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4月14日电 4月14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黄土地上的百年皮影“老腔”》的报道。
暮色四合,群山被夜色遮掩。三月天的黄土塬山村上,几垛麦秸草,在晶亮的星光下,黑黢黢地蹲着。
甘肃省环县合道镇陈旗塬村的一孔窑洞里,灯影闪烁间传出庄稼汉悠扬的弹唱腔。83岁的老艺人敬廷佑,操控着皮影,纵情嘶吼。站了一辈子的草根舞台,他的孔武之力似乎从未被岁月剥夺。
“一口叙说千古事,双手舞动百万兵”形象地展现了皮影艺术的独特魅力。在环县流传300余年的道情皮影戏,成为当地人民倾诉感情、劝善惩恶、丰富生活的美好形式。
这朵艺术之花,来自黄土地的孕育,也来自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滋养。人给皮影赋予了生命,皮影亦演绎着农民艺术家的多彩人生。
农庄黄昏下一抹流光溢彩
灯火朦胧,人影绰约。
敬廷佑手持皮影,端坐在幕布中央,一场流传百年的皮影剧——《竹林会》,开戏了!
听说敬家班来演出,农夫们撂下镢头,放下农活,早早等候在场院门口。“多少年没听你的戏了。听一场,少一场。”遇上敬廷佑,先到一步的乡亲迎面寒暄。
一刻钟的工夫,30平方米大的窑洞,就坐满了看戏的乡亲。老乡们倚在门框上,坐在炕沿边,呷一口茶,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尽在灯影里晕散开来。
84岁的敬秀梅凝神静听,眼眸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我是听着皮影长大的,从小就爱这个。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去庙会看皮影。”她说,一出《竹林会》,仿佛将她拉回童年时代。
敬廷佑表演皮影戏已经60年有余,光影涂在他漆黑的瘦脸上,使那两块高耸的颧骨上闪烁出两片釉彩。坐在白色幕布后,他杆不离手、曲不离口,十指飞动间,幕布上的皮影人物坐卧、行走、提袍甩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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衬着时而高亢圆润、时而悠扬激越的四弦和甩梆伴奏,他的声腔粗粝雄浑,透发出磅礴的气势,在一腔三折的声浪中,道出世间百态、人性善恶。
幕布前围坐的观众深深被这精湛的演出吸引,不时爆发出掌声和喝彩。有的依偎而坐,或盘腿上炕,眯起双眼,随着乐曲节奏微微摆头;有的端举手机,实时直播家乡的原生态艺术。
皮影戏,又称灯影戏、纸影戏等,是一种集表演、歌唱、绘画、雕刻、音乐等多种艺术手段为一体的古老的综合性艺术,被称为中国民间艺术的“活化石”。而环县道情皮影,则由于其方言、民歌俗曲的不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环县古称环州,位于陕甘宁三省交界地。宋元以来,当地百姓巧妙地运用道家的渔鼓、筒板伴奏,以道情(源于唐代道教在道观内所唱的经韵)的形式演绎道教故事,宣扬道家思想,倡导人民御敌保国。当地艺人为使道情故事更加形象生动,直观达意,逐渐把皮影引入道情,使二者达到绝妙完美的结合。
与中国其他皮影戏种相比,环县道情皮影因吸纳了道教音乐的旋律和曲调而更显婉转悠扬,2006年被国务院批准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环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工作人员吴存军介绍,目前环县有40多家戏班,300多名表演艺人、60多名雕刻艺人。由于完整地保存了中国皮影艺术的原生态,并仍有许多戏班在坚持演出,环县被誉为“中国皮影之乡”。
环县道情皮影戏往往有三五个人、一口箱子、一间寒窑、一盏油灯就能够演出。一个个道情皮影戏班走乡串户,活跃在陇东民间,他们自娱娱人,带给乡亲们喜闻乐见的乡土艺术。这道黄土高原上特有的文艺风景,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
当天长达一个小时的演出,唱腔道白全由敬廷佑一人声情并茂地完成。伴奏的老伙计们,在击鼓拉琴之余,乘着逸兴,趁主唱耍到动情共鸣处,一哄而起,合着调子高声唱和一番。
粗声大气的宣泄后,艺人心胸肺腑间的苦痛,连带着台下观众农作后的劳累,通通烟消云散了。
