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望道》导演侯咏:以电影之名,“追望大道”_共产党宣言_翻译_都是

受上影之邀拍摄电影《望道》时,导演侯咏像大多数人一样,只知道陈望道是《共产党宣言》中文全本的首译者。他不清楚陈望道究竟以何种姿态投身于当时的时代洪流,也尚不了解他经历了怎样的一生。翻阅了几个月的资料之后,侯咏觉得,这实在应该是一个被大众所知悉的人,而《共产党宣言》也不止于一部教科书上抽象的理论,值得今天的人仔细研读。

3月24日,电影《望道》正式上映。影片以1920年为起点,讲述了《共产党宣言》的中文首译者陈望道历经动荡变革、始终如其名“望道”一般“追望救国救民之真理大道”的一生,并将其身边的友情、爱情、师生情做了生动描摹,全景式呈现出陈望道及其身边仁人志士一生寻找并坚持真理的征程。

《望道》海报

为了拍好《望道》,侯咏把《共产党宣言》前后反复研读了不下20遍,又以陈望道的生平经历为原点,发散追随着每一个与之交集的同时代人物的人生经历,延展出一个时代知识青年为国家寻找出路,其中几度沉浮的纷繁图景。

关于这个人物,最生动且广为流传的事例是其中陈望道由于全心专注于翻译,将粽子蘸了墨水吃,由此还品出了“真理的味道是甜的”的家喻户晓的故事。这一幕想来虽然生动,要将人物全然立住撑起一部电影,却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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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烨 饰 陈望道

研究陈望道的生平可以发现,他在29岁就完成了《共产党宣言》首个中文全译本的翻译,这是他一生中至高的成就,可谓“出道即巅峰”。然而,他为人低调,几乎鲜少与人谈论这段经历,也从不写日记,不保留书信。从官方资料来看,除了翻译《共产党宣言》,陈望道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一名踏实的学者,他担任复旦大学校长,潜心钻研语言学、修辞学、新闻学、美学、教育,学术造诣非凡,但这些之于仰赖于戏剧冲突推进剧情的电影,却都过于抽象和散漫。

“陈望道的起点太高,他接触革命的起点就是翻译《共产党宣言》,这是他整个人生的高点,那他后边这一生怎么去写?但陈望道的一生跨越了中国社会多个动荡时期,在如此巨大的变革中,他真的能够始终平淡吗?”在沉入对海量史实文献的研读,无数次和相关专家研讨,以及与专业编剧部门反复讨论一次次推翻重来剧本后,电影终于确定了叙事的脉络线索——聚焦大历史事件中个人的努力和选择,在几十年的时间线索中,将陈望道和他身边人的命运融入重大历史叙事中。“我终于寻找出一条具有戏剧性的脉络,也是最富关注度的线索,就是他与共产党如影随形的关系。这条线索可以很好地依托人物的情感变化、性格发展、内心成长以及对信仰的守望和坚持。”侯咏在他对《望道》的创作阐述中写道。

《望道》剧照

侯咏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78班,也是“第五代”的一员。他身兼摄影师、导演、编剧、制作人,学者等多重身份,四次获得金鸡奖,曾担任田壮壮、张艺谋等导演的御用摄影师,其导演的《茉莉花开》《一个人的奥林匹克》《卧薪尝胆》《闯关东(中篇)》等影视剧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摄影师出身的侯咏,身上有一种儒雅沉静的气质,有人将他与顾长卫和吕乐并称为“中国电影三只眼”。擅长画面造型的他,也为影片在影调上设计了从阴暗走向明媚的光影基调,以呼应那个国土民族蒙难之下青年激扬理想的觉醒年代。

电影上映之际,导演侯咏接受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谈起他寻着先人事迹,以电影“追望大道”的创作历程。

导演侯咏出席《望道》上海首映礼。

【对话】

在时代浪潮起伏中坚定信仰 “不变”的一生

澎湃新闻:拍摄一个历史人物的电影,这次做了哪些比较特别的工作跟准备?

