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妈不是亲妈，是小姨。那时的我跪在一个土堆前，对着它喊“妈”，再疑惑地看看身边的妈和爸。我们将一张张黄纸放在火堆上，灰烬在烟火里跳舞，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姨，也就是妈，对我视如己出。她和爸的故事，零零星星地从亲友那里听过。真正的完整版是上大学之前，妈讲给我听的。
亲妈和妈是张家的两枝花，十里八村的美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那个时代的标准好女孩。
亲妈到了婚嫁的年龄，上门说媒的能踏破门槛。奶奶也在其中，不过她是为自己儿子，也就是为我爸来的。
姥姥、姥爷当场就回绝了她，因为她家穷。我爸李明毅是遗腹子，奶奶守寡多年。她本是破落地主家的小姐，虽不是小脚女人，但体弱多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领着儿子把日子过成全村最穷的一户。
奶奶叹了声气失望地往家走。姥姥姥爷把嘴一撇 ，笑话她穷得连个媒人都请不起，还想娶他们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没想到亲妈从小屋里冲出来，非李明毅不嫁。
见苦口婆心地劝也挡不住亲妈，姥姥姥爷就提出了过分的要求:除非把我们家的两间小草房换成三间大瓦房，否则门都没有。
张家早就想盖个大新房了，儿子一家三口住西屋，俩女儿这么大了还和老两口子挤在东屋。苦于没钱，借此机会狮子大开口，也想让李家知难而退。
亲妈气得直哭，说他们是卖女儿。
那时候的土地刚分田到户，吃饱饭的日子没过上几天。除了村长和村支书家是砖瓦房，再就是村委会了。这不是成心为难李家孤儿寡母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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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奶奶第二天又来了，从大偏襟的衣服里拽出一个小包，抖了抖。伴着哗啦啦的响声，还抖落下一点泥土。
奶奶慢腾腾把小包打开，第六层才看到里面金晃晃，白花花的东西。
她把这些首饰推到姥姥姥爷面前:“明毅说你们家要盖房，这些应该够了。明毅和大妮好一年了，还求你们成全。”
“成全，成全。”姥姥姥爷乐得合不拢嘴，本来怕女儿过去受苦 ，这还怕啥啊？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地主家的小老太太有货呀！
奶奶家也是小草房，可比别人家的都干净。大红喜字一贴，锣鼓喧天地把亲妈娶进门。
人家都说两口子不吵不闹，过不到天亮。爸和亲妈的婚姻真是应了这句话。
家家户户吵吵闹闹，大着嗓门说话，他们却总是柔风细雨地，让周围的女人嫉妒地直撇嘴。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来到了这个人世。那时候没有车通到市里，产妇生小孩儿都找接生婆。我呱呱坠地，亲妈却流血不止。
当爸借了村里唯一的拖拉机把亲妈送到市医院时，她身体都硬了。
3.
爸在亲妈坟前哭着不肯起来，最后被两个人硬给拖了回来。奶奶哭得撕心裂肺:儿子是遗腹子，孙女生下来就没妈，我这是啥命啊！
邻居们不停地劝，眼泪也跟着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小姨和亲妈感情本来就好，现在看着我的小脸，就像从亲妈脸上扒下来的一样，她哭得泣不成声，把我抱回了家。取名雪儿。
奶奶身体不好带我很吃力，爸天天下地干活，我在姥姥家一直由小姨带着，一天一天地长大。同龄的孩子都开始说话了，我却迟迟不肯开口。
奶奶和爸基本上天天都来看我，每次都要掉几滴眼泪。爸每次来都不空手，偶尔还有稀奇的奶粉。舅舅家的哥哥看着好吃的手舞足蹈，小姨总是偷偷地藏起来一些留给我。
爸隔三差五地孝敬姥爷一瓶白酒。他摩挲着酒瓶子，滋滋啦啦地品着，从来都舍不得大口喝。
我离不开小姨，她却到了该婚嫁的年龄。一天奶奶独自来看我，她和姥姥、姥爷神神秘秘的在屋里说了一会话。她走后，姥姥姥爷做出了天大的决定，要把小姨嫁给我爸。
小姨死活不同意。怕村里人笑话，再说一直拿李明毅当姐夫，怎么能嫁给他。她嚎啕大哭:“你们指定又把女儿卖钱了。李家娘俩就不是好东西，天天跑这哭好让你们可怜，给点小恩小惠的收买人心。”
我吓得哇哇大哭，搂着小姨不撒手。姥姥趁机劝她:“没妈的孩子可怜，你嫁给别人这小鬼咋办。再说李家看着穷，……。”
“把我卖了多少钱？”小姨两眼冒火看着姥姥。
“建两个蔬菜大棚，谁家姑娘不要彩礼，……。”还没等姥姥说完，小姨就把她推出去了。
4.
