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大雪落满耶鲁 | 语言如此充满情趣与意境_自己的_耶鲁_写作

新春正是读书时| 分享嘉宾:苏 炜 旅美作家,任教于耶鲁大学

分享话题:“可与言”:关于语言与叙述,情趣与意境

解 题

我先做一下解题。我为这个读书会准备了这样一个题目,叫做——“ 可与言”:关于语言与叙述,情趣与意境。 谈谈我自己的新书《听大雪落满耶鲁》的散文创作。

“可与言”这三个字,其实是我前不久读到的,齐白石在李可染画的牛时,题在他画上的三个字,叫“可与言”。通俗地说,“可与言”,就是可以与之对话;观赏者可以与艺术的对象发生对话。这其实是读者和艺术表现对象之间的一种灵魂对话。那什么叫做“灵魂对话”呢?可以说,把个人的甘苦,变成群体的共鸣——读者观者可以走进书中画中,与作品描述对象发生情感联系与灵魂对话。一本书的“可与言”,就是可以与之言,可以和它发生对话的意思。所以我今天把这个当作读书会我发言的题目,把我的这本新著,作为作者与读者对话的一本书来看。任何一本书,一个作品,在它离开了作者以后,它会有它自己的生命。它这个生命的成长过程,也是跟读者、也跟时间、跟社会对话的过程。所以我特意用齐白石“可与言”的这三个字,来作为我们今天读书会的主讲题目。那么,我为什么会想到用这个题目呢?这就涉及到我自己的写作,其实多年来一直很受绘画、音乐和别的艺术样式影响的原因。

01

艺术,就是狠狠表现

大家都知道李可染,中国画的山水画大家。李可染先生,他对画画有好几个名言,是影响了我好多年的艺术创作的。比如说,他很早期说过一句话: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狠狠表现。这话说得很平实,但是,“艺术,就是狠狠表现”,真的一直影响了我几十年的读书和写作的生涯。最近我还读到了李可染说的另一句话。他说:“画画,可贵者胆,所要者魂。”用我自己的语言,谈散文,可以这么说:散文,可贵者“境”(意境的境),所要者“魂”——也就是说,文字要有它自己的灵魂,而且要跟读者发生灵魂的对话。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讲座的题目,定在“可与言”:语言与叙述。情趣与意境——用这几个题目来谈我自己的《听大雪落满耶鲁》和散文创作。

当然,这本书的题目叫 《听大雪落满耶鲁》,它其实包含了两方面的故事。一是耶鲁的故事,二是我的人生故事。因为耶鲁的故事方面,我前不久刚刚跟广西师大出版社,他们专门组织的“纯粹读书会”讲了这方面的题目:“我在耶鲁教汉语”。所以我们今天这个读书会呢,我着重讲的是我自己的人生故事的这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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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从人生到文本

今天这个读书会,大概我会有三个重点题目。第一个是,从人生到文本。第二个是,从文本到具体篇什。第三个题目,就是“从语言叙述到情趣意境”。这就是我今天给自己定的三个题目。为什么会定这三个题目呢?我先从第一个题目说起,就是“从人生到文本”。

