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花的缘,基于一种带有质感的相互映照。孟春时节,一帘夜雨与树叶沙沙沙的细语,唤起了我在新冠疫情防控措施调整后到访白花的念头。
我心目中的白花首先是花,而且是索大的区域内千百年来独自开放此花的一棵花树。依据树根推测,此树曾经高约17米、腰径近1米,民间传说六十年甲子更新一次枝干。当下是一棵粗如佛寺香案上0.3米响罄口径、高10米的年轻花木,其枝繁华茂,鸟语啾啾;一根则是粗如0.5米响罄口径的低矮枯桩,其恰似佝偻的翁妪与新生代相依相偎,尽享和睦安然、子孙绕膝的温情天伦。每每逢春,枝头上的蓓蕾像小媳妇噘起的嘴,对蜷缩在被窝里如小大男子的嫩绿撒娇生气。花好何须绿叶扶,她干脆就自个儿绽放起洁白的身姿,让灵光浮动。不知其科属的先人以花色赐予其素姓“白”,名白花,且在树冠下建了座花神小庙,将她恭请上了神坛。
我心目中的白花同时是一座村庄。花树生长的山间台地呼作白花台,所在的村子自然拥有了花一样的名字白花村。曾几何时,闾里乡亲将行政区域概念的“村”给省略掉了,于是白花就是村,村就是白花,花与村的交融天衣无缝。还有,或许是花神与天地人精气和合显灵,该村的不少小伙自来要条子有条子,姑娘要姿色有姿色,水灵灵粉嫩嫩的很是养眼,他们被称作白花人。后来我从有关资料上得知,作为植物的白花实乃木兰花,为名贵的武陵木兰,又称玉兰、望春等,古代名字叫辛夷,意即生长在原始部落或丛林里的树。无独有偶,喜马拉雅山的造山运动,就把白花村安放在具有此类地理特点的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牵手的南天门山脉上,此地古为蛮貊之乡的唐朝溱州荣懿县所辖,现隶属于重庆万盛。我在想,当年贬谪为荣懿县县尉的晚唐“香奁体”诗人韩偓如果与白花遇缘,白花会不会享有红尘质朴斯民所敬奉的香火。以花为名的白花村是幸运的,如今该村已建成渝南黔北远近闻名的乡村旅游度假区,聚集了来自重庆都市区和四川、贵州、广东、上海、香港、台湾、澳门等地的旅居人口达4万人。白花村摇身变为“百花村”。
我之所以春到白花村,说来还是源于往日那段不了的白花情缘。
我外婆家住在黔北大娄山高山村的杉木溪,与白花村隔着一条幽深的黑山大裂谷。两地山水相依、襟带相连、东西相望,在一些位置还可以眺望对方房舍上的炊烟,呼喊对方的人,可谓鸡犬之声相闻,但要单面走一趟却非得花上一天半天。小时候踏着山间麻绳般的渝黔盐茶古道,从黑山猫岩老家去杉木溪走亲戚,那壁立千仞、坡度在70至90度的白花村刘家山、寨子山,是吓得我心跳咚咚脚打闪闪的必经之地。据长辈说,我母亲就是坐着花轿经此惊险之路来到唐家的,但不知轿夫肩上有意无意摇晃荡悠的轿子当时可曾吓坏过她。深锁于大山的白花村自然穷困潦倒,穷困到极端岁月一个劳动日不到一毛钱的收入,致使村子里90%的成年女孩翻山越岭含泪远嫁他乡,而小伙们则只有依靠全家节衣缩食,东拼西筹3000元至6000元不等的金钱方能挽得佳人归,实在没门路就只得瓜兮兮的打光棍,光棍汉占男同胞的比例高达10%。无赖,白花的“白”含冤与白花村的“穷“画上了等号,白花那洁白的美被蒙上阴影久久挥之不去。这也是我最初的白花印象。
