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充满宋代文化元素的《梦华录》,又一次将人们对的视野定位在对宋代历史文化的探讨上。这部充满国风元素的古装剧,值得关注的层面不可谓不多,宋代的服化道、诗词、生活方式等都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关注点,豆瓣更是不吝其词地赞美道:“多少年没遇到尊重眼睛又尊重智商的古偶剧了。”
《梦华录》令屏幕前的观众惊艳的国风场景往往是宋代茶道,其中几场斗茶引出了“茶百戏”的茶艺绝唱。尤其是刘亦菲饰演的赵盼儿在永安茶楼表演的茶百戏镜头,让不少观众误以为这是后期特效,其实这只不过是宋代茶道的高度还原而已。
宋代,随着饮茶之风日益普及,文人墨客以饮茶为乐,咏茶赞茶的作品也屡见不鲜。女词人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生动地记叙了她与丈夫赵明诚举行茶令的事情:“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大文豪苏轼在黄州期间,甚至亲自种过茶。他在东坡亲自耕种,还在这块地上种上了茶。虽然长出的茶叶很少,但少胜于无,当他采的新茶后,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下了《种茶》一诗以记此事:松间旅生茶,已与松俱瘦……茨棘尚未容,蒙翳争交构。千团输大官,百饼衔私斗。何如此一啜,有味出吾囿。
江西诗人黄庭坚一生与茶为伴,还曾不遗余力地为家乡的名茶双井茶代言:“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黄庭坚爱喝茶是出名的,同事们戏称他为“分宁一茶客”,他也是历史上真正大力创作茶词的词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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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室南渡,许多文人墨客的政治理想折戟沉沙,他们的文学创作转向日常景物的闲淡清秀,追求更充满生活情趣而更少理想主义的艺术,捕捉习以为常的事物抒发敏锐细致的审美体验。这种文化格局也影响了爱国诗人陆游的创作热情,尤其是他的咏茶诗,高雅清丽又不失恬淡疏逸。
陆游对南宋茶艺之丰富、饮茶环境之优雅等茶事活动的描述流露出文人情趣,又借助茶形而上的精神属性寄托他对子孙的惇诲和对民族统一的执念等家国情怀。作为诗人,陆游的职业生涯不可谓不漫长,加之他是高产诗人,有“六十年间万首诗”的成就,在他的《剑南诗稿》中涉及茶的作品就达到了二百多首。
在众多茶诗中,《临安春雨初霁》是较有名的一首。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也选了这首七律。可见此诗不只有茶学意义,也同样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临安春雨初霁》原诗如下: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的一生,可谓与茶有着不解之缘,他几次为官都与茶有联系。第一次是在三十四岁时,陆游被任命为福建宁德县主簿。如今白茶的主产区福鼎,就在宁德的管辖范围之内。到了五十四岁时,陆游任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办公就在既出建茶也出建盏的建安。
转过年来,陆游又调任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后来朝廷又拟定他做提举淮南东路常平茶盐公事,但最终在一些臣僚的反对下作罢了。也就在这一年,朱熹做了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陆游很高兴,还写了一首《寄朱元晦提举》,鼓励朱熹当好茶官。
陆游当了几任茶盐公事的官职后,陆游被给事中赵汝愚参了一本。没办法,他于淳熙八年(1181)卸职回家,投闲置散一呆又是五年。直到淳熙十三年(1186),朝廷才又起用陆游做严州知州。
陆游的这首《临安春雨初霁》写于淳熙十三年(1186),此时他已六十二岁,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赋闲了五年。诗人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与壮年时的裘马轻狂,都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去不返了。虽然他光复中原的壮志未衰,但对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软弱与黑暗,是日益见得明白了。
