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 | 蓝字计划,作者 |林石
文 | 蓝字计划,作者 |林石
广州人大多知道,“中大”是两个地方的简称:中山大学和它对面的布匹市场。
去年年底,广州海珠区的“康鹭片区”,曾经历前所未有的动荡,其中的中大布匹市场也置身于风口浪尖。
风浪过后,沉寂数月。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纺织商圈,也许要迎来一次命运的判决。中大布匹市场相当一部分要搬了——制衣厂、仓储等纺织服装下游产业将搬迁到广州北部山区的清远。
扎根在纺织王国这些人的命运是什么,所有人都在等待答案。
上世纪80年代末,因为市容整顿,一群卖布料、毛线的摊贩被“赶”到了这所中国顶尖大学南门外的荒地上。那是中国外贸刚刚起步的岁月,成衣出口是重要的创汇来源。整个南方大大小小制衣厂的老板们,涌向这里采购原料,混乱,又充满生机。
随着人潮聚集,附近五凤村的农民用钢架、石棉瓦搭起上万平米的简易市场,租给摊贩。有生意天赋的潮汕人、温州人涌入开布料档口,一个专业布匹市场雏形出现了。
1990年初,潮汕商人和附近康乐村合作,建起上档次的室内布料毛料市场。1992年,邓小平南巡,中国民营经济更加蓬勃。资本雄厚的企业接手这座市场,在高人指点下,将广东人看来不太吉利的招牌“康乐”改名“中大”。
从此,这片数平方公里的土地,也从最初的布匹市场发展出由布料交易、成衣加工、服装配件、物流仓储、展览等组成的产业集群,成为世界最大的纺织类专业市场商圈,年产值超过2000亿元,容纳数十万人就业,成衣供应130多个服装市场,中大成为这座纺织王国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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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标之一的中大国际轻纺城
它造就了许多富豪。你去问问广州房产中介,他们会告诉你,购买广州江景豪宅的人当中,相当多是中大市场的业主。2020年,有广州卖楼王TOP3之称的豪宅销售员黄淑宜,就曾将星河湾半岛的两套千万豪宅卖给中大市场的布行老板,其中一套建面286平方米的户型,总价为2600万元。
它也是很多湖北人外出打工的目的地。城中村的小制衣厂里30万从业者中,大约八成来自湖北。有人已经工作将近20年。
它也让附近康乐村、鹭江村村民依靠租房和分红赚得盆满钵满:2018年,村民年均分红分别是24万元、15万元。
但现在,纺织王国的平静被打破了,一切似乎将要分崩离析了。
“中大掘金”的末班车
从中大地铁站D口出来,一眼望去,大片密密麻麻的商铺,路边随处可见用布料色卡制作的简易广告牌,上面是手写的布行老板联系电话。继续往里,走在宽不到五米的道路上,两旁挤满了布行、辅料行、制衣厂。你会惊讶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不同颜色、不同面料、不同花纹的布。你刚沉浸在布料的世界,但很快,被身边频繁驶过的两轮电动车拉回现实,你必须注意不要被剐蹭。
在电子制造产业界,曾有“广深高速堵车,世界电脑缺货”的说法,在中大,时间也是一切,下游有数不清的服装厂随时需要从这里采购布料和辅料维持运行。
在路上,每一分钟都有数十辆载了数条到十几条不等布匹的电动车驶过,驾驶员像操纵鱼雷一样在巷道滑过。最容易引发争吵和叫骂的就是堵车,每个人都在赶时间,生怕财富不等自己。
街道上随处可见运布的车辆
陈瑶算是幸运的,她搭上了中大掘金的末班车。
2016年之前,她在深圳靠卖电子产品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也被无休止的签帐与三角债搞得苦不堪言。在中大经营的多年好友告诉她,做纺织这行都是现金交易,来了就有稳定的供应商和客户。陈瑶考察后,直接租下了商圈内珠江国际轻纺城一间办公室,开始在中大的淘金之路。
陈瑶的第一笔订单来自朋友的“分享”,因为那个客户实在难缠,朋友打算放弃。陈瑶就要了客户的电话,只为开张。一次电话,聊了几句便被不耐烦地拒绝。第二次打过去又是同样的拒绝,直到第三次,可能是客户的心情好起来了,也可能被这种毅力折服,客户答应见一面,订单最后成功签下。
