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网记者 游天燚
“是出众的社交能力让他们成为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生赢家。”2月28日，自称作家、演说家、潜能开发权威、吸引力文化董事长的杨涛鸣，在其抖音账号发布一条视频，评论热播剧《狂飙》中的高启强和陈书婷。此后，这个拥有127.3万名粉丝的账号再无更新。
就在视频发布的前一天，浙江吸引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吸引力公司）被警方立案调查。知情人透露，杨涛鸣及其弟子张伟玉（吸引力公司法定代表人）在内的20余人被刑事拘留。
早前的2月22日至24日，杨涛鸣在宁波市一家五星级酒店内召开千人培训班，向来自全国各地近千名学员传授如何开发潜能、有逻辑、有技巧地说服他人从而暴富的成功学课程。
“要成功先发疯。”杨涛鸣宣称自己从2012年开始从事成功学培训。人民网《人民直击》记者采访的40多名弟子和学员里，有痴迷成功学，透支信用卡，网贷负债十余万元缴纳培训费的；也有不顾亲友劝谏，声称“跟随杨涛鸣一辈子”，最终导致家庭濒临破裂的。
2月23日，杨涛鸣在宁波某酒店开展成功学培训课程。 受访者供图
“传奇”人设
“经世界顶级大师点化，360度转变自己的人生。”网络上的杨涛鸣有很多头衔，“全球知名演说家”“行销大师”“教育家”“企业家”等。
杨涛鸣自称遇到“成功学大师”陈安之指导后，从一个没有自信、口齿不清、流浪街头的农村青年变成一个在“25岁成为国家级实战性讲师”“26岁帮助600多家公司倍增业绩”“27岁创立吸引力公司”“28岁开上劳斯莱斯，在全国各地巡回演讲数十场，场均人数超过1000人”。他向学员展示自己和豪车的合照，自称亿万富翁。
2019年，陈安之被《消费日报》曝光“涉嫌精神传销”“有害培训”，此后消失在大众视野，这并未影响杨涛鸣在圈子里的热度。
吸引力公司的注册地址位于宁波市鄞州区的一栋四层小楼，带独门小院。当地二手房均价超过2万元/平方米。曾和杨涛鸣接触过的多名学员称，吸引力公司是杨涛鸣运营成功学的大本营，公司员工多是“交钱拜师后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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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红交了14万元后一度成为公司员工。她向记者提供的杨涛鸣宣传视频中，字幕上介绍“国学大师”“中国礼仪教母”“中国领导力权威”“中国品牌战略系统”创建人等人祝贺他“事业成功”“值得学习”；在另外一段画质看似年代久远的视频中，自称“世界两性关系学专家”和“世界催眠大师”的两名外国人以信誉为杨涛鸣担保。杨涛鸣《说服智慧》一书中，也引用上述两位专家的语句来增加内容说服力。
这些视频被当作一种广告。王红说，得到知名人士的认可是一种成功，也是学员崇拜他的主要原因。
“心灵鸡汤”还是“诱导消费”？
喧闹的音乐声中，台下的学员们把手举过头顶，随着主持人的呐喊，掌声响起。这个仪式性的步骤过后，杨涛鸣被5个西装革履的安保人员围着护送上台。台下的学员发出尖叫，直到他上台后举手向台下示意，音乐声和尖叫声才停下来。
2月22日至2月24日，在宁波市一家五星级酒店会场内，连续3天重复上演着这个场景。
这场名为“超级说服力”的课程费用是993元/人，内容是“有逻辑、有技巧地说服他人”。
安保人员的阵仗和学员们卖力的尖叫声，让待业青年王钧有了追随杨涛鸣的想法。
培训从“学会感恩”开始。王钧被杨涛鸣问，“最想感恩的是谁？”
“最感恩我妈妈，她教我做事要敢做敢当。”王钧有些紧张，双手捏紧话筒回答。台下年纪稍长的学员拍手鼓励。随后，王钧说起母亲照顾他的细节，在伤感的背景音乐的烘托下，有学员抹起眼泪。
