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覃逸 编辑|马桶
朱蕊的早晨都是在兹拉兹拉的油声中度过的,烙饼,炸油条、油饼和芝麻球,她已经做了四十多年。天蒙蒙亮时,她便和丈夫推着早餐车前往固定的地点忙活,之前是小推车,现在换成了电动三轮;以前是去菜市场,现在是工地,工人多,早餐好卖。
也不是这几年才做起工人的生意,早些年他们在锌厂门口摆摊,早餐的品类不多,只有最简单的烙大饼,味道也和本地口味有些偏差,是她和丈夫从家乡河南带来的传统做法,可没想到的反响还不错,加上工厂人多,每月能有百来块的收入,就这样硬生生地拉扯大了四个孩子。
辛是辛苦,但朱蕊还算满意,她跟着丈夫千里迢迢从河南农村来长沙打拼,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走了,按照朱蕊的计划,她会一直在锌厂门口做下去。
但,日子突然就被打断了。
那是2002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她和丈夫像往常一样前往锌厂门口出摊,工厂却没有往常嘈杂的机器声,只有激烈的人声来回交锋。众多工人吵的吵,闹的闹,想为自己讨个说法。后来,朱蕊才从别的商贩口中得知,锌厂倒闭了。
江边的两根烟囱
长沙锌厂,坐落于城北三汊矶地区,自1932年建立以来,曾一度是长沙工业的地标,也带动了三汊矶地区的发展:长沙铬盐厂、岳麓化工厂、长沙造纸厂、天伦造纸厂先后落户此地,成为长沙冶炼与化工业的工业重地。
2002年,锌厂因高耗能、低产出等原因停产,一旁的硌盐厂因污染问题关停治理,其他工厂也早早退出历史舞台。目前,锌厂的办公区和宿舍区已经拆除,仅剩一座厂房孤零零地耸立在湘江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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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坡上的锌厂,现因道路工程被围挡无法进入
当我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时,正是长沙倒春寒开始的日子,冷风不停歇地呼啸着,在江边更甚,也尤为应景。高德地图上标注的锌厂家属区已被城市建设的围栏挡住,一旁的岳华村也已然是座空村,入口处北津城遗址石碑上的字样早已脱落,随处是破碎的砖瓦、被标记的房屋、落锁的门,还有拐角依旧盛开的山茶花,凋落的花瓣与灰尘一起,堆满了人去楼空的庭院。
百度搜索“岳华村”,紧随而来的词条是“岳华村到底什么时候拆”,村口的老爹爹看不出喜乐,自顾自地骂骂咧咧:“不得拆呢,拆咖20年哒还冇拆。”若不是隔壁小区里传来的麻将声,我一定转身就走。
写有北津城遗址的旧石碑
岳华村一角
当我提及锌厂这个词时,朱蕊正在房门口洗着早上装豆浆的锅炉,她思索了好一阵,“锌厂啊,好早之前就没了,那我们也不太记得清,毕竟没在里面搞事。”
她是河南人,今年62岁,来长沙四十多年,也算是在这落了根。当年朱蕊跟随丈夫的脚步来到三汊矶,周边都是低矮的农房,没修桥,也没有便利的公交,去河东进货,她得到三汊矶码头坐船,两毛钱一张船票,晃晃悠悠荡上一个小时,长沙话也得学,不然没法做生意。
她提及印象中鼎盛时期的锌厂,说:“大呀,那还有宿舍区,有一万多人呢。”
朱蕊和丈夫在锌厂门口卖早餐,每天八九点钟的光景,工人们上班,他们就在门口烙大饼,大饼销路还不错,每次出摊也能卖得差不多。但最开始由于是外地人的缘故,他们时不时会受到当地人的排挤,有时是公安执法,有时是工商局驱赶,还有时是一起摆摊的同行,“就七七八八一些的人,有一点欺负的味道。”吵架难以避免,有时还会演变成打架——工厂门口的生意就那么点,僧多粥少,本地同行只想把他们赶跑。
“但锌厂的人会维护我们,他们看我们做生意受欺负,会有点打抱不平的感觉。”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朱蕊还是有点感动,她记得有些锌厂的人看她遭到本地同行的排挤,便故意不买其他摊位的早点,只买她这一家,“有的人甚至发话,‘你有种跟我搞’。”
