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怜北固山_北固山_镇江_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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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社北京4月7日电 4月7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独怜北固山》的报道。

我曾慕名去过庐山九华山武夷山,也向往过泰山峨眉甚至珠穆朗玛峰,却从来没有为北固山动心——50多米也算山?

当我收集一些资料后,才发现早该去拜会了。不仅因为这里群英荟萃,更因为内心敬仰的很多东西,能在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这就是位于镇江的北固山。文化叠层异常丰富的它,每打开一层,都有一个大千世界。

“宋词第一山”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如此空灵飘逸、励志提神的诗句,出自唐代王湾的《次北固山下》。仅看题目,就知道他来到了北固山——“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王湾是洛阳人,估计不习惯南方的气候和生活,因而全诗表达的是浓浓思乡之情。那时候的镇江,离海边不远,北固山上视野远比今日开阔。江海潮涌,一帆高悬,直济沧海,令人荡气回肠的场景,才催生这“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美妙诗句。诗中“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据说得到当时宰相张说的极度赞赏,并亲自书写悬挂于政事堂上。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句坦露心迹的话,展现了诗人不随流俗、高洁傲岸的品行,古往今来不知被多少人自勉、引用。此句出自唐代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全诗没提北固山,但芙蓉楼当时就在北固山支脉的月华山上。

镇江市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会理事裴伟说,芙蓉楼又名“千秋楼”,是一座城门楼,为东晋时王恭所建。临江不远处,另有一座“万岁楼”,“千秋、万岁”,均有歌颂君王之意。1992年,地方政府在金山西侧择地,新建了一座芙蓉楼。

王昌龄当时任江宁县丞,受浙江西道润州府(今镇江)管辖。因为不拘小节、性格耿直,仕途起起落落,有朋友离他远去,但这位不知名的辛渐却不离不弃。公元742年,辛渐准备从润州溯江北上洛阳。临行之前,王昌龄赶来在芙蓉楼为他设宴送别,留下了这千古名句,也留下了辛渐的名字。

辛弃疾的两首词,更是让“北固”二字,撞人满眼满怀。《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题中即有“北固”二字,且起首便是“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辛弃疾一生以恢复北方故土为志,但命运多舛、壮志难酬。1204年2月,65岁高龄的辛弃疾由绍兴调任镇江知府,一上任就着手北伐抗金的准备。正是带着这种积极的心态,辛弃疾登上北固楼,凭高望远,想到沦陷的中原故土,感慨万千——“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这不仅是自勉,更是期盼。

但是,南宋的北伐总是首鼠两端,辛弃疾北伐中原无望,再登北固山时,已是另一番心情。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他感叹: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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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迟暮,却壮志难酬,辛弃疾只能自我解嘲,“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与北固山相关的诗词还有很多,比如苏轼的《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就有“乐事回头一笑空”的名句,多景楼就在北固山上。公元1164年,陆游调任镇江府通判,也在多景楼上写下代表作之一《水调歌头·多景楼》。公元1188年,陈亮登上多景楼,写下著名爱国词篇《念奴娇·登多景楼》。在这首词中,陈亮一改陆游抑郁沉闷的心情,以慷慨激昂的笔法,以词言事,寄托自己恢复中原、实现国家统一的政治激情。

由一首诗词、一篇文章、一句名言而闻名天下的名山比比皆是,但像北固山这样,汇聚这么多顶级大家,诞生这么多顶级词篇的地方,恐怕很难招到第二处。因此,北固山又有“宋词第一山”的美名。

从金山湖边仰看北固山。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朱旭东摄

在北固山上漫步,随处可见路边用唐诗宋词写成的道旗。北固公园副主任王智慧的印象中,与北固山相关的古诗词有100多首。裴伟通过诗词门户网“搜韵”查询得知,含有“北固”字样的诗词,多达791首,首当其冲的是山水诗鼻祖、南朝谢灵运所写《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但论知名度和传唱度,应该还是上述几首更牛气些,尤其是两首辛词。