这一年春天,陆游又被起用为严州知府,这样的任命,对一个老人来说还有多大意义呢?但不论如何,赴任之前,按照惯例他仍需在受命后赶到杭州觐见谢恩。陆游到达临安时,正是春季,小雨初晴,春光骀荡。他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听候召见,在百无聊赖中,写下了这首蜚声诗坛的千古名作。
自淳熙五年孝宗召见了陆游以来,他并未得到重用,只是在福建、江西做了两任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之后五年,更是远离政界,但对于仕宦旅程上的风起云涌,对于人情世故与世态炎凉,他的体会更加深刻了。
所以诗的开头就用了一个独具易动的巧譬,感叹世态人情薄得就象半透明的纱。诗人开口就言“世味”之“薄”,并惊问“谁令骑马客京华”。陆游时年已六十二岁,不仅长期宦海沉浮,而且壮志未酬,又兼个人生活的种种不幸,这位命途坎坷的老人发出悲叹,说出对世态炎凉的内心感受。
这种悲叹也许在别人身上是无可疑问的,而对于“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陆游来说,却显得不尽合乎情理。此奉诏入京,被任命为严州知州。对于一生奋斗不息、始终矢志不渝地实现自己的报国理想的陆游来说,授之以权,使之报国有门,竟会引起他“谁”的疑问。
细品开篇两句,其实是诗人对无何奈何的诉说,。世味,大致可理解为当官的情绪与兴味。世味年来薄似纱的潜台词,就是不想当官想回家。可是不但不能回家,还必须骑着马一路奔波,赶到京城谢主隆恩。
已到退休年龄的陆游此次接到的新的任命是严州知州,这种远离前线的任命与陆游心中的理想去处相差甚远,陆游一生的理想,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生活。当年入蜀八载,也只有乾道八年(1172)三月至十一月的一段生活与理想符合,但也不能算尽如人意。东归后,陆游还想参与军事,却又被迁往建安、抚州等地为官。
在抚州上刚刚有点政绩,又被弹劾回了家,一呆就是五年。这一次到严州为官,孝宗对临行的陆游说了这样一段话:起知严州,过阙陛辞。上谕曰:“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这时的宋孝宗早已无意恢复中原,并且把满腔报国热情的陆游,当成只会歌咏风花雪月的文人看待,陆游又怎么能不寒心呢?
颔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犹如画龙点睛之笔,也是陆游的得意之笔,被誉为千古名句,这两句语言清新隽永,读来回味悠长。大意是说:诗人只身住在西湖畔的小楼上,彻夜听着春雨的淅沥,因为这场雨,路上的行人车辆少了,喧闹的城市安静了。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中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告诉人们春已深了。
绵绵的春雨,由诗人的听觉中写出;而淡荡的春光,则在卖花声里透出。这两句写得形象而有韵致。传说这两句诗后来传入宫中,深为孝宗所称赏,可见一时传诵之广。
历来评此诗的人都以为这两句细致贴切,描绘了一幅明艳生动的春光图,但没有注意到它在全诗中的作用不仅在于描摹春光,而是与前后诗意浑然一体的。其实,“小楼一夜听春雨”,正是说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
细品诗句,它正暗示了诗人一夜未曾入睡,国事家愁,伴着这雨声而涌上了眉间心头。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是以枯荷听雨暗寓怀友之相思。
陆游这里写得更为含蓄深蕴,他虽然用了比较明快的字眼,但用意还是要表达自己的郁闷与惆怅,而且正是用明媚的春光作为背景,才与自己落寞情怀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颔联两句,讲的是闲情。正在陆游心情烦闷的时候,一场春雨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因为这场雨,路上的行人车辆少了,喧闹的城市安静了。也因为这场雨,诗人既不能出门办事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登门叨扰了。这时诗人突然发现,不大不小的春雨,击打着屋檐街道上,发出的声音竟有别样的韵律和情趣。天微微亮时,这场春雨似乎停了,巷子里传来了贩卖杏花的一声声叫卖。