意想不到的是30年后,组织安排我主政白花村所在的石林镇。石林镇镇域是1955年经中央政务院批准建立万盛区(原名南桐矿区,即重庆第七区)时随贵州桐梓县的17个乡镇、四川南川县的7个乡镇、綦江县3个乡划入的(据《重庆市南桐矿区志》),镇情与白花村村情只是大小不一,但命运都由山势左右。抬头碰高山,低头看险壑,一些歧义的小地名由此而生。初来此,几次下队归来都让我在心中大呼上当——说大坪,去了大坪才知是大坡,分明不平而言坪;谈河坝,去了河坝始知是溪滩,分明非坝强称坝。我揣度,这是山里人厌山恶山而以命地名来求得的心理慰藉。为政之要在发展,但现实冷酷若一团雪,令人身心发凉。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山难撼他途难行,唯有自立山前面壁思变:一来是变靠山吃森林饭为靠山吃生态旅游饭,倡导护绿培绿,制止假借以“风折木”“雪压木”“虫蛀木”等名义盗伐林木过活日子的短期行为;二来大道至上,把公路修到山间去,将资本引到乡村来,让看惯了的青山变成耸立在家门口的金山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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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运势、变化,来自于学习所致的一条心路抵达。时间指针调至2002年的北京全国“两会”。当我一直苦思着如何修建一条串联石林贫穷村的交通动脉时,《人民日报》转发了洋洋洒洒几万字的政府工作、国民经济发展计划等大会报告,其中淹没在报告里“打通西部地区省与省之间的公路”一句话,点亮了我的眼睛、敲开了我的脑门:重庆石林镇与贵州羊磴镇接壤,两地之间需要修建的一条公路属不属于省与省之间的公路?如果定义为省际公路理应有争取省市和国家支持的可能。我如获至宝,信誓旦旦地在镇里吹风,“乡村公路作为省道建设?”但人们的脸上却写满了怀疑的问号或否定的答案;经过一番头脑风暴后,我建议在拟建公路沿线有意识布局选举三个区人民代表,让他们反复提出建议以影响区级层面,但得到的都是简洁得怕多浪费一秒钟的回复,乡村公路谁受益谁负担谁建设;越碰壁越来劲,于是又请来计委精道于项目工作的通心人会诊把脉,争取区委主要领导来镇调研,力求通过他们获取相关各方和更高层次的认同;同时,在外围还与羊磴镇建立起跨省手机热线,形成各自向上跑的统一战线。这真有点合纵两横的味道。方向对心路正,大局之中谋小局,只要舍得扭住费,好事终究会磨出来。几年后一条编号为S104,蜿蜒横贯白花村、畅通石林镇南北、前往贵州的双向两车道沥青公路如愿建成,沿途包括白花在内的景星台、林口、天籁谷、十里原麓、南天门、白杨坪、万盛石林、奥陶纪等旅游度假区和景区相继应声而起。但对于已是遵义市一市级部门主要领导的那位我曾在手机上经常碰头的羊磴镇小弟,至今未曾谋面,不过,彼此的耳畔仍保存着对方那熟悉的声音。
说来也是20多年前,为引导山上的乡亲吃好旅游饭,我和同事有意识在白花村定点支持了一位来自重庆主城九龙坡的高姓人氏,建起了具有巴渝民居风格和种子性的第一户农家乐,后来又支持他推出了该村第一个旅游产品白花牌牛肉香辣酱。萤火之星可燎原,国土面积18.58平方公里的白花村,形成了沙坡、小石林、朝阳和眼镜塘等面积约8平方公里的乡村休闲旅游产业带,其间的宾馆、民宿、农家乐等如雨后春笋,抑或是发展种植业、养殖业,也总是让外来游客的味蕾闪烁着白花高山原生态美食的光环。旅游兴财富来,现在的乡亲父老中年收入少则五万、十几万,多则几十万,甚至逾百万的人比比皆是。这可是昔日的白花村不敢想的事,现实仿佛还是昨天那虚无美妙的梦呓。
后新冠疫情时代的癸卯春天,白花村的气象如何。近日上午我刚到该村办公室,一位中等个子,话声爽朗,年龄在50多岁的男子,手里提着从万盛城区买来的高压水管、角阀等器件匆匆而来。村里请的修理工?在场的白花村党支部书记任恩忠介绍,他是杨明发,白花社区党支部书记。5、6、7、8、9月为旅居人口归巢的高峰期,预判今年的来客会更多,他和同事们马上着手检查公厕、路灯、消防、电梯、水电、农贸市场、停车场等公共设施,能修补的他就与大家一道自己动手,尽量给集体节约资金,哪怕一分一厘。不仅如此老杨还带头多种经营,今年打算开垦十来亩撂荒地种植糯包谷、洋芋、蔬菜、喂养土猪等供应度假区居民。一个萝卜几个坑,这让我看到了没那么多过门过场的基层干部是如何打理春光的。