满眼三国传说

镇江的出名,大半是由于三座山:金山、北固山、焦山。扬子江畔,三山自西而东,撑起了镇江的江景线,北固山居中。在这三座山中,最为人熟知的要数金山,因为白娘子水漫金山斗法海救许仙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北固山上同样有浪漫的爱情故事——刘备招亲。水漫金山纯粹是神话传说,刘备招亲还是有历史依据的。

跟着北固公园讲解员徐骏登山,听得最多的,就是三国故事。

沿东吴古道上行,第一个就看到“贾华伏兵长廊”。“相传周瑜用美人计诓骗刘备过江,不想弄假成真。吴国太在甘露寺相看刘备时,孙权又生歹念,命大将贾华率三百刀斧手伏兵长廊,如果吴国太不喜欢刘备,便乘势拿下。这里就是贾华的伏兵之处。”徐骏说,这个故事还在镇江民间形成了一个谚语:甘露寺的伏兵——假话(贾华)。

北固山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是甘露寺了。甘露寺始建于三国吴初,据《九城志》记载:“甘露寺为三国吴建,建寺时,甘露降,故名。”现在的甘露寺景区不大,是在光绪十六年(1890年)建造的基础上,于2012年扩建而成。但是,到镇江来探幽访胜的中外游客,还是喜欢前来追忆《三国演义》中孙、刘联姻的故事。这故事传到国外,简化成“古代一位将军的妹妹和一位皇帝结婚”。京剧名剧《龙凤呈祥》,就是根据刘备招亲的传说演绎而来,成了久演不衰的“三国戏”之一。

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周瑜是多么的雄姿英发。但在甘露寺,公瑾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天壤之别。

走过甘露寺,转眼就来到了祭江亭。

北固山后峰的高处有座北固亭,据说就是辛弃疾两度登临的那座亭。相传刘备西征入川后,孙权诡称母病,骗得孙尚香回吴。一日,孙尚香听闻刘备兵败,已病逝白帝城,悲痛不已,在北固亭望西遥哭,投江殉情。后人为纪念孙尚香,又称北固亭为“祭江亭”。

前脚还喜气洋洋,后脚已经感受到那种为爱殉情、阴阳两隔的悲恸。北固山头本就狭小,将这大悲大喜的两幕剧挤压在方寸之间,让人喘不过气来,只能以“乐事回头一笑空”来解压。

不管是历史人物还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仍然活在传说和演义中。何妨让他们再活下去呢?北固山上,就有多处后人附会的景点,游人可从其简介上,凭想象复活三国人物。

比如,试剑石。一进景区,便可看到两个大头娃娃般的石刻,憨态可掬,各举宝剑相抵,脚下石块豁然开裂。相传三国时,孙权、刘备二人出游北固山时各怀心思,都在暗中祷告,并以佩剑劈石问天。两人都是剑落石开,后来各遂其愿,成就一番霸业。

比如,驻马坡。源于刘备孙权二人在北固山赏景时,见浩荡长江上一叶扁舟穿行于风浪之巅,出身北方的刘备感叹道:“南人驾船,北人乘马,信有之也。”孙权不服,骑马下山,又加鞭上岭,问刘备:“南人不能乘马乎?”两人并排立马扬鞭大笑,惺惺相惜。

徐骏说,不管是纯粹的传说还是有一定历史依据,经过岁月风霜和历代战火洗涤之后,这些建筑物或风景点也都面目全非。但这并不妨碍一代代游客前来怀古凭吊,在北固山的年轮上,叠加出更多更丰富的文化元素。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

诸多名人名句加持,三国人物不断演绎,让人对这座海拔仅50余米的小山刮目相看。事实上,北固山的文化内涵,不仅于此。

北固山不高,但临江一侧峭壁如削,非常险峻。王安石曾数次到镇江,他的代表作《泊船瓜洲》就提到了镇江:“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景色近乎白描,意象却让人浮想联翩。不知道他当时在瓜洲看到的京口,是金山还是北固山?唐宋时期,登北固山北望,滔滔大江尽收眼底。但王安石笔下的“一水间”,最近一个多世纪不断长出沙洲,北固山不再临江而立,山峰北面是人工疏浚的金山湖,不再是长江的主航道。