侯咏:首先当然是要了解那段历史和当时的人物,包括陈望道、他周边的一些朋友同事,还有他的学生。所以看的资料,不仅仅是陈望道一个人的。每个人都是一堆故事,资料非常浩瀚。后来我的家里面有两箱,每一箱摞两层,这些书籍基本上是我常用的资料。现在电脑里也还存了上百篇文章。

他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和他们的行为,太丰富、太有意思了。当你深入进去以后,会发觉每个人都是那么丰富多彩,看的多了以后,自然而然地,就建立起了对那个年代的一个场景感觉,或者说是一个时代氛围,能够摸得着看得见似的。这对于一个导演来说特别重要,如果对那个时代的气息没有感知,在创作中就很难找到一个支点。

澎湃新闻:在我们很多普通人的了解里面,陈望道就是“第一个翻译《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的人,深入了解后,你怎么评价这个人?

侯咏:我在看陈望道生平资料的过程中,就在寻找他身上有什么是最吸引我的,或者说有什么可以吸引观众的,就来放大来刻画他。看来看去最吸引我的,除了翻译《共产党宣言》这一点,还有就是他作为复旦大学的校长和他后来的一些经历。我对陈望道比较佩服的一点,是他功成名就的时间特别早,他在29岁就翻译了《共产党宣言》,就已经到达了他人生的高点。而他其实活到80多岁,是一个挺长的人生,当时的状况下,他能一条路稳稳当当地走到他的人生终点,可见信仰之坚定,我也想在影片中体现这一点。

《望道》剧照

澎湃新闻:对于一部人物传记片来说,怎么平衡翻译《共产党宣言》这短短20天和他整个人生的比重,在构建这个人一生的脉络的时候,你希望抓住他的哪些人生阶段、哪些特质来描述他?

侯咏:当然翻译《共产党宣言》是最重要的一个事,因为就人生或者以整个历史来看待,一个人的成就不能用时间的多少、年代的长短来衡量判断重要性,而这件事的意义的大小、分量的轻重,这件事情对人类社会的贡献,对全世界的贡献。

其实在创作过程中,我们一直在回避“传记片”这个概念的,并不想把它设定在一个纯传记的模式当中。如果真按照传记片来想该如何去做的话,这个片子做不好,因为陈望道的历史素材有限,要全面展现他在每个人生阶段中所做出的一些事情,或所面临的一些经历,用这个来形成故事行不通。而且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个人物,他的人生是“不变”的,不是跌宕起伏的。一般来讲,要写一个人物的传记,越起伏是越好看的,比如悲惨世界,冉·阿让从一个乞丐变成了市长,这种就有戏看。可是陈望道一开始人生的起点就是最高点,翻译《共产党宣言》时是高校的教授,等到他去世的时候仍然是高校的教授。我们叙事要到达的终点是建立新中国,中间的过程像编年史一样写就是流水账,特别没意思,因为其中他没有变化,他只是跟着时代的浪潮,走他自己的路。怎么办呢?我们就选择了他身边的人的变化。说来也奇怪,他身边密切接触到的人,都有巨大的人生起伏。为什么人家都在变,他却不变?这就形成了一个对比,于是把他的人生就显现出来了。所以影片最后呈现出来就是段落性的,比如说他和戴季陶的交集是在这个段落中,下一个段落他再跟戴季陶产生交集,可这时候的戴季陶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用这种块面式的东西和他与周边朋友相互关系的转变,串起他这一生。

陈望道(右)与戴季陶

用电影“翻译”《共产党宣言》

澎湃新闻:从电影本身来看,从最核心的事件是翻译《共产党宣言》这件事,但这并不是那么有电影画面感或有戏剧性的事件,怎么把这件事拍得好看?

侯咏: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如果做不好,就非常容易成为一个很平的过程。必须要设定它的阻力,限制它正常翻译的进度,才能形成一个对应的矛盾。这个过程中实际上是没有什么矛盾点的,可能有资料上说倒春寒挺冷的,在柴房里面,他一个人生活,废寝忘食,有时候吃不上饭。但这些问题都很好解决,都不能成为一个矛盾。

所以首先我就想到,把时间限制作为一个危机感, 20天内必须完成,否则共产主义小组的运动就会受到影响延迟。陈独秀给他布置任务时,他还找陈独秀“讨价还价”,经过一番拉扯,必须要在短时间内翻译到又快又好。这个前提设定下来以后,我们再利用一个形象的物体来不断提醒。那会儿没表,就只能设计一个日历,一天天过去,日历上一个个日子划掉,从视觉上让这种时间的紧迫感不断逼近,就像一根秒针一样,“哒哒哒”地一直在催促着他做。

