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在美国最高法院推翻深刻影响美国社会的“罗伊诉韦德”判例、撤销了对女性堕胎权的保护以后,许多州级政府和立法机构开始试图制定在本州内有效的保护身体自决权的法律。在威斯康星州,尽管多数民众反对堕胎禁令,一条将几乎所有堕胎行为定为犯罪的法律还是会在高院判决后即刻生效。该法律制定于1849年,且极其落后、模糊、缺乏可操作性,让妇产科医生无法对有需求的女性提供很多情况下性命攸关的医疗服务。因此,威州民主党州长托尼·艾佛斯(Tony Evers)决定召集一场州议会的特别会议(special session),投票表决是否将这条法律废除并赋予选民决定堕胎权去留的权力。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9日,美国威斯康星州,民主党人托尼·艾弗斯以51.2%的得票率领先于对手的47.8%,基本确定成功连任。
但控制州议会的共和党人不仅完全没有给予其任何考虑,更直接让特别会议本身成为了一次挑衅:在几乎无人的议会大厅中,州参院主席在敲锤宣布会议开始的15秒后就再次敲锤宣布会议结束,同样的情景也在州众院中被重复了一次,而州长艾佛斯只能加入同时在议会外聚集对堕胎权表示支持的示威者,在他们面前发表了一段演讲来表达自己的提议和民主党人保护堕胎权的决心。即便对于已经对政治极化司空见惯的大多数美国人,也会对这样已经不带丝毫体面的闹剧感到吃惊,但这却远不是类似的冲突在威州首次发生:不仅在2022年围绕堕胎权立法的就有两次,自2018年艾佛斯击败他的共和党前任就职以来,总共发生过高达11次,而其中的起因远不仅有持枪权、税收、选举进行方式等近年来的党派冲突导火索,更有诸如教育、农业拨款和发放失业补助方案等和民生紧密相关、通常并不带太强党派性的议题。
事实上,威斯康星可以说正是近年来美国政治极化趋势的具体“化身”和中心战场,而包括这一系列州长和州议会的冲突在内,其现状很可能就是在这种极化继续加剧的情况下美国政治的未来。
一
这种现状对威州来说其实并不是一种必然:这里的政治一向以平静和稳定著称,其特殊的城镇、社区结构也使其能免受全球化下制造业外流为其他中西部州制造的痛苦,按理说,也并无成为党争和极化中心的潜能。
而点燃这种极化的中心人物之一,是艾佛斯的前任、在2011年到2019年间任职的共和党州长斯科特·沃克尔(Scott Walker)。借着当时刚刚兴起的茶党运动的助推,沃克尔成为了2010年中期选举中当选的数名茶党共和党州长之一。茶党运动发源于对奥巴马上任后救市计划、“奥巴马医改”和一系列公共福利支出和其所致的“大政府”作风的不满,并很快被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原教旨右翼民粹主义浸透,而沃克尔则可以说将这些特点完美集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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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特·沃克尔在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上发言
他在就职仅数个星期里就挑起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以降低州政府预算、平衡收支为由,在威斯康星这样一个有浓重工会传统的地区,他推动了一项削弱公共行业雇员工会的立法,名为“法案10(Act 10)”,不仅大大降低了政府对工会成员社保、医保的支出比例,更通过取消应对通胀幅度的工资上涨,要求工会通过举行年度投票决定其存续、且要得到过半以上雇员支持,取消在工资中直接扣缴工会费等一系列措施,加大工会成立和维系的难度并削弱其集体谈判权。除了邮政、市政、公共区域维护等行业的雇员以外,一个会被这项立法重创的行业就是公立学校教师,尽管教师短缺已经是威州许多地区在当时所面临的问题。