当然,我今年已经到了啊,用中国的标准,应该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龄了,虽然我还在耶鲁课堂上“吃粉笔灰”。所以,人生已经过半了啊。生活中我们都有一句话,叫做:戏剧人生。或者,人生戏剧。我自己的人生呢,比起我的同辈人——我是属于文革中成长起来的“老三届”中,最小的“老初一”的那一辈人。所以呢,哪怕我们这一代人都已经是经历很丰富的啊,跟整个时代的命运搅合在一起;而我个人的经历呢,应该说啊,五湖四海,上天入地,死去活来,各种奇特的经历都有过。应该说,甚至比我的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同代人。都要更沧桑,更跌宕,经历更丰富。所以呢,我的人生故事也就变得非常特别——怎么说呢,可以说“多姿多彩”,也可以说是“多灾多难”啊。所以呢,把它“从人生到达文本”的话,文本里边的人生,就变得特别丰富奇特,可以说有多个面向,多种意象吧。我最近在网上读到一句话说:“走过的地方多了,你才能够平视世界”。而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是说:世界观的匮乏,跟你的地理知识的匮乏是相关的。这个“地理知识”,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信息量”的来源和把握。这就让我想起中国古人所说的,“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所以,我们的人生阅历,其实造就了我们今天的世界观,而我们今天的世界观的品位,确实就跟你走过的地方和你人生的地理——呵呵,也就是文化的地理和心理的地理的是否丰富,有很大关系。所以呢,说到这个,我就想起啊,几年前——大概是二零一七年吧,我在南京“先锋书店”,为我当时的一本新书叫做《耶鲁札记》作推展。此书是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给我出的一本散文集,在先锋书店做的新书发布会。当时,南京作家、也是我的老友叶兆言先生为我的这个新书发布会站台。他当时说的一句话,也让我想了好几年。他在那句话里边,先引用了木心的一句话——而木心这句话里呢,说的是贝律铭。他说,贝律铭的人生,他一生中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对的;然后啊,木星说他自己呢,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叶兆言就借木心这句话,来谈他浏览我的《耶鲁札记》包括后记的一个感受。他说,苏炜的经历很奇特,就是啊,他的每一段的人生,都撞上了大时代的各种关节点。但他每一段都没错过,却也每一段都没有被耽误和被辜负,就这么的走过来了。我记得他说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他用这样一个说法来评价我过去的人生经历,让我反复想了很多年,觉得他的观察是一语中的,可以说“搔到我人生的痒处”的。今天呢,我也想借这句话,来谈到为什么我先“从人生谈到文本”,作为我今天谈话的第一个题目。

03 从文本到篇什

文学表现的人生,其实是个大文本。我给大家讲的第二个题目,就是从“大文本到具体的篇什”。我们写作的人,内心里都会给自己定一个大的目标。在散文里,在个人的写作里,古人有很多“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种话。在我自己呢,我也给自己提过不同的写作目标。散文,是我这几年写得很多,也很重视、很花心思写作的一种文类。当然我也写过小说,写过剧本,写过评论、学术论文等等。所以我对自己的写作,对写作的文本有一个基本的要求。说起来似乎有点夸夸其谈,但是我想,每一位作家如果心中对自己的写作不定出一个高的目标的话。啊,他的写作高不上去的。这个高的目标,我不妨用这一句话来说,就是:在一本书里边,要包含万千气象。然后呢?什么是“万千气象”呢?就是:“一开言就是万家灯火,一下笔就是万马千军。然后,未收篇就能读出万语千言”。这几个“万千”听起来很夸张,呃,当然我也是为了这个读书会,故意总结出来的这么几句话,我不妨再重复一遍:我们写作的人,都应该要求自己:在一本书里写出万千气象,一开言就是万家灯火。一下笔就是万马千军,然后,未收篇,就让读者读出万语千言。

我的这本书,从文本到具体篇什,我要着重给大家讲讲的,除了耶鲁故事的部分,是人生故事的部分。可以有用这么几个方面来归纳。有些说法是老朋友们跟我开玩笑说的,比如说第一部分,从“老三篇”到“新三篇”与“苏三篇”。这个集子里收有“三个访”:《易水访砚》、《台北访茶》、《金陵访琴》,这三篇曾经收入以前的集子,因为在公号上发过,也被很多朋友转载过,有些老朋友于是把我叫作“苏三访”,并把这“三访”叫做“老三篇”。那“新三篇”呢,这“三访”写了以后,我写的几篇游记也在网上的公号里被大家传阅得很多的,就是《琴台烟雨行》、《凛凛犹生——稼轩故里行》和《敦煌梦寻》。这三篇都是写古人和历史故地的游记,但是是有个人的寄托的。所以这几篇被朋友们叫做我的“新三篇”。那“苏三篇”呢,因为我自己是姓苏的,苏东坡是我的本家老祖宗,苏东坡对我的影响当然也很深啊,所以我为苏东坡写过这么三篇文章。在这本书里边,收入了两篇——《东坡书院三鞠躬》和《赤壁怀大苏先生》。还有第三篇是《苏门中开》,我写此文的时候这本书已经在编辑中,所以《苏门中开》没有收入这本书里边。朋友们就因此开玩笑说,这是我的“苏三篇”。可以说,这几篇新老文字,构成了这这本书的一个基本的骨架。

