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 | 三分游、七分讲:在博物馆中触摸世界
“无论人多人少,我都毫无保留地讲解,哪怕只能打动一个人,哪怕只是种下多年之后才会发芽的种子。”
“从前家长更关注目的地,现在更关注带队老师。”
“要有学习的警觉,不然真的会被游客追上。”
我们有这么好的东西,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梁姊
“白老师,又来了一个团,还是约您的。”
春节临近,西安碑林博物馆游览逐渐升温。带团讲解、录节目,还要做功课……特级讲解员白雪松的日程被排得满满当当。下午五点半,他终于能坐下歇上一会儿。听到讲解预约接线员的喊话后,他咬咬牙说:“接了吧!”
此时此刻,距离闭馆只剩一个小时。不远处,能够代表西安碑林博物馆藏品最高水平的碑林第二展厅,依旧人头攒动。
2021年,7亿多人次走进博物馆。热度之下,博物馆不再是走马观花的消遣去处,而是汲取知识、涵养能量的精神源泉。“三分游,七分讲”,讲解,这个链接古与今、人与物的最传统也最重要的桥,被赋予更多期待。
什么样的讲解才能打动人?听与被听,关系几何?讲博物馆到底在讲什么?越来越多的人试着回答。以行动,以热爱。
白雪松在西安碑林博物馆为研学学生讲解(2021年摄) 受访者供图
“我好像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儿”
人实在是太多了。
展开全文
2019年,中华世纪坛“千年壁画、百年沧桑——古代壁画暨流失海外珍贵壁画再现传播与展示”巡回展,讲解员刘晓波看着跟着自己的人群,擦了擦脑门上急出的汗。“得有快200人,路都给堵上了。”
那是刘晓波辞职成为志愿讲解员的第三年,在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下称古建博物馆)、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和北京自然博物馆志愿讲解,每周有三个半天,在清晨穿越拥挤的车流,与等待他的游客见面。
成为志愿讲解员以前,刘晓波是一家企业的高管,一有时间就去博物馆转,国内外的博物馆看了近千家。2014年,他从北京驾车一路开到敦煌,走走停停19天。在山西隰县一个名叫小西天的禅宗寺院,看到了近千个明代泥塑,非常精美,但只有他一个游客。
那年他38岁,刚辞职不久。从小西天出来,开车过黄河时,他突然觉得,中国大地上有这么多好东西,不能没人知道。“我好像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儿。”
2016年,他成为古建博物馆的一名志愿讲解员。每周三上午讲一场,三个小时。
这确实是一次急转弯式的转行。让讲解被游客听进去,比想象中难不少。
最开始的时候,博物馆没啥游客,有时一个上午只有讲解员和工作人员“大眼瞪小眼”。有的志愿讲解员感到尴尬,把挂在脖子上的牌子摘下。他偏不,瞅准一两个看起来还挺认真的,上去自我推销:您需要我的讲解吗?不收钱。
有的人会摆手拒绝,有的人会礼貌听完……在这个过程中,刘晓波意识到,只介绍文物无法吸引游客。“太简单生硬了,游客会觉得,这个东西什么时候在哪出土,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讲解词强调“系统观”——从文物本身,讲到历史背景,讲到如何鉴赏,再讲到学界目前对这个文物存在的疑惑和分歧。既脱胎于历史,也脱胎于现实。他会告诉游客,大飞檐是唐代建筑的重要审美元素,很多人因此诟病飞檐短小意味着清代建筑审美退化,事实上,这是将美学理性强加给结构理性的说法,小飞檐反而是清代建筑技术进步的体现;在不同朝代的壁画中往往能看到相似的元素,大概是因为画匠的“底版”稿本和粉本代代相传……
这种被他称为“传播知识而非信息”的讲解方式,唤起人们对文物的兴趣的同时,也为自己吸引了一众粉丝——有的游客每周三上午都会出现在古建博物馆,一连十几周。他感到奇怪,告诉对方每次讲解的内容都一样。对方说,我就想多听几遍。有的游客把他在讲解中援引的资料整理成了一本书,非常准确完整。后来才知道她是出版社的图书编辑。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几年前,在古建博物馆,刘晓波为50个来自北京市第六十五中学的学生讲解。有个小男孩一直紧紧跟着他,那孩子知识面很广,讲啥都能搭上话。讲解结束,他们整队离开时,小男孩跑出队伍,向他鞠了一躬。
他不觉得是自己讲得好,而是和孩子们一起完成了一次与博物馆之间的“抵达”。“从那以后无论人多人少,我都毫无保留地讲解,哪怕只能打动一个人,哪怕只是种下多年之后才会发芽的种子。”刘晓波说。
“不然真的会被游客追上”
“所谓林子大了,什么碑都有”“谦虚点说,这里是全宇宙已知范围内收藏名碑墓志最多的地方”“有时候上班感觉在上朝”。白雪松的讲解中,穿越古今的通道被打开,带游客进入一个活灵活现的文物世界。
他所在的西安碑林博物馆是我国最早的“博物馆”之一,脱胎于1087年始建的西安碑林——那是北宋元祐二年,岳飞都还没有出生。这里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意味:多宝塔碑、玄秘塔碑、皇甫诞碑……唐代书法大家最好的碑几乎都在这里。
十余年的从业经历,白雪松见证了博物馆游览热情的不断升温。许多游客是西安本地人,小时候被爸爸妈妈带来看,长大后又把自己的孩子带来。
外地游客则多是书法爱好者。有的游客练了大半辈子书法,在玄秘塔碑前“跪拜祖师爷”。个子小小的书法初学者,要靠大人举着视线才能越过人群,聊起颜筋柳骨却老神在在,头头是道。
更直观的是游客们的专业化讲解需求。“提问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被问住的情况也是有的。”白雪松并不讳言,甚至有点高兴,这说明讲解员和游客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如果说从前讲解员是老师,现在倒是颇有些教学相长的味道。
从新手,到特级讲解员,再到登上《国家宝藏》的舞台,因“脱口秀”式讲解出圈走红,白雪松的讲解越来越难约。“全接待的话,一天给我30个小时也不够。”
“要有学习的警觉,不然真的会被游客追上”是每一个受访讲解员的共识。虽然对被“问倒”心态坦然,白雪松还是逼着自己疯狂学习。“吃这碗饭,如果还没游客了解得深,多少会有点没面子。”他笑着说。
从2016年开始讲解至今,古建博物馆的基本陈列没怎么变,刘晓波的讲解词则已完全不同。
翻书是一定的。为掌握现场一手资料,他经常自驾到各地走访古建筑和遗迹。翻山涉水成了常态,为随时记录,他还练出一手好画工。
在一次北京法海寺壁画的视频讲解中,刘晓波提到,画中文殊菩萨的狮奴和象奴的帝王装束是非常少见的。有人留言,说图中的狮奴和象奴是不是于阗国国王?