道情皮影大师解长春
提到环县道情皮影,不得不提到它的开山鼻祖——解长春。这位生活在清末民初的民间艺人,对环县皮影发展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至今,环县许多皮影艺人还都尊其为师。敬廷佑和敬廷孝兄弟俩,都是他的再传弟子。
解长春是甘肃环县人,生于清道光二十一年,9岁上私塾,一年后辍学。10岁随堂叔学艺,因其天资聪慧,刻苦好学,13岁即谢师另组戏班独立演出。从艺六十余载,独创道情演唱新风格,名震陇东,远播陕甘宁。
同治初年,陇东一带多次发生战乱,解长春不得不背井离乡,流浪到各地卖艺。他只身逃奔陕西定边,入当地戏班,演唱皮影戏。
在陕北从艺期间,他接触过不少民间戏班和艺人,他广交艺友,留心汲取当地艺术营养。同时,他将环县皮影戏的优秀表演手法传入当地,使两地的皮影艺术在许多方面得到融合。
采访中,记者联系到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解志熙,他是解长春的直系后人。他为记者分享了这样一段事关解长春的故事:“据说长春公好学不厌,手不释卷,能言善辩。县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迷上了道情皮影戏,无论如何也要跟他拜师学艺。这惹怒了大户人家当家的举人老爷,他指斥长春公引诱良家子弟堕落下流,所以放出话来要砸长春公的戏班。但长春公闻言毫不畏惧,反而公开叫阵,要与对方摆桌子说理,若自己输理了,甘愿从此不再唱戏,若对方输了,就得听他收其子弟为徒。结果是举人老爷理屈词穷,服输了事。”
“关于家中高祖的很多传说是否都属实,今天已难以一一稽考了,但我相信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与举人老爷的那次辩论,长春公肯定赢了,而且赢得让对方心服口服。这不但因为对方家族的那个子弟确实成了长春公的大弟子,还因为对方后来把其家中最出色的女子许配给了长春公最钟爱的长孙为妻,她就是我的祖母。”解志熙说。
1915年,已过古稀之年的解长春在环县一户人家唱院戏时患病,翌日去世,终年74岁。
据解长春的后人们代代相传,解长春依靠卖艺置买了田地,但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当年从艺完全是迫于生计,晚年的他反复告诫子孙:“我一生走州过府,从没见过一个戏子成就家业、能得善终的,除了我。你们没有我的德行和忍性,休作此想!”他临终留下遗命:“即使万不得已,也宁可行乞,不可卖艺!”这沉痛的嘱咐中暗含着他一生多少不忍明言的辛酸与悲凉。
2002年,环县举办了首届“中国·环县皮影艺术节”,在此期间,环县人民政府为解长春立碑纪念,碑上赫然题写着“道情皮影大师”六个大字。“祖爷生前最遗憾的是没有给皮影艺人挣来一个名分。现在总算有了,唱戏的也可以成为艺术大师,而不再是下九流的行当。”解长春的玄孙解志昌说。
改革开放以来,环县道情皮影开始走出大山,走出国门。自1987年首次出国访问演出以来,环县道情皮影艺术团已19次应邀出访演出,包括法国、德国、奥地利、荷兰、比利时、瑞士、加拿大、埃及、韩国等18个国家和地区,向海外展示了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见证皮影兴衰沉浮的敬家班
三月的黄土高原朔风猎猎。
在敬廷佑的农家小院里,弟弟敬廷孝拉出沉甸甸的皮影戏箱,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乐器、皮影等各种家当。作为敬家班的第四代班主,敬廷孝看着赖以为生数十年的戏箱,仿佛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他坐在马扎上,点燃一根烟,缓缓讲起敬家班的故事。
清朝末年,敬家班的开业者敬乃良踏出诗书之家、进入唱戏行当,并拜解长春为师,自此开启了敬家班的百年传奇。作为解长春传人中家族传艺最完整的一支戏班,敬家班见证了环县皮影艺术的兴衰起伏。
敬廷佑和敬廷孝师从堂哥敬廷玺。敬廷玺带领下的敬家班声名远扬,他还和同代其他艺人数次进京演出,将环县道情皮影搬上更大的舞台。回忆起学戏的过往,73岁的敬廷孝感慨万千:“师傅要求高,吹拉弹唱要样样精通。往往是师傅唱一句、我学一句,就这样学会了100多个本子,20多个本子到现在我都背得烂熟。”
敬廷孝依然清晰记得第一次登台的场景。当时23岁的他唱前台,台下黑压压坐着五六百人:“线一挑起、家具(乐器)一响动,我突然两眼一黑,一个词也想不起!”