但是,这本书,就像这个题目里说的——《听大雪落满耶鲁》。所以呢,书的第二个部分,就是“从耶鲁篇到人生篇”。关于耶鲁篇,写耶鲁的生活,包括像“耶鲁20年记”这篇代序言的长文和里边许多关于耶鲁的故事,在整本书里占了很大的分量。但是我们今天因为耶鲁的部分被我省略了,就不展开谈了。所以我这里着重谈谈。

这本书里的“人生篇”

“人生篇”,比如书里的《大个子叔叔》、《蓝手》、《对着大山读书》、《巴灶山的蛇身》等等,写了我自己踏入知青生活前后的一些很重要的经历。还有像《西湖晨茗》这样的散文,写的是在杭州西湖边跟50年前的老友偶然相聚,引发的人生感慨,等等。这些人生故事,也是这部书里边很重要的部分。具体的还有很多,比如说我在欧洲的历险记,我写自己的女儿出生早产的那篇叫《佛拾》,欧洲历险记叫《诗人之矛》,这些文字都曾经在很多朋友的公号里不断的被转载过。所以关于这部书的第二个部分,是“从耶鲁篇到人生篇”。

那么,第三部分呢?是“从动物篇到生命篇”。我自己有一颗爱动物的心,也可以说是一种博爱之心吧。我写了很多跟动物有关的文章。这本书里选进了两篇长文,一篇叫做《小鸟依人》。另外一篇是《犹子之谊——我的大友巴顿》。这个大狗巴顿,就是我养的第一条狗。小鸟依人是我救护一只刚刚出生几天、坠在地上的小雏鸟。然后养护他的整个过程,最后我和我的女儿一起把它放飞,这么一篇长散文,从一个小生命篇写到了影响我生命的一些很重要的思考。又比如说,我刚刚提到的《诗人之矛》,是我在欧洲浪游的历险记;还有《佛拾》是我女儿早产出生的经历,还有众多篇回忆文字,如我回忆张充和先生的文章和我回忆史铁生的文章,还有我回忆自己的爱乐经历等等,这些故事,都是我人生经历中很重要的一些轨迹和片段。

这样,就来到了本书的第四部分,“从忆旧篇到时代篇”。回忆旧人,回忆旧事,在这本书里有很重的分量。我通过回忆过去的故事。展示了我自己整个跌宕人生背后的那个大时代。比如说这几年很热门的一个话题,就是关于八十年代的回忆和八十年代的叙事。书里面的《豆青龙泉双耳瓶》是回忆史铁生的;《旧游时节好花天》是我的爱乐琐忆,其实主要写的,都是回忆所依托的八十年代故事。还有啊,《我的美国父亲》是写大家都很熟悉的、写《邓小平时代》的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先生。他为我这本书写了序,我个人跟他有很深的交往。我曾经作为他的研究助手,住在他哈佛的家中两年半。所以跟他朝夕相处,他就把我当做他的中国儿子。我和傅高义的交往故事,其实也是关涉到中西文化交流的大时代故事。当然,我还和另外一位老人,也是世纪老人的张充和先生有过很深的交往。我为她写了一本口述故事的书,叫《天涯晚笛》。在老人家102岁在耶鲁社区去世之前,我曾经在她的晚年成为她的忘年朋友。她的人生故事,更就牵涉到整个二十世纪的大时代和许多大人物了。所以我记录了整整一本书,大概有二十几万字,在这本书里,选了其中大概两三篇,回忆跟张充和先生在一起时候的故事。这些故事的背后,展示的其实是我所经历的整整半个多世纪的时代风云。我的人生故事背后啊,牵扯到整个时代的起伏动荡波澜,也包括所谓的“光荣与梦想”,“苦难与风流”等等吧。

回头总结一下我今天在这个读书会跟大家介绍的第二部分:从大文本到具体篇什。这部书边包含了四个部分的作品:一是“从老三篇到新三篇和苏三篇”;第二个是“从耶鲁篇到人生篇”;第三个是“从动物篇到生命篇:;第四个,是“从忆旧篇到时代篇”,这四个部分,是这本书里关于人生故事的组成部分。

04

关于散文创作的“语言与叙述,情趣与意境”