小姨其实不讨厌爸，还有点仰慕。别看他长得不出奇，还有点弯脖子，可他是当时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小年儿一过，家家户户都会夹着大红纸，拿上几个鸡蛋，一斤槽子糕或者是一瓶白酒 ，来求我爸写春联。这也是他总去姥姥家不空手的原因。谁家要是有个红白喜事，我爸更是缺一不可，给人家写礼账。
他还有一样绝活，就是写拘魂码。谁家的孩子受到惊吓，只要找到我爸保证好。他大笔一挥，又像字又像符的一幅画就出来了。拿回家晚上烧了，孩子立马就好。
如果爸直接找小姨说，她也许不会这么反对。可他们背地就把她的终身大事给定了，她来气。她感觉被爸妈卖了，而且李家人不实在，不仅用眼泪换取同情，还仗着有几个臭钱就能买人。
我不分白天黑夜地粘着小姨，她最终放下所有顾虑，嫁给了她的姐夫。
奶奶家的小草房又贴上了红喜字，锣鼓喧天地把小姨娶进门。与娶亲妈是不同是，小姨怀里抱着我。
所有人都逗我喊“妈妈”，我竟破天荒地开口说话了:“妈妈。”从此小姨成了妈妈。“哎。”她眼里含的泪还是滚了出来，有对我的可怜，也有她的心酸和无奈吧。
周围人欢笑成一团，爸也嘿嘿地直乐，他刚往妈身边一站，被妈狠狠地剜了一眼，立刻跑一边忙活去了。
新婚之夜，妈搂着我睡在炕头。爸一个人睡在炕梢，他面对着墙，不敢翻身，这一睡睡了一年。
5.
爸对妈是真好。哪家不是爷们儿领着娘们儿上地干活，唯独爸不是。刚刚建起的蔬菜大棚，他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在里面忙活。
早上天蒙蒙亮，他就带上干粮和水钻进大棚。直到中午毒辣的太阳照得里面像着火，汗水顺脸淌，浑身湿透的他才出来休息个把小时，再钻进去。
卖蔬菜的季节，也是最累的时候。他要起得更早把菜准备出来，等菜贩子来。晚上把一沓钱小心翼翼地交给妈，再讨好地接过妈给他的零用钱。
和所有的农民一样，爸也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了不久，爸却扬眉吐气了。村里成立了小学，他成了唯一的老师。
他想当老师，又不想放弃天天见钱的大棚。妈只说了一句话:“我来干大棚的活。”爸感动的泪眼汪汪 ，这是结婚后妈第一次对他好好说话。
爸依然起早和妈一起上大棚干活，到点了再往学校跑。下班后立刻钻进大棚。可他们的关系依然没有改善，直到秋天发生了一件事儿，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秋天的太阳比夏天还毒辣，有秋老虎之称，晒得人肉皮都痛。学校旁边一个大水抗，经常有成年人去那游泳。
一天，午后吃完饭的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教室，爸正在批改作业。就听到有人嗷嗷喊:“有人掉水里了。”
爸一个健步窜出去，小小的操场上几个学生正要往水坑那跑，两个男孩像被狗撵一样正从水坑那往学校跑。
爸大喊一声:“都回教室去。”自己跑向水坑。他看见水里扑通的人，衣服都来不及脱，通的跳了进去。进去了才知道水很深，自己还不会游泳。
他勉强抓住男孩，把他的头举出水面，他却扑通不出来了，连呛了好几口水。幸亏有两个来游泳的年轻人把他们拽了上了。
6.
