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棱镜下的文学之光》是一场46位具有相当知名度、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作家、评论家以文学之名相遇,是对话,更是彼此成全。在这里,充满了棋逢对手的思想碰撞与观点互动,但更有意思的是,通过一次次对话,那些躲在小说、诗歌乃至评论文章背后的声音变得清晰可感,那些通常隐于书后的写作者终究走向台前,成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
本篇是 当代著名作家、首位中国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与 著名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清华的对谈节选。“讲故事”的莫言告诉我们,“每个故事都是一粒种子”,不妨跟着两位一起聊聊这些种子所蕴藏的万千秘密。
《多棱镜下的文学之光》实拍图
张清华:到了2012年,您也觉出了环境对您的一些影响。坦率地讲,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对您原有的写作观、态度和方法,还有风格,有没有直接的影响?
莫言:我认为还是有一些的。刚开始我一直犹豫不决,很多东西轻易不敢下笔,还是有所顾忌——如果我是一个年轻作家,这样写没有问题,但现在我是一个“老作家”了,而且又是一个得过什么奖的作家,如果这样写的话,人家会挑毛病。有这种顾虑,这也是我有五六年迟迟没有动笔的原因。
2017年,我回头把当时在西安写的那几个小说拿出来看的时候,还是感觉那几个作品写得太老实了,没有必要那么拘谨。所以写到《火把与口哨》,尤其是《贼指花》的时候,我还是恢复到以前那种心态了——我不管你们了,我还是这样写,至于读者怎样看这个小说,那就是读者的问题了。我不可能准确地揣摩到读者的阅读喜好,只能说感觉到这样写我认为是好的,就这样写。一个人要客观评价自己是很难的,我想读者或者评论家读我的小说,也许会发现是不是“诺奖”在某种意义上捆住了我的一部分想象力。 我写这样一批小说,是希望能够让大家从这些人物身上看到自己和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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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我注意到您的一些小说发表的时候,有时就叫《一斗阁笔记》。笔记显然是和中国传统文学、中国古典小说的文体有或多或少的联系。事实上我很清楚您与这个传统之间的瓜葛由来已久,但我这里要代读者问一下: 您是否确实在自觉传承中国文学的旧传统,有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莫言:我没有特别刻意地去追求这个。但当年读笔记小说时,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在读汪曾祺、阿城的一些小说的时候,发现他们的作品带着明显的笔记小说风格,汪曾祺甚至还改写过好多篇《聊斋》的故事。我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也曾经改写过50篇《聊斋》故事。早期那些特别短的小说,实际上就可以算作笔记体小说。这两年我已经写了36篇了,好像还有将近20篇没有整理,我将来的计划是写100篇,出个小册子。
张清华: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确乎也是这样的,有很多是以实录的形式虚构,或是在虚构中设置了很多实录,很难去证实或证伪。
莫言:总之, 我想是极其随便、极其自由的,读者也会读得妙趣横生。我记得曾写过一个举人参加科举考试的故事,举人作了一篇全部用鸟字边写成的八股文,刘墉当时是主考官,一看说“不行”,里面有一个生编的字,取消了举人和秀才的名号。过了几年这个小子又来了,这次做了一篇全部用马字边写的文章。刘大人一看,说这个小子压不住了,才华太大了。
《一斗阁笔记》的风格,在《晚熟的人》里确实没有直接体现,我还是有所保留的。我写《一斗阁笔记》,是一种戏谑、游戏的心态,跟自己和读者开善意的玩笑,通过这种方式戏谑人生,让大家看破某些华丽、庄严的外衣背后的一些东西。但是写像《晚熟的人》这样的传统小说,我还是非常认真的,没把特别戏谑的恶作剧写法放进去,但现在想来,是不是也保守了些呢?难道所谓的严肃小说真的那么严肃吗?实际上也未必。《一斗阁笔记》里的各种尝试,实际上完全可以放到写《晚熟的人》之类的小说里去。用这样一种自由的、随意的、不做作的方式来讲述故事,也许会让读者感觉到更加轻松。
张清华:《贼指花》让我感觉到您在人性的探究方面有了更多哲学的意趣,假如说前面的几个小说都是历史的和伦理的内容比较多,那这个小说里面的哲学含义则比较深。关于“贼”的主题,中国古代文学里面很多,《水浒传》里面这些人物到底是匪还是好汉,是贼还是英雄,会有完全不同的认知。俄罗斯文学里也有很多类似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德烈耶夫等好多作家都写过关于贼的小说。他们的作品中很多都在探究 人性里面的“贼性”,虽然我们每个人不见得是法律或道德意义上的贼,但是从人性的某个侧面,我们难道没有“窥探”过别人,“觊觎”过别人的秘密?没有“惦记”过别人的财物?难道就没有贪欲,没有刺探别人的内心的想法吗?所以,贼性是人性里面非常深层次的一个东西。这个小说在这方面有特别丰富和广泛的一种指涉,不知道您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最后居然是最像正面人物的、毕生与贼为敌的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贼,所以贼无处不在。