除了反对劳工权利是茶党运动的核心价值之一以外,沃克尔推动这项立法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工会是被民主党支持者所主导的重要组织;同时,导致了警察暴力难以监管和解决的警察工会,却因为是共和党的重要同盟而在这次立法中得到了保持既有权力的区别对待,让沃克尔此举中的党争意味更加一览无余。起初,工会并没有放弃谈判的可能,并一度提出了接受医保和社保支出削减、但保留集体谈判权的方案,但随即被沃克尔拒绝。在工会的号召下,大规模的抗议随即爆发,由这些工会代表的公共行业员工和其他支持者迅速占满了位于州首府麦迪逊的州议会大楼内外。许多人都讲述了这场改革对自己生计的影响:有中学教师说自己将因此每月失去高达1200美元的收入,日后只能为保障生计而放弃自己热爱的教师事业;在美国经济尚未复苏的当时,许多人还背负着沉重的贷款和账单需要偿还,这项法案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要为了生计而举家搬离威州……
一向和工会运动有密切联系的民主党人也只能以更加不传统的方式回应:在威州议会中,与预算有关的法案只能在至少有33名中20名议员在场的情况下才能被辩论和投票,于是,全体14名民主党人便集体离开威州来到伊利诺伊“躲避”,从而使参院无法达到通过该法的法定人数(quorum)。对此,沃克和共和党议会领导先后通过拒发议员工资、设定罚款、禁止民主党议员员工使用办公设施等方式向他们施压,甚至试图指派州警将他们强行带回,尽管威州州警在伊利诺伊州并无执法权。于是,在近一个月的僵持后,共和党议员将法案稍作修改,去掉了其中和州预算直接相关的部分,最低“法定人数”的要求也就不再适用, 2011年3月11日,在经过近一个月的僵持、且民主党议员依然身在伊利诺伊的情况下,沃克尔正式将“法案10”签署成法。在签署仪式上,屋外抗议者“shame, shame”的喊声都清晰可闻。
这场政治冲突从许多角度看都是前所未有的:从直接后果来看,在威州具有深厚历史的工会首次遭到如此规模的重创,在过去的十年间,威州公共行业工会失去了近70%的成员,直到今天,只有约8%的雇员被工会覆盖;这条法律也对威州的许多重要必须行业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中之一就是公共教育:由于待遇的降低和职业前景的不稳定,愿意担任教师的高等教育毕业生在短短几年内数量骤减,且不同学区间各项资源的分配不公也被急剧加大。这次立法也可以被视作一场全国性风潮的开端:在这以后的十年里,总共有多达27个州通过了禁止工会收取会费从而剥夺其财力的所谓“工作权法(Right-to-work laws)”。这其中涉及的斗争方式更是前所未有:作为一个红蓝五五分成的摇摆州,共和党并不在威州拥有任何民意方面的绝对优势,法案一出随即引发的抗议更是证明了其不具备坚实的民意支持,沃克尔强硬地继续推进并将其签署,体现出的对公共意见的全然不顾和不计后果,同样是在推崇跨党派合作的风格起码存在于表面上的当时前所未有的。
而事实很快证明,鲁莽行事的后果也并不再能动摇沃克尔和其他共和党人:与工会的对峙让沃克尔在民调中得到的反对率超过了支持率,民主党人和其他被此激怒的人立即发起了一场针对他的罢免选举(recall election)。威州为在任期中途罢免州长所设计的门槛,是收集到超过上次州长选举参与选民数的四分之一的签名(540208个),而此次的罢免组织者所收集到的则几乎是其的两倍、超过了九十万个。这次选举也正值最高法院在“联合公民诉联邦选举委员会(Citizens United v. FEC)”一案中做出了重要判决,史无前例地取消了对公司等组织给予候选人政治捐款从而对选举施加影响的限制,沃克尔可以说是第一位从中受益的重要候选人,在时间跨度并不长的整场选举中总共从包括州外大额捐款者中募到并花费了超过四千五百万美元,是民主党对手的两倍多。再加上州长与工会的对峙已经被中期选举中的诸多议题取代,沃克尔以53%的得票“生存”了下来,逃过了为他打破常态的政治动作付出代价的命运。
二
沃克尔的作风对于威州政治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变化: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文明、妥协和主动寻求两党合作从来都是这里的政治人物乐于使用也无法避免的风格。从1988年起,在总统大选中赢得威州选举人票的均是民主党人,与此同期的州长一职却交替被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赢得,且他们都被选民赋予了较长的任期和可观的获胜幅度。不仅如此,这些州长在任上往往还需要面对来自另一党的州务卿、检察总长、立法机构等,比如在1998年的中期选举中,共和党州长汤米·汤普森(Tommy Thompson)和民主党州检察长吉姆·道尔(Jim Doyle)均以两位数百分比的优势取胜,而这也意味着从选民的角度来看,所谓“ticket-splitting”——投票给同一张选票上不同候选人的做法也司空见惯。