爸吐净了水，才看清被救得男孩儿是妈的侄子，也就是舅舅家的哥哥。向两个年轻人道了谢，爸背着哥哥去姥姥家，他成了姥姥家的大恩人，尽管爸说了谁是真正的救命恩人，他们还是说爸是好人。
姥姥提醒妈不要错过好人，有文化人品好，关键是对媳妇这么好的人，村里没有第二个。
妈心里明白，爸是好人，当时别着一股劲，如今烟消云散。可这个榆木疙瘩，还等着女的主动他不成。
中秋节那天，妈在院里摆了一张地桌，瓜果，月饼一样一盘。我们坐在马扎子上，边吃边赏月。
“今天大棚收益不错，加上明毅的工资，过个两三年，咱们也能盖新房了。”妈说着咬了一口沙果，酸得她直咧嘴。
爸难得哈哈大笑起来。奶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打着哈欠回了自己屋。第二天醒来，我竟躺在奶奶怀里。
是妈把睡熟的我放在了奶奶旁边。回了屋，爸面对墙躺在炕梢上，妈双手捂着脸躺在了爸的身边。
中秋月儿圆又圆，爸妈终于合成一个圆了。
7.
第二年弟弟出生了。爸雇了车提前半个月就把妈送进了市医院，他紧张得不行。姥姥在医院陪护，就见爸紧贴着产房门，大气不敢喘，满脑门的汗，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当护士说母子平安时，爸的眼泪刷刷地就下来了。
有了弟弟，爸更很累，但有干劲。跑着上班，去大棚，再跑着回家。晚上教我识字的时候常常坐着就睡着了。
弟弟出生的第二年开始计划生育，村里所有的墙上都写着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喊着，某某家的媳妇儿到村委会做节育。
妈还没等村长喊自己主动就去了，她怕被人在大喇叭里喊来喊去的丢人。爸中午回来吃饭，听奶奶一说立刻丢下筷子往村委会跑。
看见妈和几个妇女，正顶着大太阳慢慢地往家走。邻居婶子的大嗓门，一点也不比大喇叭差，爸还离得挺远就听得真真切切。
“哎呀妈呀，两张桌子一合就成手术台了，咱往上这么一躺下来就不能生了。”就这几个女人的笑声传遍整个村。
爸气喘吁吁地跑到妈身前，二话没说就把她背了起来。这让那几个人笑弯了腰，直抹眼泪。妈羞红了脸，挣扎着要下来。
爸急得直跺脚:“哎呀，你们这些娘们儿就不知道爱惜自己，这也是手术啊。”说完背着妈就往家跑。
爸成了村里的大笑柄，妈让那些女人羡慕不已。
做完节育的妇女，条件好的在家休息几天，有的干脆直接下地干活了。妈足足躺了一个月，爸怕她休息不好再落下毛病，还搭车去市医院卖了消炎药。
8.
有人说爸的命好，爸却说是妈给他带来的好运。市里投资，村里成立了正规小学。爸也有机会转正成了有编制的老师。
村里的女人们对妈更是羡慕不已，话语中也夹杂着嫉妒:“都说男人有本事就变心，小心你家李老师啊。”
妈对那些喜欢看热闹的女人，表面上置之不理，里也有点担心，可她的担心太多余了。
爸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当初天天跑到你家哭，赚取你爸妈可怜，我用不光彩的手段把你骗到手，再不用一辈子对你好，那我还是人了吗？”
本无爱情的两个人，把日子过成别人羡慕的样子。爸用心爱着妈，也赢得了妈的爱。在这不起眼的小村里，他们成了奇葩。不仅是姐夫和小姨子结合的事稀奇，他们的爱也是少有，真实纯净。
妈接力亲妈的爱呵护着我，使本是苦命的我，健康快乐的成长。
时光飞逝，我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临行前妈帮我整理行李，讲起她和爸的故事，也让我不要忘了亲妈。
我随着她缓缓道来的故事，回到了那个不熟悉的年代。
在我的生命中，爸和妈诠释了真正的爱情。在三餐的平淡中，厚实的情感与长久的陪伴。用他们的方式演绎平凡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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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愿，一个勤劳快乐的码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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