光有时间这一方不行,还得有一个能让进度一下就停滞的难点,这样才是一个戏剧的基本设定,这样才会有戏可以展开,矛盾才能升级,所以就要找到一个难点。这个难点一定不能是生病,饥寒交迫,这些外在的事,必须得找到一个真正的翻译的核心内容。在内容上卡住了,翻译不出来了怎么办?所以顺着这个思路去设计下面的戏,拍出来我觉得效果还挺好。因为把翻译《共产党宣言》的过程作为整部影片的脉络,它的重要性决定了你必须把这场戏拍得要精彩一点。实际上,说白了,这就是用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创作经验来完成它。

《望道》剧照

澎湃新闻:《共产党宣言》这样抽象的理论,怎么具体地落实到电影这种可视化、讲故事的媒介上?

侯咏:这一点是我一开始的初心,就是我特别希望能在影片当中用电影的方式,把《共产党宣言》的核心理念更多地向观众展现一下。相当于是用一个电影的方式,也去触及和“翻译”一下这部伟大的著作。因为我认为现在的观众对《共产党宣言》的了解程度,是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加深了解的。我对《共产党宣言》进行了非常仔细的反复研读,理出它当中的重点。它确实是一部非常伟大的文献著作。它有很多内容十分理性,有条理,有逻辑。如果用电影形象化去表现,实在是挺难的,只能通过对话、旁白这种形式。唯一摘出来有一段就是对共产主义的畅想,这一段正好是陈望道这一版翻译得更形象,而我们现在流行的这一版就更理论化了一些。所以我本来是设想把这一段能够形象化地表现出来,后来很遗憾,因为条件所限没有实现。

我特别希望这部影片的观众,在看完影片之后,能够有去学习宣言的冲动,我也希望大家能够沉下心来去看《共产党宣言》。

澎湃新闻:谈一下对几位主演演员的选择,做了哪些贴合当时人物的设计?

侯咏:先说刘烨,他还是像我们第一次合作拍《茉莉花开》的时候,很天真很可爱的那种劲。每一次一喊停,他都有一种期待的眼光,等待着我的评价,我觉得特别可爱。同时他的表演经验方面,就比以前丰富多了,你给他一个什么要求,他立刻就给你完成了。

老实说一开始我对刘烨演陈望道,总担心有点距离。首先是因为刘烨身高比较高,而陈望道个子不高,而且是一个比较瘦弱的老头。在我的印象当中,他是一脸的愁容和惆怅,好像他心中总有一些难解的疑虑在心头。结果我发觉,刘烨的眼神当中是有这个东西的。通过造型以后更接近了。拍这个片子以前,你很难想象刘烨跟陈望道之间的联系能那么近。我们最先拍的就是翻译《共产党宣言》这一段,拍完这一段以后,我就充满了信心,觉得他把陈望道的特质体现得特别清晰。

刘烨 饰 陈望道

胡军演的陈独秀,也和一开始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胡军跟我谈了他想塑造的陈独秀,一个很生活化的陈独秀,不要像很多文艺作品当中展现的那么神经质,那么高调,全是在喊口号,或者在革命。把这种硬劲给他削弱一点,作为一个长者的一面展现得更多一些。胡军想表达的这种东西我很认可,我说可以,我很支持他这样做。他的设想挺有创意也挺有挑战性的,不但对他自己有挑战性,而且对陈独秀这个人物的形象也具有挑战性。而且我们有一个跟以前所有作品表现的陈独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有一段展现他晚年时期状态的戏,这样前后就有一些对比。

胡军 饰 陈独秀

再比如说吴晓亮,他演的戴季陶这个人物,到了后期以后他是信佛的,虽然我们没有专门的戏去展示,但他信佛对这个人物和对他的人生道路是有影响的。他年轻的时候在寻找一个革命的方向,当时他跟随孙中山,坚信三民主义;后来孙中山去世以后,他又跟着蒋介石,在不断的斗争当中,他站在了坚决反对共产党的一个立场上;时间长了以后,他又发觉自己又犹豫了,后来他就皈依了佛教。我们后来选择了一个场景,就是他在一个庙里跟陈望道见面,来侧面体现他世界观的改变。以及我们在研究资料的时候,发现他年轻的时候,在高中还是初中的时候,体育课把脚给崴了,伤了筋,所以现在吴晓亮在表演当中,仔细看你会发现他有点瘸,这是对戴季陶这个人物的一个设计。

吴晓亮 饰 戴季陶

澎湃新闻:那样一个国家处于苦难之中,又是青年人激扬理想的觉醒年代,摄影师出身的你,会怎样选择摄影和视觉上的风格来与之呼应表现?