刘晓波坦言,这是一个非常冷门的知识。新疆、敦煌曾发现过于阗国国王做狮奴象奴的壁画,但不能因此判断北京法海寺壁画中二人的身份。“这位游客一定是看了大量的专著和论文,才能了解到这个信息。”
在自然探索机构“山原猫探索”联合创始人林毅看来,近些年,博物馆板块的火热,对他们的业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这是一个亲子研学机构,主要为6~12岁儿童及其家庭提供自然景区、博物馆的深度游览服务。“从前家长更关注目的地,现在更关注带队老师。”林毅说,公司有一位毕业于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老师,主讲中国地质博物馆、国家动物博物馆等生物演化主题,只要开团就会“秒空”。
林毅认为,这种变化来源于消费者消费需求的转向,之前只是想要度过一段愉快的亲子时光,如今越来越多人愿意为知识付费,哪怕需要一些门槛。公司有一位叫威廉·林赛的外籍老师,有三十余年研究和保护长城的经历,并著有7本长城相关书籍。他多数时候用英语讲解,但也是预约的大热门。因为很多人想要从另外的视角,多元化地关注和了解长城。
“对喜欢博物馆的人们最真诚的回馈”
被“博物馆热”催生出的改变不仅发生在讲解员身上,博物馆爱好者、博物馆领域自媒体创作人龙晓宾观察到更多细微、重要的改变在发生:展区里,灯光变得柔和了,拍出来的照片明暗得宜,细节清晰。许多名字复杂的展品,被标注上了拼音。“人们对博物馆的心理门槛一下就降下来了。”
最令他欣慰的改变来自布展。国家博物馆地下一层的展品西周利簋是龙晓宾最喜欢的展品之一,这和他儿时沉迷《封神榜》有关。这尊青铜器底部的铭文,记录了武王伐纣这一重大历史事件。
为亲眼看看那段铭文,龙晓宾去了九次,但底部的铭文因为灯光、摆放角度等原因,始终没能看清。第十次,在国博的一个特展上,利簋的摆放终于变换了角度,他拍到了心心念念的、完整的铭文照片。
静态摆放下,游客看不清文物的一些细节是正常的。但在龙晓宾看来,意识到这个问题,并通过特展或数字手段来弥补,让欣赏某件文物的人,能够看清全貌,哪怕一辈子只能碰上一次,“就是对喜欢博物馆的人们最真诚的回馈”。
每年的新年第一天,龙晓宾都会去国家博物馆转转。作为一名博物馆爱好者和自媒体创作者,这是他的仪式感——在新的一年,去见一见“老朋友”。
刚刚过去的元旦,龙晓宾却失约了——没预约上。放开预约那天,名额秒空。他不死心,有空就去刷新页面,期待捡漏,也没成功。
“博物馆真的火了。”龙晓宾说。
他向记者展示了他在微博、抖音、B站账号“行走的博物馆”的粉丝画像。令他欣喜的是,不同于早年间一线城市白领为主的粉丝群体,现在一些三四线城市的用户,成了重要组成部分。“对一些观众来说,可能没法频繁深度游览各地博物馆,但可以通过社交媒体了解到文物的知识。”
新年伊始,刘晓波正在法海寺壁画艺术馆忙活。这位志愿讲解员,已经成为这座新建艺术馆的馆长。艺术馆依托被誉为“中国三大壁画宝藏”的法海寺壁画资源,通过数字化技术将壁画以超高清视频和沉浸式体验向游客进行展示。
为此,刘晓波还用上了早年间在IT行业积累下来的技术功底。艺术馆近4个小时的数字化内容、设计和展陈都由他一个人完成。即将在球幕影院播放的影片,剧本也是他和外包公司一起创作。他希望数字化技术不仅仅作为壁画展示的载体,也能带领游客高效深入地走近壁画,了解壁画。这些代表了明代壁画最高水平的皇家壁画,以全新的姿态,在1月18日和游客们见面。
他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轮回”,也离实现自己当年驱车通过黄河大桥时的念头更近一步——我们有这么好的东西,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特别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