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与宋公明不谋而合地认为
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
水浒中的纸马
结义篇19
布衣豆腐 说水浒系列
第十九回
上次我们说，晁盖晁天王喜欢供奉纸马，烧香祭天，因为他一直就是组织的领袖，需要频频去实践破冰团建的礼节，而宋江既不在官府的领导岗位，也游离于家族的集体活动，所以表面上看，似乎对祭祀天地，供奉纸马并不热衷，但是，宋江一旦成为了梁山的大领导，他同样面临着凝聚团队的课题，同样需要激发兄弟的组织归属感，所以不管此前他对于祭天焚香仪式是否熟悉，是否重视，现在，他只能重视，只能去操持了。参见 布衣豆腐 《水浒中的纸马》结义篇18：为什么晁盖经常供奉纸马，而宋江很少这么做？
南斗
无锡纸马陶氏木版年画第四代传承人陶晓梦作品
梁山罗天大醮的核心是结义
所以，在梁山大聚义的时候，不管宋江愿意不愿意，熟悉不熟悉，他也只能顺应着大家已然造成的政治习惯，他也只能遵照着晁盖操作的仪式的轨迹，继续操作下去。书中说宋江遂对众弟兄道：“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员头领，心中甚喜。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後，但引兵马下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
所以宋江建议，要建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後已；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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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军师吴用就去落实具体操作，他说：“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得令人下山，四远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
可见，这次高规格的罗天大醮仪式，正是明确用到了纸马。
插图：唐鼎华
罗天大醮的功用，书中说得分明，一是保佑兄弟；二是祈祷招安成功，大家事业成功；三是上荐晁天王，早生天界，当然，在上荐这个层面上，是一种超度法事。当然，罗天大醮本身就是道教斋醮科仪中最隆重的活动之一。
虽然梁山大结拜仪式含有多重诉求，也包含了对于晁盖晁天王的超度仪式，但是你要知道，晁盖在曾头市中箭身亡之后，梁山也曾举行过超度追荐仪式。所谓的追荐，就是在死者死后七七、百日、期年、再期、服除，以及每年的七月十五、十周年、二十周年这些日子，请僧道来做法事。
那次，宋江教把香汤浴了晁盖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一面合造内棺外椁，选了吉时，盛放在正厅上，建起灵帏，中间设个神主，上写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主”。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带重孝。书中说“寨内扬起长旙，请附近寺院僧众上山做功德，追荐晁天王。宋江每日领众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可见，晁盖死了之后，所举行的追荐仪式上，请的是附近寺院的僧众上山做的功德，而并没有去请什么道教人士。
在梁山暂时搁置了晁盖遗言所牵涉的梁山继承人问题，先行由宋江代理主政梁山泊之后，大小头领，自从宋公明为寨主，尽皆一心，拱听约束。一日，宋江聚众商议：“本要与晁天王报雠，兴兵去打曾头市，却思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我们岂可不待百日之後然举兵？”，众头领依宋江之言，守在山寨，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荐晁盖。
插图：唐鼎华
那么，山寨每日修设好事，做功果，追荐晁盖，请的是道士，还是和尚呢？书中说：“一日，请到一僧，法名大圆，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龙华寺法主；只为游方来到济南，经过梁山泊，就请在寨内做道场。”
由此可见，山寨为晁盖天天所举行的追荐功果，也应该是请的和尚来做的水陆道场。并没有道教的事情。
我们也由此知晓，山寨如果仅仅只是为晁盖晁天王举行追荐仪式，那么只要到附近的寺院，请一些和尚，举行佛教的法事就可以，就像梁山上曾经多次为晁盖所做的追荐仪式一样。
而梁山大聚义的仪式，包涵着三个诉求，一是祈祷大家安康，二是追荐晁盖，三是报效国家，兄弟聚义。之前我们也说过，报效国家，不过是兄弟聚义的顶层价值，标明大家是有共同使命、共同愿景、共同价值观的志同道合的兄弟，而不是酒肉朋友。那么，这次大聚义中的三个诉求，报效国家无所谓道教佛教，祈祷安康无所谓道教佛教，而追荐晁盖，只需要佛教仪轨就可以，由此可见，正是因为兄弟聚义，可能就是因为当时社会上对于结义，大家习惯上要去道观，所以才完全地采用了纯道教的流程与模块。由此更加鲜明地说明，梁山大聚义的实质与核心，就是兄弟聚义。