天心区锌厂家属区,但实为后并入锌厂的员工住址
这给予了朱蕊坚持下去的动力,后来她慢慢结识了一些在锌厂上班的朋友,偶尔往来,也了解了锌厂的一些情况,她回忆锌厂效益好的时候“那好得很”,但也有辛苦的一面,“当干部的,当那个教授的,工资高,普通工人的生活也不行。”
朱蕊经常目睹从工厂下班的工人,没技术的苦力通常一出来就是一身黑,“跟农村人差不多,做事就跟农村人一模一样,反正很辛苦,”她用自己家来做类比,“如果像我们养四个小孩,他们三十几块钱一个月,养不起。”
至于破产,在朱蕊的印象中是很突然的事情,她描述那感觉,“工厂一下子就没有人上班了。”众多工人吵过,闹过,最后还是只能接受现实,自寻出路。偶尔她会觉得唏嘘,“那有本事的还能找到好的(工作),有的就不太行了。”
早些年锌厂宿舍拆除的时候,朱蕊曾目睹锌厂员工前来缅怀,“那些老员工,还是会来看看自己曾经住的那个位置,后面宿舍没了,现在也没人来了。”
但更多的时候,她没空去想这么多,自己忙于生计,工厂倒闭后她去哪卖早点赚钱,才是要紧的事,而后她跟着锌厂周围的菜市场辗转,到周遭施工的工地门口摆摊,只是偶尔抬头看见那两根显眼的锌厂烟囱,还是会感叹,“那个年代的人还是穷,还是苦。”
代号4435
与锌厂废墟一样静默在长沙城的,还有位于芙蓉区长廊路88号的韶光电子厂。去年春天,因为课程作业的缘故,我和朋友误打误撞踏入了这片区域,原本以为只是一座破落的工厂,可没想他的前身是生产军用集成电路的国营电工厂,还拥有自己的代码4435。
园区内的建筑是上世纪的红砖风格,但大多都已破败,原有的工厂大门依稀可见拆除后的痕迹,现已长满密密麻麻的杂草杂树。工厂周边是一家用简易挡板围起来的驾校,一家物流公司,一家疗养院,还有一家小餐馆,园区内的树倒是依旧生得旺盛,绿荫荫地布满天空。
肖月秀可以说是这块土地的见证者,她在这里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子,现在照看外孙,已经是第85个年头。“当学校还是一块平地的时候,我的父辈就来了。”
1960年,长沙无线电工业学校在这片远离长沙市区的荒地上创立,而后因故设立国营韶光电工厂和半导体器件研究所,最后变成长沙韶光微电子公司。其后企业几经改制与改革,原有厂房被租售,这片土地也从工业生产区逐步转变为生活社区。
肖月秀在带孙子
在肖月秀的记忆中,学校最初没有修缮好的房屋,学生们聚在茅草棚下,便算是一个简易的教室,“包括我们校长,当时都是在农村里面找房子住,很艰苦的。”
后来学校慢慢发展,在文革时期停办转建工厂,并在1971-1975年间短暂地改为半导体器件研究所,归属中国人民解放军通讯兵部第十九研究所,执行军师权限。操场,生产大楼,教学大楼,办公大楼,食堂,加工厂,肖月秀一一列举,如数家珍,“你就可以想象得到,那个时候(韶光电工厂)相当相当地兴旺。”彼时她在学校学的是机械制造,最开始被分配到机械厂,而后辗转别的厂房做了科员,一直做到1995年退休。
韶光社区的纪念牌上的工业学校学生合影
工厂最鼎盛的时候,有上千名工人,肖月秀回忆,当时上班是“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下班就是“像赶集一样”,“那么热闹,那么繁荣。” 即使已经过去快四十年,肖月秀还是想再见见当年工厂繁盛时期的样子,“那不是现在这样零零乱乱的,以前的工厂是很整齐的。”
但都没有了,经历鼎盛时期的电工厂后来因产品货不对路,销量下降,慢慢走向衰落。现在韶光电子厂所遗留的旧厂房,也都不是当时工厂的核心区域,“只是那时为了开发新产品而设立的一个楼,后面也没怎么用。”
但无论是不是核心区域,肖秀月都不会去看了,即使就住在工厂附近的韶光社区,她也尽量不会往那边散步,“看着心里难受,(原来)很好的一个地方,现在就是东零西乱的了。”
