太太赏桂助兴,姐妹们也就此作起诗来。红楼诗词里,我最爱黛玉的《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但曹公却安排宝钗蟹诗拔得头筹,大概暗示她最懂世情,借写蟹道“皮里阳秋”。黛玉体弱原吃不多,吃了一夹子就放下了。我是吃货,每每看到此处就忍不住想这一夹子到底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绝非蟹腿蟹螯,很难想象姣花弱柳的黛玉肯费劲弄开蟹壳图那一丝丝肉。
因适逢立冬,便多说几句蟹。古人好像特别在意立冬这个节气,大概寒天不好打熬,因此要打起全部精神应对,早先还有迎冬之俗。说惯迎春,却没想到冬也是要迎的:坏天气原本更需严阵以待。《吕氏春秋·孟冬纪》里说:“先立冬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天子乃斋。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还,乃赏死事,恤孤寡。”这里的“死事”,即为了戍边不惜战死疆场的“死士”。从晋到汉,皇帝老儿都要在这天下令文武百官戴“温帽”,着棉袄。温帽就是暖帽,大概是一种冬天百官通戴的官帽,类似冬天的制服。连属下的戴帽穿袄也要专门下令,简直像控制狂。这控制狂还要专门请京城的“耆宿”也即年老德高的老头子们吃酒菜,只不知道御筵有没有蟹吃。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立冬,明末李渔把整个农历十月都称作“蟹秋”,立冬节气好像总逃不掉螃蟹的腥香,想象一下上百个大爷在殿上大啖螃蟹的场面,委实十分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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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吃蟹其实自古便是文人雅事。写了《夜航船》《陶庵梦忆》的张岱,就曾写过专门吃蟹的文章;民国也有梁实秋的名文《吃蟹》,更不要说李渔每年一入夏就开始拼命攒买命(蟹)钱—视蟹如命,故有此说。
——又回到了立冬的藏。
我以为最会写“藏”之妙处的,还数苏东坡,“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即便一直仕途不顺,他也很会用“藏”来安慰自己: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明明是人生在世不称意,结果说成“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这里的“行”和“藏”,分别指代的是出仕为官和归隐山林。意思是朝廷用不用我在它,而肯不肯出仕却在我,实在是不卑不亢到了极点。但他解释得最好的“藏”,还在《前赤壁赋》里。和友人荡舟赤壁,友人感叹曹操“固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此时在江渚之上荡舟,实在不能不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对此疑似妄自菲薄,东坡作如是答: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意思是,天地虽然善变,却也恒常。为什么呢?因为清风明月,赏心悦目,造物的无穷无尽都是恩宠,而你我可以长久欣赏却不费一文钱。似说及时行乐,境界却又胜之,因为这里还藏了改变的意思。万事原本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人生下来便一步步走向死亡,但却不能说死就是一切,因为在向死而生的过程中,人还可以创造对抗虚无。只有这样,才不辜负造物的无尽藏,无限意。
清朝的金圣叹有一副自题联,意思也差相仿佛:“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现方圆。”后一句说外在境遇改变,而人可如水一般随遇而安;内心甘苦,只和自我修为有关,和风霜雨雪都没有关系。
而这,或许才正是“冬藏”的深意。
春生万物,夏日葳蕤,秋产丰饶,到冬归零,一切喧嚣归于宁静,才渐渐现出本相来。藏孕育了最壮阔的可能性。一切交予时间,一切留给等待。
关于“藏”字,还有一个《五灯会元》里的偈子不得不提,也刚好是东坡先生的同时代人,宋代大和尚释如净写的:
开无间地狱,现阎罗大王。
聚夜叉一部,列牛头两行。
与其进者剑树上猛火进用,与其退者刀山里寒冰退藏。
叵耐饭饱弄筋,判断屎急尿床。
花柳春风入戏场。
禅语难解,如净又是东南丛林最有名的禅师,日本曹洞宗的始祖,主张以心传心,见心成佛。我自己胡乱解之,以为春花秋月都成了旧事;与其耽于追忆或一味蛮勇,在刀山火海穿行,还不如退之藏之,把那些曾经灼热的情感冰封以待来年。佛家无差别心,不避屎尿屁,判断是非,只在一念之间。
立冬,也是藏春。春天总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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