感恩话题结束后，杨涛鸣讲述了自己的创业经历，又挑选一些学员讲述各自的坎坷经历，然后让学员冥想。“让自己放松，大口吸气，吸入宇宙能量，来吸气。”
全场安静下来，学员们跟随杨涛鸣双手抬升的动作吸气，整齐发出“嘶”的吸气声……
在学员吐气之前，他要求“把负能量的吐出来，不想要的、烦躁的、压抑的、憎恨的、不相信的……”
杨涛鸣以一些学员为例，讲述对方如何经过包装，利用演讲技巧去谈合作，从而转变成富翁过程。一些自称长期跟随杨涛鸣学习的学员纷纷拿起话筒，分享其“从月入5万到月入百万的”暴富经历，对杨涛鸣表示感恩。
杨涛鸣被安保人员护送上台。 受访者供图
培训会现场播放的视频中，杨涛鸣站在劳斯莱斯、法拉利、宾利等豪车旁。学员们也开着豪车向他感恩。
江苏学员王涛说，杨涛鸣向学员们不断灌输“要成功先发疯”“把自己逼入绝境”的思想。“他推荐学员上台参加活动，交钱购买年卡课程套餐，成为弟子候选人，只要累计交满14万元就成为弟子。”
一段时长14分钟的视频证实王涛的描述，30多名学员在台上举手示意成为弟子。
杨涛鸣找到一名举手的女学员，并指着屏幕上和奔驰车合影的一名学员照片说，“她17岁，一年买了两辆奔驰车，我带的。你愿意成为下一个吗？”
“我愿意。”这名女学员回答后，便接过杨涛鸣给的一张“会务报名表”的单据。
“一辈子投资14万元，谁舍得？”杨涛鸣接着问另一名女学员，“你有没有这个魄力？”
“你这样问，我怎么回答？”这名女学员疑惑地说，“我现在没有这个实力，你这样问我，觉得压迫感有点强烈。”
面对置疑，杨涛鸣说，“我是诚心邀请你的，你以为是开玩笑，以为是儿戏吗？”
女学员解释，“上讲台并不代表一定要成交，我站上来是练胆量。”
“可以，先下去吧。”随后，杨涛鸣提高嗓门，“谁是来煎药不喝水的。”看到有人举手后，他语气急促，指着对方说，“你们下去，别耽误我时间，我现在是收钱环节，开什么玩笑。”
多名学员表示，杨涛鸣在培训现场推荐学员购买5800元的课程套餐。套餐包含价值12800元《走火大会》门票一张；价值29800元《说服力总裁班》门票一张；价值1280元的《沟通大师》光盘一套；价值5万元的课后小灶名额；还有和杨涛鸣一对一合影、在宁波驾驶劳斯莱斯兜风机会。
杨涛鸣还推出年卡服务，费用以万元为单位。一年有效期的《国际讲师班》课程卖到3万元，《与命运有约》卖到4万元，《说服力演说班》的销售价格为2.68万元。
“激发潜能”还是“精神传销”？
2021年5月，在养生行业失利的康菲购买了杨涛鸣680元的公开课。这一年，她持续刷出20多万元成为杨涛鸣的终身弟子。
“我几乎上了他所有的课程，每场都是七八百人。”康菲梳理参与课程的时间线，5月3日刷了3万元买了年卡，8月份去贵州参加活动刷了14万元。“加上各种小课和吃住花销，总共花了20多万。”
成为弟子后，康菲参加了名为“走火大会”的课程。杨涛鸣称该课程能“激发潜能”。
“光着脚从烧红的木炭上走过去，让学员克服心理恐惧，成为大胆有魄力的人。”康菲回忆“走火大会”的现场，有学员忍着疼痛从炭火上走了过去后，得到杨涛鸣的赞扬，全场学员鼓掌。
2016年，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第一时间》栏目对一场名为“走火大会”的成功学培训班进行曝光，报道称，“走火大会”变成推销大会，是骗取学员钱财的手段。杨涛鸣的名字出现在报道画面中。
康菲消费的14万元是通过刷信用卡和向3家网贷公司借款而来。她跟随杨涛鸣2年多来，并未致富，反而成为需要在每个月1日、10日、19日分别还款3000元、3000元和2800多元的负债人。“以贷养贷，我欠网贷公司近20万元，现在摆摊给别人擦鞋，每天挣100多块钱。”
康菲向记者表示，杨涛鸣曾让她拉人头卖课从中获取提成，成为成功学营销圈子里的一员。“我去找过一些朋友参与，他们觉得我花钱只是听了个心灵鸡汤，还说我被骗了。”被朋友劝说后，康菲醒悟过来，“诱导学员成为弟子是他的敛财手段。”
部分学员和弟子的交费单据。 受访者供图
杨涛鸣的另一个弟子富丽有类似经历。2020年，缴纳14万元后意识到“可能陷入骗局”，她找到吸引公司要求退款，拖延至今。