说到这里,敬廷孝从匣子里取出四弦、戴上指帽,低头调弦。不出一会儿,四弦发出呜咽声。敬廷佑微微闭眸,随着四弦的节奏,甩起梆子伴奏。
遗憾的是,敬家兄弟二人这样默契的合作已中断数年。20世纪60年代是道情皮影发展的鼎盛时期。两人邀约不断,总是牵着一头驮着戏箱的驴,跋涉数十里路去演出。
“常常天没亮就赶路,太阳压山还到不了。一到戏台上,看到人多得快把戏台子都压塌了,唱一晚上也不辛苦。”敬廷佑回忆道,他经常连唱7个多小时,从天黑唱到天明。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每年的庙会演出。因年久失修,农村的寺庙多半荒败,戏班子却要在冰锅冷灶的寺庙里连住几天。生锈的锅刚擦干净、泛潮的炕刚睡干,他们又要收拾行囊,去往下一个请戏人家。
“师傅一直教导,皮影唱的不只是戏,更是人生。要以德做人、以德治家、以德传艺。选了这条路,就要懂得苦中作乐。”敬廷佑说。
从小戏迷到老戏骨,兄弟俩一心扑到皮影戏上。虽是农家出身,但每年多半时间都在为演出奔波。“我一不会挖窑,二不会编耱(平整土地的一种农具),三不会挽牛笼嘴(竹篾编制的兜,戴在耕地牛嘴上防止其啃草),只会唱戏。”敬廷孝这样打趣自己。
敬家班成立于1903年,百年戏班历尽风雨,经历了戏班骨干成员的逝世、转行、罢演。自1990年至2000年,仅十年时间,戏班就换过三茬人。而让敬廷孝深感惋惜的,莫过于儿子的弃艺转行。
大约十年前,从小跟着父亲学皮影的敬登恒迫于经济压力只得放弃皮影、外出打工。“学戏苦,没个十几年光景学不出来。既耗费时间,也赚不了大钱,他拿啥养活一家人?”敬廷孝说,对于儿子的选择,他既觉得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时移势易,道情皮影的衰败是个绕不开的话题。敬廷孝放下四弦,又燃起一根烟。敬廷佑也收起手中的梆子,哄抱起不到一岁的曾孙。
老艺期待新人传
存续百年的传统民间曲艺道情皮影传承乏后,其受捧程度大不如往日。随着年轻人文化消费口味的变化,曾经风光一时的道情皮影慢慢走向没落,不少皮影艺人和爱好者担忧这门老手艺会就此失传。
在甘肃省环县职业中专,记者却看到了传统艺术迸发出的鲜活色彩。在道情皮影兴趣班,十几个年轻稚嫩的面庞挤在白色幕布后,三五个学生吹唢呐、打梆子,四个女学生跟着老师的指挥,唱起了黄土高原上飘荡近百年的道情。
另一间教室内,十几名学生埋头雕刻皮影。17岁的耿雍邦手握锉刀,靠近书桌的墙上,挂着他花四周时间独立完成制作的第一支皮影人。“我们家里人都爱看皮影戏。比起戏本身,我更爱‘牛皮娃娃’。”耿雍邦说,他每天都会花3个多小时学皮影雕刻。
环县职业中专语文老师刘武瑞负责学校皮影兴趣班的管理工作。在他看来,兴趣班的开设为道情皮影这一原生态艺术提供了传承的土壤:“自2012年开设以来,皮影班从最初的规模小、学生少,到现在集齐演唱、乐器、雕刻等多个方向,通过长期训练,不仅让更多年轻人对道情皮影产生兴趣,更重要的是依托校园,为古老艺术增添活力。”
如今,道情皮影戏已走进甘肃省庆阳市的多个校园,也为皮影艺人提供了新的谋生手段。在甘肃省陇东学院艺术学院,道情皮影戏成为主修课,学校开设的皮影非遗培训班成为当地传承古老皮影艺术的阵地。
陇东学院陇东非遗研究中心主任赵志学说,学院通过全面系统研究和教学,解决了民间艺人“只会唱词、不会编曲”的问题,也让古老的非遗文化焕发新活力。
张亮来自陇东学院音乐学专业,平时主修古筝的她,经常来皮影教学班学习。“小时候经常听妈妈讲道情皮影,自从学了音乐,很想感受一下这种古老的唱腔和曲调。”她说。
近年来,环县启动实施了皮影产业开发“八个一”工程,先后成立了文化产业开发办公室和产业协会,不断推进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融入现代生活、展现当代价值、涵养文明乡风、凝聚民族精神。此外,环县道情皮影保护中心还通过创办研究专刊、改编和创新剧目等方式,拓宽演出形式和演出市场,为保护传承非遗项目做出有效尝试。
72岁的老皮影艺人刘爱帮,自14岁起拜师学艺。“在农村,我招不到徒弟了。”刘爱帮说,但成为陇东学院的外聘老师后,自己每周要进学校开展两节道情皮影教学课,他的徒弟也从“招不到”变成“多到记不全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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