好了,现在呢,我们来到我们今天这个读书会要讲的第三个问题,也是我们今天的重要主题,我想借这个机会,谈谈散文创作里边的“语言与叙述,情趣与意境”。我认为啊,这是散文创作里很需要去重视的几个方面的大话题。

我刚才讲到了李可染先生说的:“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要狠狠表现。”李可染对这个“狠狠表现”,还有一个更具体的对自己画画状态的描述。他说,画画,要进入这种状态——应该像“无鞍骑野马,赤手抓毒蛇”。他说他在创作中,是需要这样一种疯狂专注并且忘我投入的状态。他说的画画的状态,其实我们写作状态也应该是这样的。写作状态,就是怎么样在选定你的主题、你的题材以后,再怎么样地去“狠狠表现”?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位先贤——美学家宗白华先生,他谈到了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的一个很大的区别,他用了一个词叫做“一境同构”。一个情境里边,有各种因素的同构。当然宗白华先生的这个论述,是讲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是“诗书画一体”的,这就是“一境同构”。但其实,在我们今天的写作里边啊,特别是我自己的写作里边,我也很受“诗书画”的影响。更具体的,我们可以具体到了什么呢?具体到音乐、绘画、摄影和电影对我们的影响。比如说,音乐里的流动感,绘画和摄影的画面感,电影里的节奏感和剪辑感。所谓的剪辑感,就是“蒙太奇”感啊。这几个方面,其实,对我们的小说写作也好,散文写作也好,都是可以产生很大的影响的,或者说进入那种“狠狠表现”的状态,你就会不自觉的去把这些音乐、绘画、摄影、电影的影响,注入到你自己的笔下,形成你自己写作中的流动感,画面感,节奏感啊等等。剪辑感就是片段的组合感,这其实是一种节奏,文体的节奏感和结构感。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一些写作的出发点和思考心得吧。

我在前面提到了对自己写作要求的几个“大”——“万千气象”、“万家灯火”、“万马千军”、“万语千言”什么的,谈到现在,我倒想提出一个“小”来。在我这本书里,有几个词可以贯穿在这本书的写作里边,这几个词都跟“小”有关。这几个词,比如,最简单的叫“以小见大”,“微言大义”,“见微知著”,“和风细雨”,还有“幽微的光亮”,等等。这些与“小”相关的字眼,其实是贯穿了我自己这些年的写作的很重要的一个出发点。用今天批评界的流行语言就是——“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多年来,无论写小说,写散文,甚至写舞台清唱剧歌词(我写过两部在舞台上演过的大型交响叙事组曲的歌词——知青组歌《岁月甘泉》和描写百年前美国华工修铁路的《铁汉金钉》),我都习惯于从“小”入手——以“个人叙事”去写“宏大叙事”,也就是创作中用“以小见大”的方法。用“见微知著”的发挥,“微言大义”的阐释,“和风细雨”的把控。把一些很深刻的思考或者很宏大的时代意象,融汇到我笔下的小场景、小人物、小事件之中。,这书里面有好几篇作品,我自己都是用这种“小中寓大”的方法。比如前面提到的“三访”——《易水访砚》、《金陵访琴》和《台北访茶》,其实远远不只是在写砚台,写茶、写古琴。这砚台、茶和古琴,其实它背后是“微言大义”啊,把时代的、历史的“宏大叙事”放到了里面啊。

