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说王维——访“王维的隔世知音”王志清教授_研究_其人_说他

最近几年,王维越来越热。然而,由于庸俗社会政治学的影响,曾几何时王维被污名化,也边缘化,不仅对王维其人有偏见,对其诗有误读,网络上还有不少戏说,说他被玉真公主包养,说他跑官要官,说他晚节不保,还说他的诗消极颓废。

历史上真实的王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诗作该做何评价?微史记频道联系到了南通大学教授王志清。王教授是王维研究专家,对王维有着精深研究,他的《坐看云起——王维的三十二相》刚刚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论王维》也即将由商务印书馆推出。

记者:著名学者蒋寅先生说您是“王维千载之下的一个大知音”,您的王维专著,也一本接着一本地出版,王维怎么会有那么多话题?

王志清:我三十年间读一人。真可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愈仰望愈觉其人崇高,越钻研越觉其诗幽深。然而,愈是走近,愈是心意相通,似乎愈有一种“摸象”的感觉,愈是怀疑自己有没有说清楚王维的能力。

蒋寅先生在序我《论王维》的书中说:对于王维这么一位成就卓著、历代研究积累深厚的大诗人,要提出一些新的问题和论断是很不容易的。蒋先生认为我谈的这些问题和所有结论当然不都是前无古人的创见,但其论述之细密之融通之深入,较前人的研究都有不同程度的深化。我已经发表过60多篇王维研究的文章,也出版了五六本王维研究专著,然而,谈王维,真有说不完的话,也真感到自己没有把王维说好。但是,如果要让我说王维,一直还都有新的话题。

记者:您的新著《坐看云起——王维的三十二相》,这个题目很有意思。

王志清:这本书的正、副标题,都是借来的,现成的。所谓“坐看云起”,是向王维借来的。王维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其诗的核心主旨就是“坐看云起”;王维其人的最大智慧,也“坐看云起”。我提炼出“坐看云起”四个字,以此为书题,亦即书眼,全书也聚光于此一点。

王维的“坐看云起”思维,就是在什么情况之下,也不能破坏他的心境与情绪。坦途自然开心,受阻也不懊恼;顺境自然和乐,逆境也不沮丧。水穷而不虑心,云起而不起念。想怎么走就这么走,想走多久就走多久,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一切都很偶然,一切都是自然,一切又都是因缘,一切都无可无不可。因此,这个“坐看云起”,是个大智慧,是王维的生命精神、人生态度、行事风度与处世哲学。王维其人随缘虚静,反对偏执,道法自然,不滞于物的超乎尘俗,消弭了仕与隐、禅与诗、人生与艺术的两极对抗的形态,将生命的本能和效价提升到审美的品位,而显示其合情合理的生命意义,展示出其人性的全部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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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三十二相”是什么意思?

王志清:这也是借来的,借来了一个现成的比喻。清代著名文人姚鼐说,王摩诘有“三十二相”。顾随先生也认同这个说法。顾随先生说:“姚鼐谓王摩诘有三十二相(《今体诗钞》)。佛有三十二相,乃凡心凡眼所不能看出的。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力,出之亦为易,杜即不使力,出之亦艰难。”(《驼庵诗话》)顾先生是叶嘉莹教授的恩师,他是比较王、杜诗来说的,说的是二者之“相”。所谓“三十二相”,是指佛陀及转轮圣王,殊胜容与,微妙形相,具足三十二种胜相,而一般的修行人只具某些庄严特征。说王维“三十二相”,也只是个比喻的说法。这是个非常崇高的比喻,以世尊如来多变妙相来比王维诗变幻莫测。

《坐看云起》全书共八章,每章四节,前有导入,后有归结,中间八章,分别从“大雅风仪”、“少年精神、“生存智慧”、“人性自觉”、“君子情怀”、“仁者柔德”、“闲极状态”与“虚静境界”八个方面开展,从仁德方面来概括,也就是:雅、侠、和、简、仁、让、闲、静,对王维的“三十二相”以具体而微的动态考察与立体展示,以事实说话,对王维道德文章的面面观,重点考察与阐述了王维的家国情怀、道德品性与生存智慧。这种视角,也就是“仁德”境界,相当于当下的“廉政”文化。

记者:有读者读过您此前的著作,认为您把王维写得过于崇高了。

王志清:我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王维很崇高,连杜甫都以“高人”称呼他。我在这部书里,包括我的其他书里,也总是拿王维与古代其他诗人比,最多的是拿他与李杜韩白比。譬如书的第四章“至简崇尚的人性自觉”,写王维的生活方式。王维崇尚简朴,把简朴变成了美德来追求,作为一种美学境界来追求。

王维一生为官,晚年更是高官厚禄,而其生活却极其节俭,也越来越节俭。他的衣食住行,一切从简,节俭到不能再节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已经根本谈不上还有什么财富占有欲了,这与我们印象中的唐人终日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奢侈排场,简直是天渊之别。《旧唐书·王维传》说王维“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说他“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说他最奢侈的就是“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这简直不可思议!简直让人不能相信这发生在唐朝,发生在富足安定而物质条件异常优越的盛唐,发生在一个拥有相当财富的盛唐高官的身上。为什么王维在有能力、有条件把生活过得好一点的情况下,却自苛而取此形同“苦行僧”的生活方式呢?