在最初一两年,陈瑶在全国跑:去展销会,去拜访各地服装市场的老板,送上自家布行的色卡。她最远去过新疆,听说那里可能有市场,最后无功而返。
后来,客户慢慢积累,她也尝到了中大淘金的甜头——只有四五个人的小布行,依托着市场的优势,也能年入百万。她也搬到了商圈内更大的一个轻纺城,这里一年租金超过二十万,一租就至少五年,签约预付总租金的30%,之后还得年付。
轻纺城里一个档位年租金就要过百万
陈瑶只是中大市场里无数改变命运的例子中不起眼的一例。
她听说了中大要搬的消息,尽管只是搬制衣厂之类的下游业务,布匹市场还会留下,但她知道,整个中大商圈,各个环节都是难以分离的,分了,就不再是中大了,也不会再有中大神话了。
广州沙河服装市场里,服装店老板看到了隔壁档口的一款衣服卖得特别好,去找长期合作的批发商,下200件的订单。批发商当场让人拿着衣服样品到中大市场,两个半小时内面料、辅料全部买好,把板衣、布料、辅料拉到村里的工厂,工厂当天晚上就能做出来,客户第二天早上就能来拿货。
极致的效率,是让陈瑶们留在中大、看多中大的理由。
陈瑶宁愿承担高昂租金也要留下。她的布行开在轻纺城的一角,一层是店面,二层办公。她的客户大多数都在长三角地区,店面并不算重要。
留下来的理由只有一个:第一时间了解到行业最新动向。哪怕是客户要一百种布料,她都可以在三公里的范围内,找到可能是全国乃至全球最新潮、最创新的面料。
全球第一背后的城中村作坊
制衣厂老板成伟记得,父亲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从湖北来到中大市场,做服装生意年入三四千块,比在老家收入高了数倍。现在行情好的时候,成伟一年能赚几十万。而打着日结工的制衣工人们,通常计件结算工资,以每件一块五来算,熟手一天能做三百件,市场旺季的时候也能月入过万。
成伟的制衣厂开在了康乐村内一个不到100平的空间,不到十台机器,算上夫妇二人,最多的时候也就十个工人。春节刚过,他在大年初八赶回康乐村开工,第一时间就是骑上电动车带上板凳和黑板,在康乐村“守株待兔”。
正在赶工的制衣工人
从康乐村牌坊往里走大约一公里,有一座石桥,是人员最密集的地方。成伟经常亲自上阵,坐在用了多年的小板凳上,身前放一块小黑板,写着显眼的“诚寻客户 专业裤子、西裤、卫裤、短裤、短裙、半身裙 长期合作”。每一个小时,都会有来自服装市场的档主,拿出袋子中的成衣,跟成伟谈合作。确认服装的制作细节、价格、工期之后,交易在数分钟内迅速达成。
做完一单,收钱,继续“诚寻客户”,这是属于成伟的循环。
康乐南街上“诚寻客户”的小黑板
在整个纺织商圈,密密麻麻地排列着59个专业市场,近2.3万家的商户,加上成伟这样的制衣厂,外来人口约30万人。一栋栋有些年头的几层小楼——天台往往还有违建的铁皮屋——楼下是布行、辅料行和加工厂,楼上住人,成捆的电线坠在空中。灯光昏暗的巷子里,地下满是空调排水口滴出的水迹,制衣厂里的工人忙着制作成衣。
康乐村也因此成为广州最堵的城中村,仅有几米宽的路上,满是载满布匹的电动车,店铺门口、加工厂内,随处可见成堆的布匹。
火灾是人们最担心的事。纺织城里不到数米就能看到一个“禁止吸烟”的标志,灭火筒几乎店均一个,但柜台前的人们照吸无误。拆除违建、安全隐患排查每年都在做,却永远治标不治本。这是一个积重难返的问题。
等待运输的布匹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广州正在发生的转型升级。
早在2008年,广东提出“腾笼换鸟”战略,要求珠三角各市“将劳动密集型产业向东西两翼、粤北山区转移”。但计划出台当年即遭遇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企业倒闭潮”与“民工返乡潮”都很难让各地市有足够的动力推动计划。广州首先动的也是电镀厂、造纸厂、化工厂、水泥厂这类高污染、高能耗企业,纺织类企业的搬迁就被搁置下来。
2016年是又一个关键节点。这一年,深圳GDP超越广州,取代了广州保持27年的全国第三城位置,人们给这两座城市的标签,广州是“贸易”,深圳则是“创新”。在此之后,广州加速了自身的转型升级,2018年公布的《广州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草案中明确,广州发展的重点是“战略性新兴产业、现代服务业、先进制造业”。之后数年的GDP贡献中,提得最多的产业也是“现代金融、数字经济、科技创新”。
