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砂子塘,有个中药厂,有个姑娘真呀真漂亮……”_表姐_姑妈_姑父

文|蚂蚁的脸 画|马桶

今年三八妇女节我写了篇文章夸长沙妹子好,敢爱敢恨,坚贞不渝之类的(长沙特产:好女与渣男 ),有读者朋友反驳说:“做好事,我碰到的妹子冇一个好的。”那我只能说,兄弟你运气太背,小概率事件都送你碰上哒。

不信,你看蚂蚁老师的这篇新作,写的就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看完后,你应该会跟我一样感叹,唉,造化弄人!唉,湘女多情!

我家同姑妈家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对姑妈一家的印象也不深,姑妈在裕南街小学当老师,至于姑父,当年我们都不好意思在外面提起他,他一辈子跟我说的话总共不会超过十句。他家住在书院路,我家住在小吴门,而姑父姑妈从未上过我家的门。

我家里大概也只是我喜欢跑,小时候我会搭一路公交车去姑妈家玩,两个表哥比我大了十来岁,最小的表姐也比我大了五岁,他们都把我当成调皮捣蛋的小弟弟。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书院路稀屎胯烂的,只有一师范有几栋好看的房子,从一师范往大椿桥开,马路两边低矮的建筑,跟在黑白电影里看到的县城街道没有两样,大椿桥往前一站也就是一路车的终点火车南站(实际上就是南煤栈),刮风的时候黑煤灰敝日,比“胡汉三又回来了”还要骇人。

某年四月份的一天,公交车开到南门口便开不下去了,要打倒,大水涨到了南区医院。那年头的江边,一涨大水就要被淹,下水道的水和化粪池里的邋遢家伙要浸泡在那里好多天,只有穷人子才会住在江边。老百姓的居住环境在前四十年一塌糊涂不堪入目,要感谢改革开放,要感谢房地产商。

姑妈家的房顶最先盖的是油毛毡,落大雨的时候,雨水会从屋顶上的某个地方冷不丁地流出来,狂风暴雨袭击中,屋檐上的水注偶尔会拐个弯,对着室内喷射,屋子里的人得赶紧行动起来,拿岀脸盆脚盆水桶来接水,雨大的时候煮饭的镔铁炉锅都得用上,所以他们家的这类物件比一般人家要多。

我到姑妈家里去玩,有时会把一只木脚盆拖到屋子中间,放半盆水,抓来几只他们家喂的小鸭子,用一块搓衣板做跳台,看到那黃绒绒的小鸭子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我便乐不可支,逼它们往水里跳,小鸭子一个个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将,可即便是滚落到水里它们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拼命地蹬着粉嫩的脚蹼想往岸上爬,逗得我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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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我一起玩一起欢笑的,只有我表姐,我的那些表兄,生来就一副严肃的面孔,最多只是看一眼,鼻子哼一声,赶紧去忙别的事情;姑妈更是对一切都熟视无睹,脸冷如冰霜,我对她的好感只有一条——从来不问我做没做作业。

那时候我就觉得表姐是难得一见的大美女,个子高挑,皮肤白净,乌黑的头发像是凃了磷石粉一样会发光。她遗传了父亲的长相,不像我们家族的外貌,男的适合种田,女的适合做农村妇女。

表姐高中毕业之后下了乡,只一年就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药厂(就是现在的九芝堂)。那年她22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一一她的到来引起了轰动,还出现了一支社会歌谣(不是黄色歌曲也不是革命歌曲),作词作曲不知道是哪位神秘高人,歌名叫《中药厂姑娘》,有老口子见到歌词可能还会唱:

在那砂子塘

有个中药厂

有个姑娘真呀真漂亮……

一对灯笼子水汪汪……

歌词我只记得这么多了,曲谱找不到,更不记得它是原创还是仿了哪首歌。奇怪的是,它是用普通话唱的,而“灯笼子”是长沙话,形容妹子的眼睛又大又圆,长沙话读灯第一声,那歌唱到了四声,灯变成了凳,真的非常滑稽。

而我从中药厂的朋友那里了解到,这首歌就是写给我表姐的。

表姐的眼睛并不像灯笼一样又圆又大,是细长有致,眼珠子又黑又亮,形像气质接近南宋的仕女。我非常喜欢那个时期的艺术品,惊人的温婉优雅。如果说西汉的工艺是刀削斧砍,颜色是黑和红;唐代无比明艳,丰腴,热情奔放;到了南宋,风格变了,一切都往里收起来,就像苏州园林,把天地的玄妙都浓缩到了一块石头或一棵造型独特的树木中,人物线条更是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高雅,那样的人物,你很难相信他会给你一拳,或做出什么伤害别人的动作,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彬彬有礼,其乐融融。书院路有几处南宋的古迹是很值得游人去探古访幽的,如湘冮边上的朱张渡,妙高峰上的福王墓,即便是描金的工艺和华表,都显得非常深沉內敛。