谈到“个人叙事”,这样呢,就来到了一个“叙述的话题”。语言和叙述,其实是一切文学写作最重要的东西。有人说,小说是什么?小说无非就是叙述。其实用这个观点来说,散文更是叙述。我记得昆德拉有一句话说:“所谓小说,就是关于人的可能性的一门手艺。”这是昆德拉的话,我这里借他这句话来说散文。我认为,所谓散文,就是关于叙述的可能性的一门手艺。所以语言和叙述,在散文里显得尤其重要。谈到汉语的语言和叙述,个性风格突出的,可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长廊里面,我们可以举出这么几个人物——比如说鲁迅、朱自清、沈从文、张爱玲、白先勇、赵树理、汪曾祺、阿城、王朔。这些都是在语言叙述风格上非常具有个人特征的一些作家,他们不光是散文,也包括小说啊,其叙述风格都是非常有个人特点的,也是达到了汉语叙述的相当高度的。我个人的写作语言,都曾受过他们的影响。当然我自己的写作中,能不能形成自己个人的叙述风格,我不敢说,我也不敢自己枉加评论。但是呢,这确实是我写作中一个很较真、很较劲的追求,有时为了开篇的第一行文字该如何落笔,会“搔断青丝”无数根,数易几稿而难成,其实就是追求在叙述上形成自己个人的风格。对这个叙述风格的关注,我开始得很早。早在当年当知青时——我从15岁到25岁,都在海南岛的农垦兵团当知青,那时候夜夜在油灯下读书、抄书、写日记,可以说熬黑了鼻子也熬坏了自己的眼睛。那时候读了很多从各处搜来的中外名著。回想当年,回到散文,我自己受影响最深的,我首先想到的是屠格涅夫。我那时读屠格涅夫的散文和小说非常入迷,他的很多篇章都被我逐字逐句的手抄过。在我的青年时代给我很深的影响,真的是很深的影响,包括后面我会提到的“温”——温暖、温婉、温情等等,恐怕都与当年的经典影响有关。当然,就像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则是我们这一代人,谁都逃不过的被他影响的一本大书。其实也包括他的叙述,包括傅雷的那个翻译体的语言的美感,也长期影响了我自己对写作上的叙述追求。

刚才我着重谈了语言和叙述的话题。下面呢,我想进一步把这个话题往前再推一推,推进到“情趣与意境”。刚才我用了一连串好几个“小”——“以小见大”的成语来谈创作的出发点,把“以小见大”视为写作技巧的支柱。也包括“微言大义”、“和风细雨”等等,这些话题强调的都是“小”;其实,谈“意境”,强调的是“大”。“情趣”呢,强调的是,好玩、有趣。说到这里,我就想起了我自己很熟悉的一副对联。因为这副康有为的对联是一直挂在我家的厅堂上的。康有为这副对联叫:“众香国土薰历劫,微尘世界逰诸天”。这个“众香国土薰历劫”,这个“薰”是“薰陶”的“薰”。各种劫难啊,在我们的众香国土上,被各种劫难熏陶着,而我们通过一个微尘世界,可以达到一种遨游诸天的境界——“诸天”就是宇宙啊,或者就像宗白华先生在谈论苏东坡的时候,也在谈到“春江花月夜”这首“孤篇压全唐”的诗的时候,说到了一个词,叫“宇宙意识”。“宇宙意识”,当然就是“大”。就是宏深浩大的意境。王国维先生在他的《人间词话》里,就把词的最高境界,定义为“意境”。“意境”,其实就是诗和词的最高标准。是不是一个好作品,要跟它有没有好的意境,大的、高的境界有关。

那“意境”和“境界”,又是什么呢?其实至少包含了这几样东西,首先是空间感。从一个很小的细节、角度进入,而写出很大的空间感受,像“夜深千帐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都写出了很大的空间感。其次,是感情倾注的深度。“感时花溅泪”,“常怀千岁忧”,用情深,直吐胸臆,直见性命,这都是“意境”和“境界”的很重要的特征。那更重要的,其实还有一种高度。就是我们刚才谈到了“世界观”。你的世界观,你直接跟你的人生观、宇宙观相关。它会直接影响到你的文字表达。你的文字背后有没有宏深的思考?就是宏大和深刻的思考。这个决定了你能不能在“微尘世界里游诸天”。这是很重要的依据。

“温暖”和“光亮”

