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昌牙医之乡的草根史_和合_都昌_口腔

乱世是创造英雄的历史,盛世是成就草根的时代。

穷山恶水出“怪才”

鄱阳湖北岸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她的名字叫都昌。且不说其东方百慕大、候鸟天堂、洞天福地,不说都昌人明清五百年塑造了一个景德镇,就是随便指一处穷乡僻壤,其间的故事也无不让人惊叹。

在离都昌县城以东15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和合乡,属滨湖丘陵,面积仅34平方公里,却住着近三万人,人口密度达到每平方公里八百多人。人均水田面积不到两分,旱地不足四分,山林不足三分。和合沿湖有“十八咀、十八弯”,其“咀”和“弯”与浩瀚的鄱阳湖“唇齿相依”。这种“亲密”关系在江南多雨的春夏并非幸事,一次“亲密”足可以让本已少得可怜的耕地颗粒无收,让和合人背井离乡。人常以“鱼米之乡”来赞誉鄱阳湖周边的地方,却不知在过去水患频发的日子里,鄱阳湖边的女人最怕以鱼做菜,挤不出一滴油的铁锅遭遇活蹦乱跳的鱼有多尴尬。在这样的穷山恶水里要找一条活路实属不易。

然而,和合人不仅找到了活路,还一代人比一代人活得滋润。和合人的活路在自己的脚下。和合多手艺人,每到灾荒年景,都不约而同地离家谋生。

元朝,改乡为都,都昌置49都,和合之地为二都,一直沿用至民国。历史上原没有和合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设平塘、双峰、桥岭、滨湖四乡,之后四乡合一,取名“和合”,寓意“大和大合”。这次更名不仅仅是一次名称的改变,而是从骨子里改变了和合人。在苦难中挣扎的和合人其实比取名的人更能体会“和合”的生存意义。

一位叫詹竹林的和合乡老者告诉笔者一件事,在20世纪80年代,和合的手艺人常常联合起来外出“做青山”。“做青山”就是联合起来的木匠、桶匠、篾匠甚至还包括石匠、铜匠、铁匠到山里去将别人整座自留山买下来,自砍自伐,将树木、竹子制作成各种家具和日常用具,再卖到供销社。木材在石匠手里可以盖房子,在铁匠手里可以做农具,在铜匠手里能做工艺品。所谓手艺不误,手艺不富。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却能换来几家温饱。

无独有偶,在这同样的年代,和合还突然冒出一群“牙医”。有人说有几千人,有人说有上万人,钱也赚得让人眼红。一群农民居然成了“牙医”,的确匪夷所思!

20世纪80年代走村串户的牙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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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铜匠的工艺造牙

为追踪这一段历史,我通过很多转折关系找到了和合乡七房村一位老人,他叫詹喜助。据说,他是那个年代“牙医”的“原始天尊”之一。

七房村分南北两头,有三千多人,拥有一个大湖湾。詹喜助住在北头的一栋四层的小别墅内。老人有七十多岁,仍然是浓眉黑发,胖墩墩的脸上白白净净,没有一点风尘的痕迹,倒是他蹒跚的步履和几根长长的寿眉暴露了他的年龄。老人与我聊天总是乐呵呵的。老伴在外屋打麻将,急着要外出,几次骂骂咧咧闯到后屋让他去顶替,也没见他发脾气,只是回以乐呵呵的笑声,弄得老伴哭笑不得。

聊起当年做“牙医”的经历,詹喜助说那就像昨天的事。七房村人上半年种田,下半年到湖里捕鱼,看似忙忙碌碌,其实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詹喜助15岁跟人学“打铜”(铜匠)。说是打铜,除了打造铜制品,也做生铁补锅,打银手镯、颈项圈之类的首饰。他年轻时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因为种田捕鱼苦,才去打铜,没想到打铜更苦。一是铜匠担子不轻,一头风箱一头铁砧,还有熔炉和其他工具,人称背在背上的“香火祖宗”。二是在外风餐露宿,饱一餐饿一顿,与乞丐无异。1973年,也就是他大女儿出生那年,赶上“破四旧”,他的“香火祖宗”被当成“四旧”收缴了。詹喜助趁机丢了这门手艺。