有件事情一直困惑着我——像我表姐那样优秀的姑娘,从小到大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却从未谈过恋爱,姑妈家里好像也从未有人说过要让表姐嫁个好人家之类的话,没有人去谈论这件事,一切都只能靠我去猜测。

我姑妈在解放前算是嫁了最好的人家,姑父是电机厂的股东,留徳的工程师,姑妈手里拿着90亩稻田的地契收租,一到解放,哦嚯,粒子无,卵毛都没剩一根。姑父还因为饿肚子用肥皂刻章子伪造饭菜票被判了几年,出狱后没正式工作,到处打零工,有一天他掏口袋时掉了几张饭菜票,他弯腰去捡,被一辆嘎斯车撞到了,年仅五十……

若是当年我有现在的理解能力,或许能看到更真实更客观的影像,可惜没有如果,我只看到了姑妈的冷,没看到她内心的坚强和坚韧不拔;还有姑父,从天堂到地狱,需要多强的承受能力才能够扛下来,他们做到了,并且把五个小孩都健康地抚养成人,他们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去关心东家长西家短?怕是没那份心情吧。

还有一件事情我后来才觉得奇怪:当年表姐出身不好,怎么可能突破政审关上了大学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觉,表姐三十几岁了,还是没有结婚对象,我都成家立业做父亲了,我是真替表姐着急,替她介绍男朋友,要跟她说好话她才肯见面。尽管表姐年龄偏大,头发也失去了一些光泽,但是仍然美丽动人,随便你怎么挑三拣四的男子,见到我表姐,那都是说话的声音马上就低了下来。可我表姐一个都没看上。

有一段时间我怀疑她变态,或者被一个什么鬼寻了?我还带了一个道士去姑妈家勘察,那道士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表姐除了对婚姻无感,一切都显得非常正常,接人待物都是笑嘻嘻的,每次我去她家,她都会送东西给我。现在说岀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爱贪小便宜,我每次去看姑妈,表姐都会送盒香烟给我,有时候是一整盒,有时候只有几根。我不明白,她买烟干什么?可能是别人送给她的吧。

四个哥哥姐姐都搬走了,书院路的屋子里只留下表姐和姑妈,我姑妈是唯一没有对我说过“抽烟不好”的长辈。

后来,表姐告诉了我她上大学的事情:当年大队上的名额是戴帽子下去的,指定要分配给一位男知青,男知青的父亲位高权重,家里分配了铁柜子用来锁中央文件。男知青是真爱表姐,不忍心留下她一个人在乡下受苦,想尽一切办法把名额转到了表姐头上。临别的那个晚上,她哭得一塌糊涂,说永远也忘不了他,以后要给他写信。

“我最讨厌写信了,以后我来找你,你给我泡杯茶,搞几支烟给我抽就可以了。”她的真爱说。

表姐刚离开了知青点,真爱的父亲就倒了台,表姐写给他的信,一封封被原路退回,她一次又一次在家门口等,等着他出现,来喝她泡的茶,来抽她为他准备的烟。等到2005年,书院路的老房子拆迁,还是没等到真爱的影子。

拆迁搬家的时候,我过去帮忙,表姐用露出青筋的手指着一个柜子跟我说:“柜子我不要了,里面的东西你拿走。”

我打开一看,一条条烟,用报纸和木炭包着,码了一柜子,有些品牌巿面上都没有了,有“红桔”“岳麓山”“光荣”“郴州”“鸳鸯”,也有“芙蓉”,各种版本的“芙蓉王”“白沙”“长沙”,大部分都起霉了,抽不得。

在清理这些烟的时候,我禁不住眼眶湿润。我那痴情的表姐,年到半百还是处女之身,那一晚跟真爱分别,抱了,亲了,如果真爱有进一步的表示,她一定会同意,可惜他没有。表姐啊表姐,你真的是爱一人,念一生,遇一人,误终身。

表姐在创远景园买了一套江景房,西边从沿江大道进,东边书院路上有出口,她同我姑妈生活在一起,养了一只猫。姑妈九十好几了,等到姑妈百年之后,表姐会不会找一个伴呢?现在早就没人关心这件事情,我只有一个祝愿,愿她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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