没有广州不会有中大,但没有中大,也未必是今天的广州。但种种迹象表明,中大的一部分,要过时了。曾经让广州成为“纺织之都”的服装纺织业,也已经到了大转型的关口。
当2022年的康乐村成为疫情爆发的中心之后,中大也来到了属于它的十字路口。
寻找退路
年后开工第一天,一辆载了22名制衣工人的大巴从康乐村驶出,前往74公里外的清远中大时尚科技城。
去年12月,广州、清远两地先后开推介会,并用3到5万元的搬迁补贴吸引中大一带的企业将制衣和仓储转移到清远。
黄成把制衣厂搬到清远。清远最吸引他的,除了搬迁补贴,还有成本,“厂房租金和生活成本,预计比广州低10%以上”。中大时尚科技城给到他的条件是,租约三年一签,厂房的租金标准打8折是16元/㎡/月,还会有12个月免租期。他计划将原本一百平的生产车间扩大到200平,多购入几台机器。
园区环境也比逼仄的城中村好得多,新建的产业园占地过万亩,整齐划分出标准代工厂、小单工作坊、面辅料生产、电商中心仓等不同区域。
过去的两个月,有460多家制衣厂搬到清远——而中大纺织商圈的制衣厂、作坊及店铺数量大约在3万左右。
清远园区生产车间环境
搬迁,是年年都被中大市场里业主挂在嘴边的词,但这次真的。
2018年,鹭江、康乐两村被列入广州市旧城改造计划,并在第二年确认意向。同在这一年,广清两地开始推动中大纺织商圈的产业转移方案,最后在一片反对声音中被搁置。当时,中山大学一位副院长意见是,“假设马上简单整体搬迁,可能造成对全行业动摇根基性的影响”,只能是“树挪死”。
当然,现在的转移方案也并非是整体搬迁,而是将“低端”的加工、仓储业务进行转移,中大纺织商圈则保留商贸属性,目的是要打造一个“时尚之都”、“设计之都”。
相较于补贴而言,更让企业主们忧心的是订单。
2月,在中大布匹市场周边,鹭江东约新街的一处露天停车场,举办了一场“广清纺织服装产业有序转移招商大会”。张保鸿是前往清远考察的120多名企业主之一。
中大时尚科技城位于清远市石角镇,与中大布匹市场的距离是87公里,开车大概需要一小时十五分钟。考察过后,他打算再观望一下,因为园区与中大的物流专线尚未开建,上下游产业进驻的数量也并不多。
“补贴多少,我们不太在乎,更在乎的是搬过去之后能否接到更多的订单,赚到更多的钱。”
园区的配套同样是问题。在中大布匹市场周边,至少就有7所小学,5间诊所,以及难以计数的快餐店、便利店。如今的中大不仅仅只是一个布匹市场,更是有烟火气的生活圈,也是繁重的工作后能与家人、老乡取暖的港湾。而新建的园区,距离城区大约25公里,除了生产车间与员工宿舍,教育、医疗、商业的配套设施均需要时间的沉淀。
中大商圈内,生活着30万外来打工者
虽然不用搬去清远,陈瑶也开始安排退路。她继续拓展江浙沪的客户,如果制衣厂真的都搬走了,就把店面搬到浙江柯桥——跟中大齐名的面料市场。柯桥的面料主要销往北方市场,中大的主要客户群主要是珠三角与外贸市场。
她对搬迁缺乏信心。一旦制衣厂、仓储都转移到了清远,则意味着中大纺织商圈的竞争优势将荡然无存。中大速度的存在,来源于产业链的完整,源于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可以在三公里的范围内,完成下单到出货的整个流程。当中大失去速度,订单量必然下降,布行受困于库存压力,搬到了清远的制衣厂也会没有生意,计件的工人更难有收入。
陈瑶很喜欢广州。她在湖北长大,在深圳华强北赚了人生第一桶金,如今已经把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了广州,是“新广州人”的一员。对她来说,开个车十几分钟就能到珠江新城的中大,对比“偏僻”的清远,无疑更有吸引力,“宁愿少赚一点,也不会去清远。”
如今行情终于复苏,她也准备好了退路,开始淡定起来,“搬迁的反对声音最大的,肯定是这些年赚得最多的那群人,三年之内,起码都不可能完成。”
成伟则计划回湖北天门老家。但如今生意不好做,工人也越来越难招,碰上搬迁的消息,反而是老家那边的纺织产业也开始发展起来,他打算干脆回去发展。
2月初,康乐村拆除违建的视频在网上传得很火,成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李耀安《漫话中大布匹市场的前世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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