朝阳沟。我见到了在石林镇工作时的白花村党支部书记张维华。作为退伍军人,他忘不了那身曾经的草绿色军装和塑造他品行的军魂,因此头上依旧戴着与在部队时相似的军帽。一说一个笑脸的老张虽已年逾七旬,牙齿稀疏了些,但劲头尚在。“现在条件这样好,不干点事心里过意不去呀!”他像口头禅一样重复着类似的话。走向羊铃叮当声传来的山垭口,那白的、黑的、黑白色相间的几十只山羊正在草丛中欢快觅食,这可是令游客嘴馋的活肉。他右手一指,我看到半坡上、岩阡里那些音符一样的蜂桶。老张的蜂蜜一年取一次,且还要留一部分在蜂房给蜜蜂过冬,这样蜂蜜产量更低,但他卖给客人的都是不掺假的真家伙。不欺天、不欺地、不欺人、不欺骗自己的良心,老支书就以这样的方式守望着此枚厚道为人的精神活化石。
沙坡。一个身高1.76米、帅气的40岁男子汉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叫任君焱,村民组长、丽景山庄老板。巴渝人竹根亲,聊谈中得知其是我堂舅娘的侄儿,于是我们之间开始称兄道弟,说起话来更是亲近一层,少了点隔。他的山庄有四幢小楼,近10000平米、180套住房,住宿、餐饮、房屋出租、物管样样干。如果按旺季5个月计算,住宿房间每天每人收150元、吃饭每天每人收40元、物管费每年每套收450元,一年的钱袋子够鼓了。可这小老弟谢绝小富即安,继续打着金算盘。为迎接旅游商机,他备好了地板砖等材料开始着手环境优化;同时拟投资20多万元,在白花村带头利用自家房盖发展200平米的光伏发电,如此既可以减少山庄经营成本,把余电卖给电网公司获取新的收入,还可以引导父老乡亲开辟一条细水长流的新财路。人勤春自早,光伏设施安装和加入电网涉及的路径、政策、手续区镇各方一路绿灯,没有啥障碍和卡招,氛围恰似和润、蓬勃的春日气候。
蓝天、云海,高山、溪流,花草、树木,飞鸟、走兽,风雨、彩虹,雪花、雾凇,大地万物的器官自由自在吐纳的天籁之声,负氧离子,风光景象,既是白花村最能拨动人心弦的资本,更是持续致富的源头活水。此时,我的眉头悄然掠过一缕淡淡的愁绪,其源流会不会有一天因满足不了人们不断加大的心理欲壑而变小甚至枯寂,就像负荷几十斤能行走自如的人因不断给其肩背施加重量导致腰肌劳损,或脊柱断裂成废人。“我们不能为了向‘钱’看搞扩张,不顾铺子的事终将断送财运,干不得,现在应是练内功,搞提质增效。”村、社区书记主任的眼神和不假思索的异口同声,让人长长的舒了口气。不仅如此,他们为呵护那抹生命的绿还建立起了村、社区和村民组党员干部包片机制,十户联防的护林防火、保护野生动植物机制。嗅一嗅,白花的空气还那么清新;看一看,眼前利益没有变成阻断山村走向未来的高墙。空即有,有即空。抑或书画留白,大山里的风景真好。
走完了人户,我来到白花台拜望木兰花神。花神根植于大地亭亭玉立,万千花枝举着万千毛笔尖似的花苞在空中随丝丝春风轻轻摇曳,这分明是在写一首山水诗,绘一幅锦绣画,跳一曲春之舞。树下小庙里的香案上,乡亲们在春节给花神上香所留下的点点香痕,让我感受到一种温度,一种敬重自然的肃穆,一种让人时时内省诸己的素净表达。
返程路上,发梢坠露依稀,当回望白花台上的白花时,那皦皦的白已在我心中再度升起、升华。
编辑:胡丽
审核:郑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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