讲到这里,我要讲讲我对自己人生和写作的一个——怎么说呢,可以说是“追求”或“特质”吧。也是我在此书的后记里,和里边一篇题为《讲台与蝴蝶》的短文里,着重讲到的这个词:“温暖”和“光亮”。我们传统的写作,大家都有一个所谓”真善美”的追求。今天,“真善美”可能在前卫文坛,在当代的时尚人群里,变成了陈词滥调。但是,从根本上说,文学,包括一切艺术,她最终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应该是一种美好,是一种温暖,是一种光亮,是一种至善的力量。所以到现在为止,我自己写作,包括我自己的人生,这把温暖、光亮之火,我始终不愿意放弃。当然我也知道,这个话题啊,一方面可能是我写作的一个弱点,确实有写作的同行坦诚对我说过:我下笔太温,不够杀气,不够狠,不够“毒”。所以这是为什么,我很受李可染 “艺术就是要狠狠表现” 那句话影响的原因。这个“狠狠表现”,也是针砭我自己写作可能下笔太温的弱点(哈,后来我的“后知青”长篇三部曲《米调》、《迷谷》和《磨坊的故事》,就听到文友和读者如此评论说:你下笔好狠、角度好刁钻啊!)。但另外一方面呢,你从这本书里触摸到的一个特点,就是这本书几乎每一篇都有一个底色,就是——暖。温暖。就是人性的温情和温暖。人性的温暖,始终是我写作的出发点和文字最后的归宿。为了这个温暖和光亮,我甚至曾经跟一位有名的写家发生口角。他约我的稿子,最后又退我的稿子。给我提的毛病就是我的文章写得太warm。这篇文章他不需要,他说他不要那么warm的文章。warm就是温暖。其实我文章里写到的,是类似这本书中《大个子叔叔》一类的、于忧患岁月里感触到的温暖与自赎的力量。我为这个跟他在电话里大吵一场。我说,如果我人生里边,我的写作里边,没有这种warm,这个温暖的寄托,也许我就无可为之,不知自己该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就是不可以啊,我的写作就不可以继续。最后我们彼此摔了电话,有点不欢而散,甚至形同陌路。

所以呢,因为有了这么一点坚持,我坚持认为我自己的写作中间,哪种在黑暗中对光亮的追求,酷冷中对温暖的追求,会始终注入自己的笔端,而逐渐形成我自己的一种偏暖偏亮的散文写作风格。也可以说,这是这本书的一个大的特点。这本书,除了叫“苏炜自选集”以外,我自己给它的定位,是“散文的精选集”(因为并没有收入其它文类——比如数量不少的文化随笔、艺术评论等等)。是从我过去几十年写作的散文中,自己选出来的篇什。编辑成集后我才发现,几乎被我选出来的每一篇,都是带着温度、带着光亮、也带着温暖的,是一堆子带着亮色的文字。所以,我也需要注意把握它们的温度分寸。记得这些文章里边,我经常会提到一个词:“酸的馒头”——就是英文里的sentimental(感伤,滥情)。sentimental被我们哈佛大学的李欧梵教授戏谑地翻译成“酸的馒头”。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写作风格的底色,是偏向温暖和光亮,所以我自己很忌讳。不要陷入到“酸的馒头”——就是过于感伤、滥情这么一个境地。所以,这个“酸的馒头”也是我随时提醒自己的。

我今天回头去看我自己选进来的文章,有些文字叙述我感觉到——过,太用力。在情绪上、文词叙述上,有的时候觉得有点用力偏过度。这用力过度就容易落入sentimental,就是“酸的馒头”。这是一个陷阱,是我需要特别注意的。但是呢,由于这种对于温暖和光亮的坚持,坚持这么一个整体的人生追求和文学追求。我觉得我自己的散文在意境的追求上,就有一个——怎么说呢,开阔的面向吧。就是哪怕我写一只小鸟——如《小鸟依人》,其实我写的是对整个人生、整个社会的思考。而小鸟背后寓涵的,其实不光是一般的环保意识,也包括人和自然的关系,因此触发对人生的一些另类却深刻的思考。包括我写苏东坡,写苏东坡的文字现在如山如海啊,这本书里有两篇我写的苏东坡,《东坡书院三鞠躬》和《赤壁怀大苏先生》。我是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苏东坡的经历交错在叙述里。我写出的是从苏东坡的那个时代到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知识人共同面对的问题。怎么样面对啊?如何保持一个读书人的独立思考啊?也是从一个点,谈到一个很深的面。这些,都是我自己对散文意境的追求。