莫言:你把这个小说深化了一下。确实广义的贼心每个人都有,但有的人就在想出手的那一刻,又被道德纪律限制住了,有的人则没有被限制住。还有一种贼就是他本身不是贼,但是突然出现了一个让他当贼的机会,那他面临着一个巨大的考验。大庭广众下突然来了好吃的,我们当然为了面子、为了尊严不可能去吃,那如果一个人独居一室呢?吃了一口没人追究呢?那就很难说是什么情况了。 克制跟道德约束,实际上是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面临许多次的考验。在《贼指花》里面,我没把这个贼当作一个坏人来写,我甚至是用一种特别钦佩的情绪来写他,特别欣赏他。这也符合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的心态,就是看到他伸手捉苍蝇、那么潇洒地把酒瓶子甩到身后那个垃圾桶里去的身手,看到他那么仗义,尤其对女性的一种呵护,那真是一个君子,真是一个绅士。所以最后,当“我”知道他是贼的时候,“我”也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呢?
张清华:还有一点很重要,把“我”自己也摆进去了,叙事人“我”也被人家怀疑和叙述为“贼”,这也生发出了更敏感的意义。
莫言:是啊,人家认为“我”是贼,“我”也很冤枉,辩解又很无力,所以小说中出现了这一节,是个意外的深度。但从主要的故事逻辑中看,结果就是你认为最不可能做贼的那个人是贼。而且,整个看下来,你也不会认为他做的这一件事是多么下贱,是多么不可原谅。你会以为,他做这件事是有原因的——我当时想,他也许就是在对这个吹牛的家伙实施一种惩罚,你当众炫耀你的破钱包,吹牛皮嘛。总之我没有把这个贼当坏人来写,我甚至感觉到他还是一个人的性格的多重表现,他在出手救美的时候,没有想要表演;他在惩罚坏人的时候,也是完全发自内心的。这个人的多面性,都是他的性格的重要构成部分。我想,像《贼指花》这样的小说,批判性就不要那么明确。
张清华:确实,它是对人性的一种深度分析,是一种“关于贼的精神现象学”的讨论,或是一种犯罪心理学的阐释。我们再来聊聊另一个话题,从个人来说,您经历了那么多历史变化,人生中有如此多的故事,每一个时代在您身上是否留下了不同的印记?换句话说,您觉得个人和历史和时代的关系是怎样的?
莫言:我们这一代人,可以说是经历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无数个人的历史编织成了大的历史, 历史学家往往着眼于大的方面,而作家首先关注的是个体,个体的生命、感受和命运。无数的个体怎么产生影响力,一个历史事件又怎样影响到无数的个体,这是作家应该关注的,也是我写历史小说所遵循的。用个体的角度来观察整个的历史过程,用感情的方式来把握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小说就是类似《丰乳肥臀》的作品。
《多棱镜下的
文学之光》
本书收入当代作家系列对话,对话双方均是当代文坛有相当知名度,在读者间有一定影响力与号召力的名作家、名诗人,其中包括81岁斩获茅盾文学奖,85岁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与共和国共同成长的文学创作者王蒙;当代著名作家、首位中国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获得者、巴蜀五君子之一的欧阳江河;当代著名诗人、“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韩东;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获得者,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的刘亮程;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张炜;“寻根文学”代表,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获得者韩少功……对话双方都有着开阔的文学视野、丰厚的文学素养,对话围绕写书著说、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女性独立、理想乌托邦等与当下、时代、日常有联系且备受大众关注的重要话题展开,既有文化、学术高度,又生动鲜活、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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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棱镜下的文学之光》
梁鸿鹰 何向阳 主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图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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