这是他的人生态度所决定的,是他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所决定的。王维生性澹泊,修禅学道,内外兼修,对自己行为规范的要求很高,自觉“去奢去泰”,抛弃欲望,远离浮华,以节俭养心养德,能够将就的地方将就,不需要将就的地方也将就,形成了他清心寡欲的生活态度与清贫淡泊的生活内容,也形成了他的懿美心性与高人风度。

记者:有学者认为王维很冷漠,不关心民生疾苦,不像杜甫具有“忧国忧民”的思想,您怎么看?

王志清:这是个误读,也是个偏见。我在《坐看云起》里专门用了一章“仁人爱物的君子情怀”,来写王维的“忧国忧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王维是一个很有悯情也很有爱心的人。王维自幼熟读儒家经籍,也饱受庄禅浸染,一生极重内外兼修的道德提升,表现出以德善为先、以家国为重的生命自觉与精神向度,表现出“忠孝同本”而“行孝尽忠”的兼济理想和家国情怀。我们以其为人处世考察,王维虽不能算是个兼济天下的良臣,至少也是个独善其身而具有仁人爱物之思想的雅人。

王维诗云:“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大意是:通达之人无所不宜,自然会不考虑自己的利益而爱黎民百姓的。王维一生为官,三十五岁之后,被“征为骖御臣”,出任侍从之臣,一直是京官。他不仅没有杜甫、李白的流浪经历,也没有白居易大部分时间任官地方的经历。但是,这不等于说他就不好关心民生疾苦,也不等于说他诗里就没有关心民生疾苦的内容。他的诗把风景写得太好太美了,人们在读它的时候,注意力多被那些景物描写吸引了去,没有多大关注其诗善政悯民的理想与愿心。譬如《赠房卢氏琯》《送梓州李使君》《赠刘蓝田》《送李判官赴江东》等等,王维自己不曾有过外放而做地方官的机会,他却为民请命,寄希望于外放为官的朋友,要将百姓民生问题解决好,恩到黎民百姓。

非常非常难得的是,王维的“忧国忧民”不只是放在嘴上。王维在《与魏居士书》所说:“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人为适意。”他认为,所谓君子,就是要有家国情怀,就是要以慈爱之心关怀众生为快乐。王维本来就淡泊名利,没有什么物质追求,不仅不奢侈消费,也不吝惜守财,晚年的他,更是倍加心忧天下,也比较多地关注民生疾苦,把他一生最最钟爱的辋川别业捐给国家建成寺庙,保佑大唐风调雨顺,祈福天下平安吉祥。他说他无力助上中兴,捐献别业,实现其“效微尘于天地,固先国而后家”的意愿,完成其“上报圣恩,下酬慈爱”的人生理想。

王维心系灾民疾苦,其《请回前任一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表开篇就说:“臣比见道路之上,冻馁之人,朝尚呻吟,暮填沟壑。”他恳切“望将一司职田,回与施粥之所”,亦即欲周济穷苦,作布施粥饭之用。王维曾任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二职,按照唐朝的禄制,此二职均为五品上,五品官六顷田。王维曾经上表,要将两处职田一并请施,一下子要献出十二倾田。然而,皇帝“不许并请”。王维执意请施,不再“并合交纳”,而是只施献一处司职田。皇帝为王维的诚心仁心所感动,圣恩允许,而降墨敕,王维也终于实现了利济苍生的愿心。

王维施义布仁的善行善举,当下也难见有这样的“大手笔”,让人不能不肃然动容,文化学者梁实秋感动不已地说:“千载而下,读后犹感仁者之用心。”然而,王维处事低调,诗歌含蓄,其“关心民生疾苦”的忧国忧民思想,不擅在诗中高调豪言来标榜,也只是没有把此类利济苍生的乐善好施写入其诗中而已。

著名诗人型学者林庚先生早就批评说:“我们如果以为只有揭露黑暗才是有思想性的作品,这说法是不全面的……有人又以为唐诗中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是不满足于现实,因此它必然是在揭露黑暗,这说法也是不符合逻辑的;不满足于现状固然可以是揭露黑暗的,但也可以是追求理想的”。王维几乎只写“理想”,也几乎从不写“黑暗”。他十九岁创作《桃源行》,表现出诗人少年时就有和谐社会的美好理想,这也反映了王维的核心价值观与社会理想,成为他一生诗歌创作的价值取向,奠定了他一生山水田园诗的创作风格。王维生在盛世,“极目无氛垢”,他恪守温柔敦厚原则,尽写盛唐时代特有的宁静与和谐,尽写盛世人对美好平静生活的向往和享受,尽写对盛世功业的自信和自豪,比较准确地反映了盛世社会的和谐本质,即便是社会民生的题材,或关注下层民众生活的诗,也多正面反映,正能量地表现,尽可能表现一种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而极少反映痛苦的一面,这说明他写出了盛唐盛世的社会主流,写出了他那个时代的正能量与主旋律。然而,因为其诗荣光外映而秀气内含,超越了执著于实写与写实的现实反映,而极重象喻与暗示,委婉含蓄,温柔敦厚,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强化了诗的象征与境界,历代文人又特别欣赏其诗写澄静自守、和光同尘的禅意境界,竭力强化与推崇其诗“不落人间声色”的空灵与幽玄,因此,他的诗往往给人“对于民生漠不关心”的错觉与误读,其人也很容易被人错判为不问政治而澹泊慢世的“世外高人”。