但包括沃克尔一代的茶党共和党人不愿继续接受这种大致准确反映了民意的权力平衡分配常态。沃克尔当选的2010年正值十年一度的人口普查(census),其结果将被用来决定各级别立法机构的议席分配,在挺过“法案10”的风波后,沃克尔立刻开始着手通过这一程序将共和党在州政府中的全局主导地位锁定下来。在没有任何听证等公开程序的情况下,共和党人委托了一个律所在完全闭门的情况下画出了一张“杰利蝾螈(Gerrymandering)”——一种以为两党之一提供不公正优势为目的的选取划分方式——程度十分严重的地图。利用民主党选民大多居住于几个大城市中的特点,这张地图的作者将他们集中“塞”进围绕密尔沃基、麦迪逊、基诺沙等的几个选区,同时将共和党选民在其他地区均匀铺开,这样虽然前者会成为民主党以极大优势获胜的深蓝席位,共和党人却能同时以相对小但也十分难以超越的优势赢得数量多出许多的其他城郊、农村选区。民主党人同样极其激烈地反对了这个会将自己一方选民声音完全边缘化并锁于政治权力以外的行为,但同样因为没有足够的票数而无法阻止这张地图在数天内被迅速通过。
对于威州共和党人,这次选区划分的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在紧随其后的2012年大选中,民调依然显示了两党支持率大约各占一半的情形并没有本质改变,且奥巴马以7个百分点的领先赢得了该州,但在州众议院的选举中,尽管民主党候选人的总得票数超过了共和党的,但后者却赢得了99个席位中的60个之多。在随后的2016年,一个有三分之二共和党提名法官的联邦法院也在判决中裁定该地图违反了宪法保护言论自由的第一修正案和保护平等权利的第十四修正案,因为其剥夺了民主党选民的代表权,若最高法院围绕包括这张地图在内的一系列选区划分案件作出类似的判决,那么在2020-2021年下一轮的划分中,“杰利蝾螈”现象便可大大改善。但是,2019年,最高法院却判定各级联邦法庭无权干涉各州的选区划分决定,拿掉了可能对类似威州“杰利蝾螈”行为的一层可能制衡,而将决定权完全赋予了包括州长、州议会、州最高法院在内的各州级政府。
而完全主导州级政府赋予共和党人的权力,还被他们用来通过并不正当的手段有意为民主党人制造政治问题:州立法机构在很大程度上拥有控制州内各市财政政策的权力,这其中自然包括了每个市镇所能收到的拨款。由于在州级层面完全失去了发言权,虽然如密尔沃基(Milwaukee)等民主党领导的城市往往是威州的经济支柱,它们却往往无法收到足以负担其公共服务的拨款。比如,近两年密尔沃基面临急剧上涨的犯罪率、谋杀率的一项重要原因,就是其警察局无法从州共和党人手中收到足够的预算。而这个现状却反过来被共和党拿来在竞选中作为民主党执政、应对犯罪“不利”的“证据”。
三
在以好斗和零和的强硬作风成为茶党运动的脸面以后,沃克尔随机加入了竞争2016年总统大选共和党提名的拥挤人群当中,且在2015年初就一度成为了候选人中和杰布·布什齐平的领跑者,他的竞选策略可以说是自己六年州长生涯里强硬作风的浓缩和放大:他称自己不相信奥巴马是一位爱国者、基督徒,并将四年前的工会抗议者和ISIS恐怖分子相等同,并在移民政策和同性婚姻等文化议题上向强硬方向移动。但之后的发展人们已经都不陌生:所有指望着硬核保守派基础选民的候选人,最终都没能预料或击败特朗普的横空出世,此外沃克尔的竞选更是因为他的一系列失误而早早于2015年9月而告终。一年零二个月后,特朗普成为了自1984年的里根以后,近30年里第一位赢得威斯康星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
当地时间2020年11月2日,美国特朗普出席威斯康星州竞选活动。
两年后的2018年,威州迎来了又一次州长竞选,对于民主党人来说,这是他们在近十年间最可能拿回至少部分州内政治控制权的机会,且在这一年胜选的州长更是能够主持下一轮的人口普查和随后的选区划分。七年前沃克尔和工会间的冲突依然是大选的重要议题之一,这直接在民主党的初选中体现了出来:初选选民所提名的正是一位公立教育从业者,曾任数十年教师和校长的威州公共教学总监(Superintendent of Public Instruction),他将沃克尔八年任期内的变化总结为“更糟糕的公路、被政治化的学校系统、遭受攻击的公共卫生系统”,并成功乘着当年中期选举的“蓝色浪潮”击败了一度被视为最有前途的共和党领导的沃克尔。众所周知,这位民主党人便是开头提到的托尼·艾佛斯;除他以外,民主党人还赢得了副州长、州务卿和州检察长、联邦参议员等重要职位,在几乎所有“全州性选举(state-wide election,即针对选民为整个威州、而非其中某个选区的职位的选举)”中大获全胜。