她在脑海中努力回想曾经一起工作的同事,但“叨叨不出十个人”,韶光的老人们不是跟随长大的儿女离开,就是已经故去。楼下倒是还住着自己当年下一届的学生,但也仅仅是打个照面的程度。现在,肖月秀每周最大的乐趣就是周末帮女儿带带孩子,这附近相熟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住进新的租客她不认识,也没有力气走动,“真正我们厂子的没多少人了,所以像你们这样青春的一来就带来很大的快乐。”
但在被问及有没有什么怀念的时光时,肖秀月的眼眶还是有些许湿润,“怀念,回忆……”她反复琢磨着“怀念”这个词,有些哑然,“当时韶光电子厂很繁华的时候我们觉得是个依靠,现在我们也老了,也讲不出什么东西了,它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拒绝再作下一步的阐述,不愿陷在回忆中。
失落的废墟
长沙的倒春寒持续时间有点长,我第二次踏入三汊矶地区时,湘江边的风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我试图去寻找朱蕊口中三汊矶码头的痕迹,但一无所获。江边铬盐厂的防治工程牢牢占据了并不开阔的道路,呼啸而过的车流呼应着冷冽的寒风,只有一位来此地吃酒的老大爷陪我艰难行进着。
码头旧址没找着,倒是找到了最近游客热衷打卡的“长沙看海地”,但你很难将眼前“塌方危险,请勿靠近”的提示牌和网上光鲜的长沙看海图联系起来。带有些许裂缝的桥墩,硬生生地被重塑成了“看海胜地”。
长沙新晋网红打卡地
锌厂也曾有这样焕发另类生机的时刻,2010年,《快乐男声》宣传片在此处取景,一度让破败的长沙锌厂重新走回大众的视野:拍婚纱,废墟探险,写真,现在小红书上搜索“长沙锌厂”,仍能看到不少废墟爱好者前来打卡。但被遗忘似乎是旧工厂不可抗拒的命运,朱蕊的丈夫直言:“现在提起三汊矶,可能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了。”
2018年,长沙锌厂入选第一批中国工业制造遗产名录,它被赋予了这样一段入选理由:“初创时是当时中国唯一的近代化炼锌厂,结束了我国1000多年来的土法炼锌历史,也打破了国内市场洋锌一统天下的局面,被列为当时湖南省四大工矿企业之一。”但四年过去,它也只是一个被录入名录的字符,和周边的岳华村一起,破败又孤独地矗立在三汊矶地区。
实际上,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已经公布到第五批,但普通人说得上名字的并没有几个,而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已评选出的1154处世界遗产中,中国的工业遗产入选数量为0。
韶光社区一角
在防空洞打牌的韶光社区老住民
但或许名头已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废墟里的人,有没有走出废墟。去年春天,我们越过韶光电工厂旧址,发现了仅一墙之隔的韶光社区,规整的街道,生机盎然的绿植,傍晚时分火热的广场舞……而好不容易搭上话的老奶奶,却也是急匆匆地走过,奔赴防空洞改造而成的简易“麻将馆”。
就在与我们交谈的过程中,肖秀月的孙子一直不安分地玩闹着,好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故意露出生气的表情,对孙子做出暂停的手势,但旋即又笑了。而临界到眼眶的泪水,也在这慈爱的愠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文中朱蕊、肖月秀为化名)
参考资料:
1、城市记忆 《档案里的长沙|长沙锌厂》
2、冰点周刊 《不是所有工业遗址都能成为“首钢大舞台”》
3、城市记忆 《老长沙记忆中的三汊矶:曾经只能靠轮渡前往》
4、城市记忆 《韶光社区里的光华》
作者:覃逸
一个有点社恐的新闻学子,正在跌跌撞撞中认识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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