距甘露寺不远处,一块长方形条石上刻着雄浑有力的“天下第一江山”。南北朝时,梁武帝见北固山景色壮观,挥笔写下“天下第一江山”。到了南宋,淮东总管、著名书法家吴琚将这六个字重新书写出来。清康熙年间,镇江府通判程康庄临摹勒石,此石碑便一直保留在北固山上。这六字虽有过誉之处,却是北固山乃至镇江山水的第一名片。《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是镇江人,他就自称“天下第一江山渔樵”。

历史长河中,不知道有多少名人登临北固山,留下脍炙人口的诗文,为后人打开无限的想象空间。诗仙李白就写过“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的诗句。我独爱宋词,便多说说宋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苏轼的豪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苏轼的长情;“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是苏轼的洒脱。有着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苏轼,还经常顽皮得像个孩子。

苏轼与金山寺住持佛印是好朋友,两人经常一起谈诗论道、斗嘴调笑。那一年,苏轼在江北瓜洲短期休假,一天突发奇想,写了一首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苏轼说自己在修禅,已经无畏世俗的各种流言,所有的嘲讽、痛苦、欢乐、荣誉等都已不能动摇他的心。写完后,苏轼十分满意,就派人送给了佛印。仆人回来后,手里拿着佛印的回批,上面只有两个字:“放屁!”

苏轼火冒三丈,立刻乘船过江找佛印理论。到了金山寺,佛印的禅室房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纸,上书“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苏轼顿时醒悟——又被佛印算计了。

这则故事,显然有后人演绎的部分,但苏轼在镇江写的《自题金山画像》,却是内心独白,很有《寒食帖》的味道,堪称其“绝命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作此诗时,苏轼已年逾花甲,堪堪走到了生命尽头。回首一生,几起几落,失意坎坷,壮志未酬,只能慷慨悲歌,自叹飘零。两个月后,苏轼去世。

再读此诗,恍若沧海桑田。蓦然转至北固山后山,偏又寻见破落的柳永墓,更是感慨万千——所谓的墓,只是一块说不清来历的墓碑,斜倒在荒草中。

这位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是北宋婉约派词人的代表。在世时,他的词即达到了“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的程度。柳永词在市井流行,也传进了皇宫,但他屡试不第后在《鹤冲天》中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引起仁宗皇帝不快,因此在应试放榜时,把他的名字革掉,说:“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用浮名,且去填词。”这样一来,柳永索性自称“奉旨填词”。

据南宋俞文豹《吹剑录》中载,东坡在翰林院任职时,有幕士善歌,就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卓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也算两人的一次神交了。

柳永死后葬于何处?有湖北襄阳南门外、枣阳花山、江苏仪征、镇江北固山四种说法。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说,柳永死后,棺木寄存在润州的一个庙里,王安礼(王安石之弟)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任润州知州时,才将柳永下葬,相隔二十年。

无独有偶,元水军统制羊滋命令士兵在北固山凿山取土时,无意中获得柳永的墓志铭,是柳永的侄儿所写。墓志铭云:“叔父讳永,博学善属文,尤精于音律,为泗州判官……归殡不复有日矣,叔父之卒殆今二十余年。”两处说法,与柳永死后二十余年才安葬的记载是吻合的。此外,镇江的柳氏家谱确认:“耆卿卒,葬丹徒土山(今北固山)”。

柳永的故乡福建崇安也支持其葬北固山的说法。柳永纪念馆的碑文“柳永墓冢抔土还乡记”说:“公元2004年9月,值武夷山柳永纪念馆新馆落成之际,柳永仙冢抔土自镇江北固山分移至此。千载游子今朝还乡,一代词宗魂归故里。”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青史留名的南宋末年政治家、文学家文天祥,同样与北固山有交集。北固山西侧的甘露渡口,就是文天祥的逃难处。