面对无法继续主导州内政治的未来的共和党人则随即升级了政治斗争:从艾佛斯的胜选到正式就职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沃克尔和州议会共和党人便在这两个月里极其迅速地通过和签署了一系列缩减州长、检察长权力的“跛脚鸭法案(lame duck bills)”,取消州长对特定职位人选的提名权,要求州长需要向议会寻求允许才可改变医保和公共福利项目,给予议会权力否决行政分枝多个机构的决定的权力,剥夺州检察长自主决定如何应对已有诉讼、对议会立法的起诉等等的权力……不难看出,行政分枝被剥夺的权力悉数被转移至共和党人因“杰利蝾螈”而有信心继续保持绝对多数的州议会手中——在2018年中期选举中,民主党候选人获得更多的总得票数、共和党获得席位多数的情况果然再次出现;而留给州长的重要权力也就只剩下了否决州议会立法这单独一项。许多媒体在报道这批“跛脚鸭法案”时都直白地使用了“夺权(power grab)”一词。
换句话说,艾佛斯从正式就职前,就被共和党主导的州议会置于一种战争状态下,开头提到的双方对峙场景也就不足为奇了。事实上,在最近的一个立法期内,州议会仅听证了2%的民主党提议法案。在2020年的人口普查和选区划分中,议会中的共和党人不出所料地划出了一张“杰利蝾螈”更加严重的地图,艾佛斯在职权范围内用尽了几乎所有可能性阻止其成真,但在两者僵持的情况下这张地图还是被同样由保守派占多数的州最高法院确定下来。
而这意味着2022年中期选举是有重要的制度性意义的:州长艾佛斯在连任竞选中所面临的对手,是一位支持2020大选“舞弊论”的阴谋论者,甚至曾“直言”道,若自己当选,“共和党在威州就不会再竞选失败”;即便艾佛斯获胜,若共和党人靠着新地图在议会赢得了超过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他们便能推翻州长的否决,重新开始对州级政治的完全主导。这在今天甚至会有比在十年前更加严重的后果:威州包括认证大选结果在内的大量选举相关的事务,是由一个非党派性的独立委员会进行的,其在2020年大选结束后也自然“违背”特朗普的意愿依法认证了拜登的胜利。于是,攻击选举委员会成为了威州许多共和党人在中期选举选战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而他们一旦能毫无阻碍地推行自己的立法议程,便一定会将其认证选举结果的权力转移至自己不会失去控制的州议会,从而拥有了面对下一个自己“不愿看到”的选举结果时不予认证的权力,类似的情况一旦发生,便可触发对美国来说史无前例的宪政危机。许多人都说,在这张选票上的不仅有两个政党和各方的候选人,也更有民主本身。最终,不仅共和党人没能获得绝对多数,州长艾佛斯也战胜了他的阴谋论者对手,赢得了自己的第二个任期。
四
对于希望找到今天美国政治症结所在的人来说,威斯康星可以说是一个绝佳的观察样本,它预言并“微缩化”了今天的两党极化,并显示出若不及时作出改变所可能产生的后果。
一个对特朗普政府行事风格很好的概括,是“虽然仅在竞选中以最微弱优势取胜,却像获得了压倒性胜利一样执政”:无视围绕无论特别检察官穆勒、“通俄门”、电话勒索乌克兰总统、边境墙争端等任何形式的国会监督与制衡,对作为“第四权”的媒体更是除了经常公开表示敌意以外,还寻求过使用比骚扰媒体监督工作的恶意诉讼更加容易的立法,且在从奥巴马政府手中“抢”到一个最高法院任命空缺后且违背金斯伯格大法官的遗愿和选民的愿望,在2020大选不到一个月内又向高院内“塞”进了第三名自己的人选——这一切对其他全部制衡机制的无视甚至出现在特朗普并没有赢得普选票多数的前提下。而本段开头的概括,其实并不是直接针对特朗普政府的,而是政治学者肯尼斯·梅耶(Kenneth Mayer)对沃克尔执政生涯的。换句话说,“特朗普主义”并非凭空诞生于2016年特朗普的竞选和胜利,而显然具有能追溯至茶党运动甚至更早时期的起源和历史。