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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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拜的事情，不属僧家管
《金瓶梅》中西门庆他们一帮狐朋狗友结义的时候，也曾经面临到底是去庙宇还是道观的选择。这就涉及到，在反映宋元社会生活的文本世界中，一般民众想要去结义的时候，会寻找什么场合呢？
在夜飞鸟描述北宋市井生活的小说《巨贾传》中，有一段结义仪式的描述，当时卢嘉瑞去和正妻冼依良说，自己要和几个异性朋友要结拜为兄弟。大娘子冼依良将几个朋友大家各自出的份子钱拆开，看见里边钱银甚是零少，便说道：“说是分资，都只是一二钱碎银，还有二三十个铜板的，还都好意思写上自家姓名......不说买什么香烛纸马祭祀之物，还要施与道观辛苦钱、香火钱，就这点银子何如够你们十几个大男人豪吃海喝一日？”从大娘子的语言中，我们可以明确得知，卢嘉瑞他们的结义所在，就是道观。
而且，在卢嘉瑞大娘子的眼中，自己丈夫要去和一帮异性兄弟结义，是免不了要购置香烛纸马祭祀之物，还要施与道观辛苦钱、香火钱，同时也要购买吃的喝的，大家的份子钱出得如此之少，这不明摆着让大哥往里贴吗？
插图：唐鼎华
这段描述简直就是《金瓶梅》中西门庆十兄弟结义情节的翻版，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看见几个狐朋狗友整天厮混在一起，也动了兄弟结义的念头，他说：“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
结果，同样的，他的大娘子吴月娘看见大家出的份子钱，忍不住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西门大官人结义十兄弟其他人各自出的份子钱，也稀松弱小，最后还是靠西门庆大包大揽地统筹了事。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十兄弟结义，占了不少的篇幅，其中我们可以获得古代异性兄弟结义的一些基本流程与要素。当时，应伯爵曾经问西门庆说：“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谢希大插嘴说：“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分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
插图：唐鼎华
由此可见，在西门庆和一般人的观念中，异性兄弟结义，去专门的场所举行仪式最为严肃庄重，在谢希大的眼中，结义的地方，佛教的庙宇，和道家的道观都可以，没有什么区别，而讲究的西门庆则认为，最合适的是道观。因为“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
也许正是出于社会的这种普遍观念，宋公明在梁山一百单八人大结义的时候，选择了道教仪式，仅从这点来说，《金瓶梅》中西门庆与《水浒传》中宋公明开始的观念也许就是一致的，那就是，“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
由于这次聚义举行的法事，是完全采用的道家模块，项目的具体操持者军师吴用在分解工作的时候就吩咐说：“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得令人下山，四远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
可见，梁山一百单八人的空前绝后的异性兄弟大结拜仪式，是由道教专业人士一清道人公孙胜全面主持。具体运作的是一群道士，道士带着专用醮器参与。同时也派人下山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是一种纯粹道教仪轨。
陶揆均先生手绘的当年“陶元茂纸马店”风貌
公孙胜作为道士，是梁山四大决策层的核心成员，是与吴用共掌军权的梁山领袖。道教的代表进入了梁山的最高决策层，而佛教的代表花和尚鲁智深与行者武松，都只是中层干部。由此可见宋江主政梁山时期，对道教与佛教的某种微妙的倾向性。况且，梁山上又有什么佛教的代表，鲁智深虽然落发出家，不过是一个花和尚，武松虽然是头陀打扮，外号叫做行者，不过是一个假行僧。而已。自然，我们知道，宋江在使用道教结拜仪式之后，又去五台山使用佛家仪式再行结了一次拜。宋江本来喜欢左右逢源，所以他佛道兼祈，也很正常。
总之，梁山一百单八人的这次义声势浩大，庄严神圣的异性兄弟大结义，并没有像水浒其他情节中所展现的那样，在道教与佛教之间和稀泥，或者道佛兼用，或者佛教为主，道教为辅，或者道教为主，佛教为辅，这次，就是明确在道教模块中，由道教专业人士主持进行的。当然，这次兄弟大结拜，也明确用到了纸马。
火德星君
无锡纸马陶氏木版年画第四代传承人陶晓梦作品
社会观念上的佛道并用
而在一般社会中，祭祀神明，是用道家仪轨，还是佛家模式，也不是绝对的，取决于当事人的主观倾向，比如，同样是宋代皇帝，同样面临祈禳，《水浒传》中的仁宗皇帝，面临瘟疫，想“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派人去请的是道教的张天师，是采用的道家模块，而《醒世恒言》“佛印师四调琴娘”中，神宗皇帝因“天时亢旱”，特于大相国寺建设一百八分大斋，征取名僧，宣扬经典，祈求甘雨，以救万民。”采用的，显然就是佛家模块。