侯咏:视觉上就是想做出历史的质感,要求包括场景、人物、造型等各方面。我和摄影交代一个大的框架,说要采取低反差、大光比,定下影片的色彩影调大的走向,是一种从阴暗到明亮的这种走向,这也是符合这个影片翻译《共产党宣言》从星星之火到最后可以燎原这样一个过程的设定。

每拍一个陌生题材,都是学习的过程

澎湃新闻:《望道》对你来说是一个接到的任务,还是一个真正有创作冲动的作品?

侯咏:我已经习惯了我们做摄影师的创作模式,都是导演找,我们接。我从年轻时候第一部就是这样,所以我每次面对创作都是一个陌生的全新的课题,接着我怎样去投入创作,怎样去找寻创作当中的一些点,我可以去有感而发,这是我习惯的模式。除了《茉莉花开》,剩下的所有摄影、导演的题材,我都是被找到的。

这种创作模式会有一个好处——每一个题材对我都是陌生的课题,接触这个课题的过程,就是研究和学习的一个过程,然后等真的了解了所接触的课题范畴,那个创作冲动也就自然而然产生了,再去完成了以后,自然就成为“专家”了。

澎湃新闻:这次和上影有的编剧的团队一起反复开会,推翻几十稿打磨剧本,这种方式带给你什么样的感受?

侯咏:我们当时从学校出来以后,就一直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工作了。所有的问题摆在桌面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然后整合就行动。包括为什么我们那一代摄影师对电影创作的介入那么大,这在世界上其他的模式里都是少见的。比如美国都很专业,不越雷池一步,各司其职,剧本的问题摄影师是不可能管的。所以说大家一起讨论剧本这是一个我很适应的方式,而且我也必须依靠的方式。

澎湃新闻:据说你为影片写了两万字的导演阐述,这个创作习惯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侯咏:这是有助于在做案头的阶段,是一个帮助思考的形式,如果不写这个的话,从在一片混沌当中找资料,可能有很多东西是没法理清楚的。这2万字里面有1/3到2/5的内容是写的我自己对《共产党宣言》的理解,后边就是我如何去结构陈望道的生平故事,包括纵向的时间坐标和横向的各个人物的关系这种坐标,以及具体的拍摄方式。

澎湃新闻:有统计说你是78班那届拍片最多的一位,成为导演之后,你也没有丢掉摄影的主职,怎么看待这两个身份?

侯咏:我喜欢做摄影师的状态,特别专注,干扰比较小,就不像做导演有各方面的烦恼,来自各方面的阻挠和一些愿望无法实现。在摄影创作当中就比较单纯,摄影专业跟导演专业相比的话,就很与世无争,你做你自己的就足够了。

但是在自我表达的方面,做导演还是要更充分,拍东西总归是想要自我表达的,比如你认识社会的观点,就得做导演才能去弄。只有导演才能从文本上开始就表达,而摄影不会涉及原始创作,只能是锦上添花,帮助传达一种情感。

《望道》剧照

澎湃新闻:《望道》这部电影是一部“国士”群像,也是百年前的“90后”“00后”的青春选择,你希望传递出怎样的历史人物画像,希望观众怎么去看待这些人的故事?

侯咏:我觉得无论成绩大小、地位高低,只要他们为国家命运效力,为改变大众生存条件、改变社会状况去效力、去捐躯,这些人就是国士,而我们影片当中的这些人就是这样的国士。

对观众来说,可以通过这个影片去了解那个年代、那些人物,他们的生活状态、思维状态、思想状态,我觉得了解一下没有坏处。看看100年前,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这帮人,他们怎么生活的,他们遇到了什么事儿,用这种心态去看也可以。实际上我们在影片当中塑造的这些艺术人物,是有我们这一代人对这些先进的知识分子、革命者的一种崇敬在里头。我希望我们这种崇敬,能够让现在的观众能够感受到。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资料,去了解一下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人生真的非常丰富,比我们现在的人生丰富得不知道多少倍,太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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