不难想象,在两党合作具备深厚根基的威州,沃克尔的作风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党内反对的,这其中就有曾任州参院共和党领导的戴尔·舒尔茨(Dale Schulz)。舒尔茨指出,沃克尔主持下对竞选献金规定的大幅放松,导致了大量支持极端保守立场的州外组织的资金流入,它们为同样极端的候选人所资助的负面广告让温和派候选人愈发失去了生存空间;他同时也无法接受茶党共和党人频繁打破让政治变成可持续的常态的行为,批评他们已不是保守主义者,而是“一无所知的民族主义无政府主义者”。但即便拥有党内领导的身份,他的批评不仅没能将威州共和党重新拉回正轨,反而吸引了包括著名电台主播等保守派意见领袖的攻击,以至于他不得已地选择退出政治生涯。
而在特朗普掌权后的联邦政治层面,许多人也直到今天依然对其几位知名的党内反对者寄予厚望:从包括罗姆尼、柯林斯、慕尔科斯基和已故的麦凯恩在内的参议员,到在“国会山暴动”发生后公开、响亮指出特朗普危险的利兹·切尼、亚当·金辛格、彼得·迈尔等人,再到包括马里兰州长拉里·霍根和新罕布什尔州长克里斯·苏努努等在特定地域受选民欢迎因而能抵御特朗普攻击坚持批评他的地方级共和党领导……但就像传统共和党人在威州的命运一样,他们至少至今为止没能对特朗普或“特朗普主义”达成有效的制衡,其中一些甚至被迫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讽刺的是,威州一部分茶党共和党人甚至也被迫成了特朗普时代的党内反对者,成为被自身所滋养出的极端主义反噬的最佳实例:比如,在2020年大选后特朗普试图推翻选举结果的时期,拜登取胜的威斯康星也是他的重要目标之一,在沃克尔曾经的重要同盟、威州众院共和党议长罗宾·沃斯(Robin Vos)公开拒绝了特朗普的非法要求以后,他不仅频繁成为了特朗普发泄怒火的重要目标,甚至在2022年的选举中被迫面对了一位被特朗普支持的初选挑战者。
特朗普在疫情期间拒绝为政治对手主政的州拨发抗疫资源的行为,有威州共和党人更长期、更系统性地不公正对待民主党城市作为先例;而抛开形式,特朗普包括煽动“国会山暴动”在内推翻2020年选举结果的一系列尝试,也是像威州共和党人划分选区的做法一样从本质上动摇民主系统从而将政治权力锁进自己手中的做法,只不过更暴力而笨拙、缺乏计划。而在光谱另一侧,民主党人在威州的一系列本可避免的失误也在全国范围内都十分典型:在过去的十年内,民主党大幅度地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全国级别的总统和参众议员的竞选上,而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地方级别的选举。这所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在威州这种本该争取每个州议会席位的地方,地区级党组织和候选人反而无法获得足够的资源,而这也相应地让招募到好的候选人变得愈发困难,许多类似地区的民主党人许久以来对这个恶性循环苦不堪言;2017年,威斯康星举行了针对一个州最高法院法官席位的选举,虽然正值特朗普刚刚当选、全国各地的民主党选民都因此具有极高的热情,威州民主党却根本没有提名一个挑战在任的保守派法官的候选人。过于侧重全国性政治导致的另一个后果,是在决定竞选策略和政策主张时,华府的政治顾问阶级和社交媒体上具有极大声量的活动人士便具有了不成比例之大的发言权,而他们不仅无法代表大多数中间派选民不能被某一意识形态阵营定义的观点和声音——这正是民主党在摇摆州最需要争取的选民群体,更会在面对他们可能不够“进步主义”的表态时,选择十分说教、居高临下的方式回应。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7日,美国威斯康星州,在中期选举的前一天,威斯康星州共和党参议员罗恩·约翰逊拥抱前驻联合国大使尼基·黑利。
这点在2022年中期选举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在面临连任竞选的参议员中,最有可能被击败的,就是威州的共和党参议员罗恩·约翰逊(Ron Johnson),他是参院中最极端的保守派之一,不仅在国会山动乱发生前曾试图将假“选举人票”强行交给副总统彭斯,更在事后多次对暴动的后果轻描淡写,同时在近12年的任期中几乎并无任何政绩。然而尽管民主党初选中并不缺少资历、政策取向和意识形态都非常适合威斯康星的政治人物,在州外社交媒体意见领袖的推动下,时任副州长曼德拉·巴恩斯(Mandela Barnes)在未经足够真正竞争的情况下获得了胜利。