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一首词,如暗夜明灯,千年来温暖无数心灵_东坡_的人_苏轼

《临江仙•送钱穆父》苏轼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舟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

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不曾在泥泞中跌倒,苦苦挣扎,不曾在倾盆大雨,漫漫长夜里痛哭失声,撕心裂肺的人,无以言人生。”

公元1086年,即北宋哲宗元祐二年,苏轼在“乌台诗案”后,终于回到了京城。随着苏轼回京后官职的步步高升,“旧党”对“新党”的讨伐,围剿也渐入高潮,不但所谓“新党”人物被纷纷驱逐出京,连带所行“新法”也全部被废除了。

在外漂泊的几年,苏轼亲历民生疾苦,对朝政,对“新法”的认识也更加深刻,然后,不出诸君所料,东坡先生又坐不住了,他连连上书称“新法”之中也有可取之处,全部废除实为不妥,同时他还对重新掌朝的“旧党”人物出现的大面积贪腐行为,严厉抨击指责。

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十几年前,“新党”用一张“船票”把苏轼送出京到了杭州,想不到这多年后,“旧党”告诉他“船票”仍然有效,又把他送到了杭州……公元1089年,苏轼再次被迫离京,第二次到了杭州,好在官升了,上一次是通判,这次是知州,一把手了。

两年后的春天,就在这杭州知州任上,苏轼意外而开心地迎来了自己的一位好友,钱穆父。这个钱穆父,名钱勰,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本是吴越让王孙,元祐初年苏轼回京任起居舍人时,他是中书舍人,因志趣相投,个性相近结成好友。这钱勰行事干练,为人诙谐有趣,秉性刚直敢言,刚好跟东坡先生是一个路数,不能说完全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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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钱勰在江苏如皋县令任上,曾遇蝗灾爆发。当时邻县的泰兴县令在蝗灾初起时谎报无灾,等到蝗灾泛滥无法隐瞒时,又一口咬定是如皋治蝗不力,有意驱赶过境以至受了牵连。面对这般无理无耻的指责,钱勰也很无奈,只好回信里附诗一首,“蝗虫本是天灾,即非县令不才。既自敝邑飞去,还请贵县押来”,后来事情传开,闻者无不喷饭绝倒。

这一回路过杭州,钱勰当然不是来旅游的,东坡先生被迫离开京城的第二年,他也因奏报贪腐不法事,被贬出京城到了越州,也就是如今的绍兴,刚刚两年又被贬到了瀛洲,即如今河北河间,来回折腾。同样的个性,同样的命运,同样被“旧党”排挤,也遭“新党”不容,这个钱勰,跟东坡先生还真是像得很,用苏轼小妾朝云的一句话来说,都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老友重逢,又都是这般境地,自是一番欢喜,一番唏嘘,酒宴,同游那是免不了的,怎奈又都是有“官身”的人,天下又何尝有不散的宴席,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匆匆,转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刻,于是就有了开篇的这一曲《临江仙》。上半阕里,东坡先生不吝言辞,化用白居易称赞好友元稹的诗句,“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狠狠地夸了钱勰的为人操守和高风亮节,感慨别后数年,而友人音容如故。话说东坡先生夸一个跟自己这么像的人合适吗,怎么看着有点像在夸自己啊,哈哈。只能说千古以来,凡无私无我,一心为民为国的人,其实都是很像的。

下半阙里,东坡先生先是感叹好友聚少离多,时光迫人,看看老友也有些落寞,感伤,随后笔锋一转,说道席前歌姬何必尽唱离愁,浩渺天地,万古尘埃,人生譬如远行,我们都是这时光里的行者。自古别离多悲凉愁苦,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又如“青楼君去后,明月为谁园”,到了东坡先生笔下,当真雄浑开阔,别开生面。何谓知己?对面无言而不觉冷清,相距万里而心如咫尺,既如此,相聚固然欢喜,别离又何须愁怀?能把自己亮成黑夜里的一盏灯,为友人照亮前行的路,只能说人生能得好友如东坡先生,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一首诗词之所以好,除了格律上的美感与音乐性,很大程度上还在于其“言有尽,而意无穷”。“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语意平白如画,偏又厚重得震撼人心,浑然天成。这句词如暗夜明灯,何止安慰了东坡的好友,自千年而下,不知温暖了多少孤独愁苦的心灵。十多年前,当我仍在泥潭之中挣扎时,偶然看得此句,忽然泪崩,对自己,对世界,尽都释然。然后,我才知道了先生的“乌台诗案”,“黄州悟道”,于生死间的来回折转,于困顿里的悲鸣哀嚎。

那一曲《赤壁怀古》,若是只留首尾,是什么?“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你能说这是豪迈?这分明是痛哭。还有那“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你能说这是旷达吗,分明只是悲鸣。不曾在泥泞中跌倒,苦苦挣扎,不曾在倾盆大雨,漫漫长夜里痛哭失声,撕心裂肺的人,无以言人生。

香港歌星陈奕迅早年主演过一部电影《枪林恋曲》,王志文在里面演反派,他的一句台词对我记到如今,“你们,都活得太容易了”。纵观“乌台诗案”前后,苏轼的表现何其差劲,跟我们熟知的那个东坡先生简直判若两人,丝毫不见豁达从容,为何?不就是此前的他,一路鲜花美酒,活得太“容易”了吗?

但是,先生“乌台诗案”期间的失魂落魄,影响我们对他的尊重喜爱,影响他的光辉吗?一点也不!因为先生终究把自己从泥潭里拔擢了出来,并完成了升华,因为先生以自己的人生,向我们展示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如何战胜自我,走出困境的可能,因为先生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仍然能初心不改,秉公直言。

公元1091年,先生55岁,相距“乌台诗案”已12年有余。这一晚,淡月微云,送别友人,座前美酒歌姬,而友人愁怀离绪,先生举杯劝酒,缓缓道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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