《醒世姻缘传》第十七回“病疟汉心虚见鬼 黩货吏褫职还乡”中有一段医官发了疟疾之后先请道士作法，再请和尚显功的情节：
头一日，那个医官也在家里发疟疾，走不起来。一个门子荐了城隍庙的郎道官，有极好截疟的符水，真是万试万应的。次早请了来到，适值那郑医官却也自己进到衙来，一同请到晁大舍卧房里面，不曾坐定，只见郑医官打得牙把骨一片声响，身上战做一团 ，人都也晓得他是疟疾举发，倒都无甚诧异。只是那个郎道官可怪得紧，刚刚书完了符，穿了法衣，左手捻了雷诀，右手持了剑，正在那里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怎的，将那把剑丢在地上，斜了眼，颤做一块。连那郑医官都搀扶到一所空书房床上睡了，只等得傍晚略略转头，叫人送得家去。
又有一个和尚教道：“房内收拾干净，供一部《金刚经》在内，自然安静。”回他说道：“有一部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一向是他身上佩的，久在房中。”和尚又道：“你再请一部《莲经》供在上面，一定就无事了。”果然叫人到弥陀寺里请了一部《莲经》，房里揩拭净桌，将《莲经》同原先的《金刚经》都齐供养了。
插图：唐鼎华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四回“明太守不准歪状，悍婆娘捏念活经”中，叙述说：
相于廷去后，狄希陈都都抹抹的怕见走。素姐催了他几遍，见他不肯动弹，发起恶来骂道：“死囚忘八羔子！我只当是你死了！你与我快走！你就永世千年别要进我的门槛儿！你要只进一进来，跌折双腿，叫强人割一万块子，吊在湖里泡的胖胀了，喂了鱼鳖虾蟹，生布心疔，瘟病一辈子！我自家往府里，你睁着扶眼看我有本事告状不！我告回状来，我叫十二个和尚，十二个道士，对着替你合小春子小冬子念倒头经，超度你三个的亡灵！贼没仁义的忘八羔子！”一边收拾了行李，拿着盘缠。
可见，在素姐的眼中，为了强化对对方诅咒的力度，所以在嘴巴上调动了十二个和尚外加十二个道士，一起来超度对方的亡灵。所以，她的眼中，和尚与道士没有什么区别，佛法与道法也都是符合拿来主义的手段而已。
《醒世姻缘传》中有十二个和尚，十二个道士一起合作超度的情节，而小说《歧路灯》中也有一段一百个僧、一百个道并肩帮助出殡的描写：
杠夫一声喊，黑黝黝棺木离地。孝眷两队分，乱攘攘哀号动天。打路鬼眉目狰狞，机发处手舞足蹈。显道神头脑颟顸，车行时衣动带飘。跑竹马的，四挂鸾铃响，扮就了王昭君出塞和亲。耍狮子的，一个绣球滚，装成那回回国朝天进宝。走旱船的，走的是陈妙常赶船、于叔夜追舟，不紧不慢，恍如飘江湖水上。绑高抬的，绑的是戟尖站貂婵、扇头立莺莺，不惊不闪，一似行碧落云边。昆腔戏，演的是《满床笏》，一个个绣衣象简。陇州腔，唱的是《瓦岗寨》，一对对板斧铁鞭。一百个僧，披袈裟，拍动那铙铜钹，声震天地。五十双道，穿羽衣，吹起来苇管竹笙，响遏云霄。级糊的八洞仙，这个背宝剑，那个敲渔鼓，竟有些仙风道骨。帛捏的小美人，这个执茶注，那个捧酒盏，的确是桃面柳眉。马上衙役，执宝刀、挎雕弓，乍见时，并不知镶嵌是纸。杠上头夫，抬金箱、抬银柜，细审后，方晓得髭髯非真。五十对彩伞，满缀着闺阁奇巧。十二付挽联，尽写着缙绅哀言。两张书案，琴棋书画摆就了长卷短轴。一攒阴宅，楼阁厅房画定的四户八窗。鹿马羊鹤，色色都像。车马肩舆，件件俱新。香案食桌，陈设俱遵《家礼》，方弼方相，戈盾皆准《周官》。三檐银顶伞，罩定了神主宗祏。十丈大布帏，遮尽那送葬内人。
插图：唐鼎华
《清平山堂话本》卷二十“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中，叙述说：
后来知县朝觐去了，巢大郎已知陈定官司问结，放胆大了，喜气洋洋，转到家里。只道陈定还未知其好，照若平日光景前来探望。陈定虽不说破甚么，却意思冷淡了好些。巢大郎也看得出，且喜财物得过，尽勾几时的受用，便姊夫怪了也不以为意。岂知天理不容，自见了姊夫归家来，他妻子便癫狂起来，口说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说话，嚷道：“好兄弟，我好端端死了，只为你要银子，致得我粉身碎骨，地下不宁！你快超度我便罢，不然，我要来你家作崇，领两个人去！”巢大郎惊得只是认不是讨饶，去请僧道念经设醮。
《醒世恒言》“陈五汉硬留合色鞋”中，主人公张荩看到因为自己的轻薄，导致意中人家破人亡，十分内疚，“到僧房道院礼经忏超度潘寿儿父子三人”。可见，民间超度的仪式，既可去僧房，也可到道观，是僧道两宜，乃至僧道组合的。水浒中的九纹龙史进死了老爹，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生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可见史进在给自己父亲做的超度仪式，也是先后请了僧道两家分别进的行。
同样，《醒世恒言》“张孝基陈留认舅”中，老丈人过善死了，女婿张孝基主持丧礼，“七七之中，开丧受吊，延请僧道，修做好事，以资冥福”。在这里，就索性直接地说到“延请僧道”了，因为非僧即道，僧道合一，为了疗效，你既然服中药，也服西药，并行不悖。也就不用去分得那么清楚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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