“他们要求我去宁波主会场协商退款，我没敢去。”富丽述说担心，“上课的时候，杨涛鸣说自己好几亿身家，黑白通吃，说学员不刷卡就没有格局，我怕被报复，不敢报警。”
反传销人士李旭认为，杨涛鸣和吸引力公司打着心灵培训、领导力培训、口才培训的旗号，采取心理暗示、催眠洗脑等方式对学员进行精神控制的行为属于“精神传销”。与传统传销模式相比，“精神传销”不再依靠层级返利来驱动销售，而是通过洗脑方式，使学员获得极大的精神满足，把发展新学员作为盈利的重要目标。
2020年，《检察日报》曾刊发报道揭穿“精神传销”的把戏。江苏省无锡市滨湖区检察院对一起涉及“精神传销案件”进行侦查发现，涉案人以洗脑营销、心理暗示、精神控制，以免费公益课为噱头，引导学员购买天价付费课程，涉案金额达1.2亿元，最终8名涉案人员被批捕。
“大师”落幕
2023年的春节假期结束后，张燕前往宁波跟随杨涛鸣学习，花了3万元购买了《国际讲师班》年卡，梦想从普通家具销售成为年入百万的企业老板，并参加了2月22日至24日的培训课程。
开课第一天，张燕在酒店门口看到杨涛鸣从奔驰商务车上下来，随后而来的是从劳斯莱斯里走出来的张伟玉。见到杨涛鸣被安保人员护送上讲台，以及其他学员分享案例的场景，她对“跟杨涛鸣一辈子”的说法深信不疑。
“那些分享成功的学员，都是真人真事，现场也有很多人交钱成为弟子的，都是证据。”张燕表示，“没有过怀疑，有照片和有视频能证明杨涛鸣有这个实力。”
在向学员们介绍起的成功的学生时，杨涛鸣总会提到“得意弟子”——张伟玉。
张伟玉在培训会现场现身说法，她跟随杨涛鸣学习已经10余年，在第3年，她从最初的月收入5000元到实现财务自由，在宁波买了330万的洋房，送女儿去澳大利亚读名校，成为吸引力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杨涛鸣以吸引力公司的名义开展成功学培训。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信息显示，2019年1月，张伟玉成立吸引力公司，并担任法定代表人。
有弟子告诉记者，自称董事长的杨涛鸣并未出现在吸引力公司的股东人员名单中，杨涛鸣真实身份存疑，“连名字都是假的”。
吸引力公司案件进程部分查询结果。 受访者供图
2022年4月，李旭曾表示要揭穿杨涛鸣的骗术。2022年5月，吸引力公司起诉李旭侵犯名誉权，最终以撤诉告终。
起诉风波后，不断有学员在网上投诉，怀疑杨涛鸣存在制造虚假身份、洗脑式培训、诱导消费、诈骗钱财等问题。
“大师”最终落下神坛，与弟子刘文军等人的举报有关。
2016年，刘文军花了16万元成为弟子，并开始为他介绍学员。“杨涛鸣对她动手动脚的，还威胁人家，后面人家要求退费被他们拒绝、拉黑，我就开始怀疑了。”刘文军讲述举报动机，“越来越多的学员开始醒悟，建立联系，卧底拍摄取证。”
2月22日至24日，有学员卧底完宁波的课程后，刘文军等人以诈骗为由，向宁波警方报案，并提供相应材料。2月27日，警方对吸引力公司以“诈骗案”进行立案调查。
刘文军提供的“案件进程查询结果”显示，3天后，张伟玉和杨涛鸣在内的20余人被刑事拘留，还有4人被取保候审，1人被监视居住。
宁波警方一名办案民警向记者证实了吸引力公司被调查一事。“涉及人员较多，我们现在也在找一些学员进行案件取证工作。”该民警还证实，杨涛鸣真实姓名为“杨某成”。
（文中王红、王钧、王涛、康菲、富丽、张燕、刘文军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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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赵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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