卖花,是宋代都市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李清照听见“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她不仅要买花,还要将鲜花插在头发上,“徒要教郎比并看”;南宋词人戴复古在重阳节的临安城里闲逛时,也写下乐都市卖花见闻:“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
南宋词人蒋捷在《昭君怨》一词中也写到了卖花人和买花人的形象:“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窗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杏花。”
为什么宋代的都市里有卖花的呢?原来宋代是非常流行插花的,尤其像临安这样的大都市,插花是一种时尚,是一种排面,更是一种生活方式。随着城市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宋代的插花艺术已不再是单纯追求怡情娱乐,还特别注重插花的构思与内涵。
宋代文人雅客插花时多选用松、柏、竹、梅、兰、桂、山茶、水仙等上品花木,有时候也是时令花卉。如南宋李嵩的《花篮图》,花篮造型制作精致美观,有优美的花纹、萱草、石榴、牡丹、蜀葵等半开或盛开,色彩艳丽,错落有致,姿态飘逸,生机勃勃。
由此可见,陆游听到的杏花叫卖声,是南宋临安城的一道旖旎风光。
回到诗中,诗人陆游在杭州西湖的这个春雨初霁、东方拂晓的清晨,听到了叫卖杏花的声音,这是一个洋溢着生机与活力的清晨,也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清晨。诗人的心情就在这一刹那间应该是很愉悦的。
颈联两句就道出了他的这种心情。可是在这明艳的春光中,诗人只能做的是“矮纸斜行闲作草”。陆游擅长行草,从现存的陆游手迹看,他的行草疏朗有致,风韵潇洒。这一句实是暗用了东汉书法家、“草书之祖”张芝的典故。据说张芝擅草书,但平时都写楷字,人问其故,答曰:“匆匆不暇草书。”意即写草书太花时间,所以没功夫写。
陆游在《乌夜啼》一词中写道:“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醉闲眠。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由此可见,书写草书与点茶品茶一样,是诗人在空闲时才会想起的消遣,而写草书也是他悦纳自己、消磨时光的一大雅趣爱好。
陆游客居临安,等待宣召的日子里,他闲极无聊,所以摆开笔墨纸砚,写起草书来,一来消磨时光,二来消遣自己。因为是小雨初霁,所以说“晴窗”,“细乳戏分茶”这里就是品茶、玩茶道。无事而作草书,晴窗下品着清茗。分茶,是指从公杯里给客人倒茶。
宋代的分茶,指的则是点茶。《宋史•食货下五》载:“茶有二类,曰片茶,曰散茶。”其实,无论饮用散茶还是片茶,都要先研磨成茶末调成茶膏,再入盏冲点。宋代茶饮以末茶为基本原料,发展出煎茶、点茶、分茶等空前绝后的茶艺,为诗文创作提供了新颖的题材。
文学艺术来源于生活,在茶艺方兴未艾之际,大量“缘事而发”的咏茶诗作也为宋代茶文化进行了文学性的记录与保存工作,并融入作家的生平经历和审美追求,进一步丰富了咏茶诗创作的有机环境。
陆游诗中“分茶”是以沸水冲茶而饮的一种方法,在宋代文人间很流行。分茶的过程很讲究的,先要在注汤过程中,用茶匙或茶筅击拂拨弄,使激发在茶汤表面的茶沫幻化成各种文字的形状,以及山水、草木、花鸟、虫鱼等各种图案,类似于咖啡拉花,但无需添加其他配料。分茶技艺的偶然性使其成为高难度的文娱活动,深受宋代士人的推崇。
南宋诗人杨万里在《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一诗中写道:“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禅弄泉手,隆兴元春新玉爪。”像这样精致的饮茶方式在宋代士人中间还是很流行的。
由此可见,分茶是一种巧妙高雅的饮茶方式,是中国传统茶道的一种,其方法是用茶匙取茶汤分别注入盏中饮用,也可见宋代人对于饮茶的喜好与重视程度。
陆游在《剑南诗稿》中大论茶道,他的咏茶诗释放出浓厚的文人情趣,主要体现在他对煎茶、点茶、分茶等茶艺活动的描绘,并采用琴、棋、书、画等文化意象粉饰饮茶环境,陆游的咏茶诗为我们再现了茶文化发展至南宋时期的整体概况。
陆游不仅善于品茶,更深谙茶道,如此诗中的“晴窗细乳戏分茶”,正是对分茶技艺的精心描摹;再如《入梅》一诗中的“墨试小螺看斗砚,茶分细乳玩毫杯。”诗人用艺术家的眼光放大分茶场景的每一处细节,以敏锐健朗的诗思淋漓尽致地传达审美主体在分茶的趣味性中所领略到的视觉盛宴,绽放出他热爱生活的怡然自得与怡然自乐。