作为党内进步派一翼的明星,在经过了选民新鲜感支撑的短暂领先后,巴恩斯的弱点很快被展示了出来:2020年夏天以来的抗议运动所产生的一项政治后果,是“撤资警察(defund the police)”这个口号获得了相当大的知名度和在进步派圈子中相当广泛的支持;但在经过了两年多的选举和实际操作后,大部分人已经能够意识到,这个口号虽然具备好的出发点,却因为过于简化、脸谱化地理解少数族裔社群和警察的关系而格外被其声称帮助的少数族裔选民所反感,同时更给了共和党人在公共安全议题上攻击民主党人有力武器,尽管他们在这方面并无任何自洽的政策主张,且往往是许多地方警局无法得到充足预算的“元凶”。在威州,对于如密尔沃基城郊在内民主党人必须争取的地区,上涨的犯罪率均是选民最重要的关切之一,而巴恩斯此前对“撤资警察”表示支持的记录随即被共和党人找了出来,做成了一系列效果显著的负面广告。和巴恩斯其他诸如在社交媒体上称赞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等过去几年的过激行为一起,共和党人轻易将他在威州选民心中塑造成了一个极端分子。在选举日当天、投票站关闭几个小时后,各大媒体就宣布了约翰逊的成功连任,尽管同一张选票上民主党州长艾佛斯的胜利证明了这本是一场可以由更好的候选人所赢下的选举。
五
当然,威州政治还是存在打破今天民主衰退的恶性循环的可能的,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2023年4月,威州将举办一场最高法院大法官的选举,而该席位上的现任保守派法官将不再参选,因此赢得选举的一方便将成为高院中4:3的多数派。在看到了地方性选举的重要性后,两党都对这场选举投入了相当多的注意和资源。若民主党人能够赢得该席位,便有机会重新审查经共和党严重“杰利蝾螈”过的选区地图,并有希望在2024年大选前画出一张公正的地图,从而恢复议会内的权力平衡,结束共和党对其的垄断。而一张具强竞争性选区多的地图,也有助于防止选举变成初选中候选人间“谁更极端”的竞赛,从而将两党都拉回更加温和的位置,从整体上让威州摆脱“政治极化疫情中心”的现状。
事实上,就连这一点对整个美国政治来说都极具代表性:在共和党人拿回众院控制权的今天,任何联邦层面上对投票权和选区划分的改革都几乎没有通过的可能;因此,州级层面也相应的成为了挽救民主制度的改革的最佳位置。事实上,2018年,当密歇根选民公投通过了一项将选区划分权力赋予一个独立委员会的法案后,2020人口普查后该州画出的地图就有效打破了共和党人曾经拥有的权力垄断,并在这次中期选举中得到了多年以来第一组由民主党同时完全控制的州政府和立法机关,他们也随机提出了包括扩大自动选民注册等一系列投票权方面的有益改革措施。
但与之相对的,针对州级选举制度也存在一项会造成极大扰动的潜在危险:2022年底,最高法院听取了一起名为“摩尔诉哈珀(Moore v. Harper)”的案件的口头辩论,它的焦点是所谓的“独立州立法会理论(independent state legislature theory)”,一个在2020大选的风波后开始盛行的保守派法学理论,其支持者通过一个对宪法文本极其牵强的展示方式,主张决定各州选举运行方式的权力应该全部属于州立法机关,而非州政府或州高院——如上文所说,全国许多州议会都是被高度“杰利蝾螈”过的,2020年大选后发生的一切也可以证明,州议会是选举阴谋论最易获得市场的地方。尽管来自两党的50个州的高院首席大法官和包括阿基尔·阿玛尔(Akhil Amar)、尼尔·卡蒂尔(Neal Katyal)在内的著名法学家都向高院寄送了表达第三方专业意见的“非当事人陈述(Amicus brief)”来表明该理论的危险性,高院依然存在部分甚至全部支持该理论的可能性,而这将让州长、州法院等机构完全无法干涉州议会围绕选举相关的决定,从而让未来选举结果被不合法推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所以,虽然大多数人从2022中期选举中得到的结论是在这一环节与极端主义的斗争中,美国民主制度暂时取得了胜利,但面对包括威斯康星在内许多地方的州级政治和其同时具有的无数改观机遇和危机可能,美国公众还远没有到能因政治极化减退和民主衰退得到避免而松一口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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