镇江脱险,可谓步步惊心。文天祥在《脱金口》的总题下,写了“定计难”“谋人难”等15篇组诗,详细描述了整个脱险过程的艰辛。后来他还写了首《京口脱险感怀》,表达对当地百姓的感激。

在随后的几年里,文天祥颠沛流离,试图扶大厦于将倾。奈何江山飘摇,屡败屡战的文天祥于1278年12月在广东海丰五坡岭被俘,4年后舍生取义。

独怜北固山

金山、焦山、北固山都有可爱之处,但在“人气榜”上,北固山明显处于下风。

从游客的数量上来讲,三个景点之间有很大差距——如果7名游客分别选择三个景点,基本上是金山4人,焦山2人,北固山1人。而且,到北固山的游客,多是冲三国故事来的,只有中小学生游学时才会到这里研究诗词,研究佛学的就更少了。

三山撑起了镇江的知名度,但论佛学渊源之深,应首推北固山。北固山上有座甘露寺,甘露寺并无僧人,寺旁有一座铁塔,与佛学相关。

此铁塔为唐代李德裕所建。唐武宗即位后,李德裕得到重用,拜太尉,封卫国公,世称李卫公。李德裕先后三次在润州任职,并于825年在甘露寺东南处建石塔,为唐穆宗积冥福。石塔被毁后,于北宋元丰元年(1078年)在石塔的基础上改建铁塔。当地人称其为“卫公塔”。

“寺庙里的塔一般不允许用龙的图案,但卫公塔为唐穆宗所建,故有龙纹。宋代改建的铁塔上,也有清晰的龙浮雕。”讲解员徐骏说,铁塔原来有七级,经过千百年来的风雨侵蚀,又屡遭雷劈,现在的铁塔结构很滑稽——塔基和一二层是宋代的,三四层则为明代铁塔残留的五六层,其他的不知所终。

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出版的《鸦片战争末期英军在长江下游的侵略罪行》中记载,英军曾想把这座铁塔拆下带回英国,未果。他们认为:“这座宝塔,比起在战争中所俘获的那些大炮来,是一种更加优美和更有价值的战利品。”

因为没动铁塔,铁塔下地宫中的宝物万幸留存下来。

1960年4月,考古人员从铁塔的地宫里出土了大批文物,有玉、瓷、锦绣、琉璃、石函、石碑等,数量超过2000件,最珍贵的,要数唐代金棺银椁里存放的11粒长干寺舍利子。

地宫内出土的石刻题字证实,这批数量巨大的器物,是唐代李德裕施舍。如今,这些舍利子,被存放在镇江博物馆。

抵达镇江后,我特意从火车站步行前往北固山,不为其他,只因为知道李白、王湾、苏轼、辛弃疾、苏轼等一众文人雅士,曾在那里凭栏眺望,神游八方。

我之前没有来过北固山,但在领会唐诗宋词的过程中,又委实来过。踩着宽敞平实的柏油马路,徜徉在梦里的青石板街,身边是呼呼穿行的汽车电瓶车,眼前恍见金戈铁马,耳畔犹闻马蹄踏踏。入夜时分,烟火气在市井间升起,又见“一夜鱼龙舞”。

如果要在中国版图上确定镇江的具体点位,它就在长江和运河交汇处的南岸。沿江河交汇处的京口闸东行不远,就是北固山。

北固山在历史上的地位为何如此突出?镇江市文联原副主席王川认为,历史上镇江有很多小半岛突入长江,岸边形成很多小港口,半岛成了军事要塞,港口成了货物集散地。尽管北固山不高,却是保护江南的一道屏障,三国时期,东吴一度将政权中心从吴移到京口,建铁瓮城北拒曹军,就是一个例证。

如今,本不高耸的山峰,在林立高楼的陪衬之下,已无耸立之感。天空中隐约可见的几颗星辰,夜幕中似在与北固山遥相呼应。

月印万川。如果苏轼、柳永等都化作了天上的星辰,此时会不会独怜北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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