陆游咏茶诗中涉及煎茶、点茶、分茶等茶艺描写的作品比比皆是,这些常态化、世俗化的描写可见陆游嗜茶如命的“茶痴精神”,反映了他对茶艺的熟悉和喜爱,同时也展现了宋代士大夫优越从容的社会处境和休闲怡然的生活美学特征。
表面上看,陆游似乎是在用写草书和分茶的方式消磨时光,似乎是一种闲适恬静的境界,然而在这背后,正藏着诗人无限的感慨与牢骚。陆游素来有为国家作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宏愿,而严州知府的职位本与他的素志不合,何况此次觐见,不知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国家正是多事之秋,而诗人却在以作书品茶消磨时光,真是无聊而可悲!于是再也捺不住心头的怨愤,写下了结尾两句。
尾联两句,是诗人对临安之行的感悟。晋代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中,有“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作缁”两句,意思是说京城里乌烟瘴气,呆久了把诗人的品格都玷污了。诗中的“素衣莫起风尘叹”一句,显然用的是这个典故。
尾联虽不像陆机那样满含抱怨,但这两句不仅道出了羁旅风霜之苦,又寓有京中恶浊,久居为其所化的意思。诗人声称清明不远,应早日回家,而不愿在所谓“人间天堂”的江南临安久留。诗人应召入京,却只匆匆一过,便拂袖而去。陆游这里反用其意,其实是自我解嘲。
严酷的现实,使陆游不得不对家国命运与人生命运作出一些消沉悲观的结论。与他的许多寄梦诗不一样,在深夜,万籁俱寂时,作者眼前没有现实生活的情景搅扰,可以对着旷远的星空和雨夜任意地幻想,说任何放言达词。
身在繁荣都市,诗人却身不由己。临安城虽然春色明媚,但朝堂上下偏安一隅,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舒适中,早已将收复事宜抛诸脑后。
诗人是时刻清醒的,他在表面的升平气象和繁荣面貌中看到了世人的麻木、朝廷的昏聩,想到了自己未酬的壮志。但他既不能高唱,又无法托情梦,只好借春色说愁绪,把春天写成了无情之物。
《临安春雨初霁》显现出诗人感情思想的一个短时期的反复。陆游毕竟是陆游,他不会永久地停留在“闲”“戏”之上的。不久后他在严州任上,仍坚持抗金,并且付诸行动,表达于诗文,终于又被以“嘲咏风月”的罪名罢官。他的绵绵“杏花春雨”,在《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发展成了“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疾风暴雨。
一个诗人的性格是复杂的,一个始终刚强不屈、矢志不渝的烈士,也难免间或惆怅抑郁。这种抑郁惆怅与其雄奇悲壮并不矛盾。唯其抑郁惆怅得苦不堪言,才有更强烈的情怀的喷发。
诗中一开头就道“世味薄似纱”,正是诗人不安现状的内心写照,也体现出诗人的刚直气节。诗末拂袖而去,也是诗人对浮华帝都的不屑。因此,透过原诗的表面,依稀仍可看见一个威武不屈的形象,这个形象才是作者真正的一贯的自己。
陆游此番临安之行,真可以说心灰意冷。最后两句似乎是在安慰自己。虽然京城的官场如此不堪,但忍一忍就过去了,大概到清明时就可以回家了吧?使人不禁想到。可见,这时的陆游,对仕宦之旅已经没有丝毫留恋之情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让陆游参悟到了许多。拼搏奋斗了几十年,朝局还是那个朝局,官场还是那个官场,而自己却早已不是那个自己了。当年是风华正茂的少年,现如今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几十年的职场打拼,到底让诗人获得了什么呢?忙到最后,连喝喝茶写写字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样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吗?这时的陆游不想待在职场,这时的陆游只想回家,或者应该这样说,这样的陆游只想让自己的生活慢下来。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能让自己慢下来呢?陆游选择做两件事,写字和品茶。他发现,越投入这两件事,人的状态越能慢下来;反过来,越慢,字写得越漂亮,越慢,茶品得越美妙。在临安的春雨里,陆游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慢,看到的越多;越慢,品到的越多;越慢,得到的也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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