然而,光是有一个大的关怀,所谓“有情怀的写作”,如果没有情趣,文章写得没有趣味,也是没有意思的。所以呢?我自己在写作中,在个人叙事里面,用个人叙事去写宏大叙事的时候,我很重视两个东西,一个是私人的细节的感受;另外就是这种感受,背后需要特别的情绪取向和趣味角度。比如说我有一篇文章叫《“我的”西南联大》,这个“我的”加了一个引号。按道理,我的年龄跟西南联大不会发生这个“我的”联系。就是因为这个“我的”两个字,它提供的意趣就是我通过自己的、跟我自己发生关系的故事来谈。这样,现在坊间啊,关于西南联大,可以说都是如山如海的文章。没有独特的意趣角度,你就很难写出你自己的一格。这样的例子还有好多。包括我写敦煌,更敦煌也是无数人写过,但我的敦煌题目叫《敦煌梦寻》,我写的是我自己跟敦煌的一种很奇妙的、甚至仿佛是宿命的联系。我在文章里把它叫做“基因记忆”,而这个似乎是宿命关系的“基因记忆”却贯穿了我的整个敦煌叙事。这其实就是我自己在文章里追求的,一定要有某种情趣的进入,用情趣——某种情趣的角度,来“勾引”你的主题扩展,同时提升你文中呈现的意境和境界。所以呢,这个啊,情趣和意境,其实对一个散文写作,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的了!我刚才前面谈到的语言和叙述,其实最后要走向的、通向的终点和归宿,是一篇散文的情趣和意境。一篇散文,是不是一篇好散文,语言的表述很重要,散文当然是首先是语言和叙述的艺术。但是没有情趣和没有意境,光是有好的语言。不可能写出好的散文来,所以这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三个部分。

我谈的三个问题——从人生到文本,从文本到篇什,关于语言和叙述、情趣与意境——基本上谈完了。最后呢,我想用一句话、一个观点,来作为我们今天这个读书会的一个小结。我曾经在“纯粹读书会”上也用了这句话,这句话好像是纪德说的,大意是:做人要做人群中不可替代的一员,用自己的语言来担当人性的最大的可能。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样吧。我在“纯粹读书会”上,我用了这句话,说:我是想通过中文母语,包括中文母语的写作和中文母语的教学,达到一种最饱满的人生状态,也实现自己人性的一种最高的关怀。所以呢,这句话说的“做人要做人群中不可替代的一员,要担当人性的最大的可能性”,特别打动我。其实回到写作,回到散文里,这也是我自己的一个追求——就是要成为“你的散文”,展示你笔下最大的可能性。你的创作,要成为万文之林中不可替代的一棵树。就是在万树之林、万文之林中,你要成为一棵不可替代的树,通过你的文字来担当人性和文学的最大的可能。当然,这样说,野心很大,目标很高,我自己能不能达到我还不知道,当然,到今天我可能还没能达到,所以呢,回到我前面用的李可染的那句话,“艺术,就是要狠狠表现”,回到了李可染先生一生的追求。李可染最后所达到的,当代山水画行家以他来划界,或者说,未来的历史会称李可染的画为“李家山水”。噢,这样说来就变成了我自己的狂言和梦想了——我这些年对散文的写作是用力颇重的,成为我自己写作生涯中的一个重心。所以我自己的目标呢,其实是想写出一种“苏家散文”——嗯,写出一种带着我个人特点的、在万文之林里别人不可以替代的一种散文。也就是从文体上到风格上,带着鲜明的我个人特征的散文。这确是我对散文的一种追求,是我为自己在散文创作上定下的大目标。但不能说今天这个目标已经达到了,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会用这个为题目开讲——我重复一次,这个题目就是——“可与言”,可以与之言。我就是想通过这本书,用自己的语言和叙述,和各位读者、文友发生灵魂的对话呀!

文:苏 炜,原题为《“可与言”:关于语言与叙述、情趣与意境》

本文根据作者在“新春正是读书时“的分享整理,“读书会”直播于2023年1月28日,兔年大年初七;文字稿整理毕于2月8日,于耶鲁澄斋-康州衮雪庐

《听大雪落满耶鲁:苏炜自选集》

作者:苏炜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

内容简介:

本书是旅美作家苏炜的散文自选集。作为一位中国文化孕育出的知识分子和沟通中西文化的学者,作者有着浓郁的学人情怀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透过作者感情饱满而不失张力的文字,在回首过往岁月、咏怀文化观照、抒写异域风情中,让人感受到思想的力量和作者的人文关怀。本书将抒情和哲理交汇,文学与世情交融,给读者一种文化苦旅般的精神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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