记者:与您的其他有关王维的著作相比,《坐看云起》这本书更侧重于“人”的研究。

王志清:侧重研究人,于我来说也是渐变的,是这几年来的变化,是走入王维研究深水区后的“转型”。主要基于这样几点考虑。

其一,王维的人品与其诗一样,都是我们所需要特别珍重的中华民族文化的精神遗产。

其二,王维诗的最精妙而让人难以企及处,就是他的性情与诗得到了很是完美的契合,而其做人与做诗也都追求做到极致。古人形容其诗如秋水芙蓉,倚风自笑。这也可以拿来形容其人,是王维的生活态度、处事风格、从容平和而气定神闲的大雅风姿的绝佳写照。古人说王维诗“雅淡之中,别饶华气,故其人清贵。”清代研究王维的集大成者赵殿成,曾经非常遗憾地说,王维“其诗之温柔敦厚,独有得于诗人性情之美,惜前人未有发明之者。”(《王右丞集笺注》序)侧重于研究其人,侧重于“性情之美”的研究,研究王维的气质修养、生命美学与生存智慧,以及他的政治态度、哲学信仰与道德操守,诗与人兼写,人与诗互证,通过读其诗,走入王维内心的幽深极玄处,探秘王维成为高人、雅人和超人的奥秘。

其三,诗歌研究如果只谈诗之气韵风骨,而不论诗人的操守性情,是很难不误读的。王维不是完人,他是个艺术超人,诗歌巨星,他一生都在做人,要把做人做到极致。他也是个性情中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追求天和人和。他非常擅于交际,有着非常好的人际关系,一生平交王侯,成为皇族高门“拂席相迎”的贵宾,他也能够放下身段,与百姓村民和睦相处,而有“谈笑无还期”的记录。

《坐看云起》书里,本着道德考量的自觉,以人性维度而打量王维,研究与描述其人的人品人格人情与人性,写他的人际关系,写他的人德修养,写他至简的崇尚与生活方式,写他灵活而不失真诚的待人接物的行举风度与生存智慧,力图面面观而展现一个完整立体的王维形象,力图抵达诗人“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的人性深度。

记者:顾随先生说,读王维,乃“凡心凡眼所不能看出的”,您以为您如何?

王志清:我以为,我还是“凡心凡眼”。我也只是一孔之见,一得之见,一家之言。著名作家潘军说:“学问之重,在于一家之言,自圆其说,而非综合他人以学舌,那是央视的‘百家讲坛’。”(《读画记·序》)这也不是在贬低讲坛,而是说讲坛的特点,是说讲坛讲稿需要协调众口,不能只是“一家之言”。而我是学术研究,学术研究不能没有“一家之言”。虽然“中华文脉”要求面对比较广大的读者,我还是追求“一家之言”也。

王维研究,毕竟是一种魅力独到的美感文化研究,尤其需要研究者获得新鲜的文学感受,需要有直觉性灵的审美参与,而以人性维度的审美研究,而不只是传统的王维诗歌研究。而因为重人的为人处世与人格人性的考察,将考证与批评结合起来,学术视野也更广阔,也充分体现了我长于思辨、注重审美的学术个性,使那些原先比较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似也能够说清楚了。因此,这本书是我写得最快,也最投入的,甚至可以用“亢奋”来形容,我以为,我是自己站到自己的肩膀上了。

法国象征派诗歌先驱波特莱尔说过:“公正的批评,有其存在理由的批评,应该是有所偏袒的”,他认为:这种偏袒,“是根据一种排他性的观点作出的”,而这种观点又最“能打开最广阔的视野。”文学研究,唯独在其也具有了创造性时,这种“偏袒”才是“公正”的。我真不敢说,我已真正读懂了王维,但是,我有所“偏袒”却是肯定的。我与王维朝夕相处,其影响是深入骨髓的。因此,没有偏袒是不可能的,撰写过程中一点儿也没有预设立场也是很难做到的。因此,我也做好了接受读者善意批评的思想准备。

《坐看云起》封底文字云:“王维其诗,以和谐美取胜,秀色内含而荣光外映,充满了静气清气和气与灵气,特别适合诊治浮躁与无趣。王维其人,心性懿美,澹泊随缘,其高人风仪、贵族精神、及内外兼修的自觉,是需要我们特别珍重的精神遗产。”

盛世读王维,读王维不仅是一种睿智,也是一种缘分,一种福祉。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本文插图均为王志清教授有关王维的部分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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