在家混了几年,朋友老熊邀詹喜助去“做牙齿”(镶牙)。詹喜助说,俺哪晓得做牙齿。老熊说,会打铜就会做牙齿。詹喜助听老熊说明原委后,便笑呵呵地随老熊做牙齿去了。

牙齿的功能除了切咬、咀嚼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保持面部外形和辅助发音。脸部美丑,牙齿起到关键作用,因此才有了口腔医学美学。中国人是最早懂得牙齿在人体美中的作用。《诗经》有云:“齿如瓠犀”。西周《礼记》云:“鸡初鸣,咸盥漱。”汉·焦赣《易林·小畜之大有》曰:“金牙铁齿,西王母子。”唐·李峤《贺圣躬新牙生表》亦云:“《易》有四营,金牙为寿考之象。”中国人用象牙、兽骨刻成牙, 用铜丝或肠线结扎在真牙上修复缺牙,其方法比欧洲要早几个世纪。中国古代口腔医学也有四大发明:银汞补牙,蟾蜍术杀牙髓神经,唇裂缝合和牙刷。

口腔是一门学问,牙齿是一个人的“门户”。一个农民走进这座门户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招摇撞骗”的疯狂

镶牙主要是包牙和补牙,也兼拔牙。包牙纯属为了美观,黄金包牙为上乘,白银包牙次之。金牙银齿原属富贵人家的专利,镶牙流入民间,亦有少数头面人物效仿,以示身份。用不起黄金白银,便用黄铜。然而黄铜容易氧化变色,不久就变成黑牙,徒增笑料,包牙的人便少了。后来有类似于黄铜的合金出世,包牙不但不变色,且越用越明亮,包牙才真正成为民间一种时尚。补牙是用制作好的牙粒填补半空缺和空缺的牙齿,再用钢丝挂靠在左右两侧的好牙上或牙套上,因为价格原因,殷实人家才偶尔用之。拔牙就是拔掉龋齿。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人多为之。

镶牙的担子比打铜的担子要轻便得多。一个用于磨牙的脚蹬车(马尾车头),踩蹬踏板,带动轴承和小钻头快速转动,摩擦修整牙齿。还有锤子,铁砧,拔牙钳,一个带风箱的炉子。用的材料也很简单,牙粉、牙龈粉或自凝粉,黄铜抑或类似于黄铜的合金,又称“黄金片”,钢丝、棉絮等物件。那时的农村还很穷,黄金基本不用,白银也用得极少,成本太高,所以一般不用预备。

我提到詹喜助做牙医的往事,他第一句话便是,那都是招摇撞骗。其实听完他的一段历史,觉得也不尽然。有了打铜功底的詹喜助,塑物造型自然不是问题,稍加点拨,包牙和补牙便得心应手,反而是拔牙让人捏了一把汗。拔牙没有任何医学防范措施,就是用拔牙钳夹住龋齿,像拔一颗钉子。拔完了,再用棉絮塞在空缺处,便算了事。即便是牙龈大出血,也是一走了之。有时还拔错牙,龋齿没拔,却拔了好牙。那时候的老百姓还真是纯朴,对任何人的过失都能包容。

20世纪70年代末,詹喜助与老熊到了星子,一群男女正在栽田。老熊冲田畈里吆喝,镶金牙。生产队长问,多少钱一颗?老熊说,如果镶的人多,算你两块好啦。田里的男女以为捡了个便宜,都蜂拥而来。詹喜助与老熊在田塍上没花到半天时间,便赚到了五十多元钱,相当于一名机关干部一个月的工资。

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詹喜助又学会了做瓷牙。在萍乡,他替一个香港人补一颗瓷牙。詹喜助花半个小时补好了。香港人让詹喜助说价钱,詹喜助伸出一根指头。香港人便往摊位上丢了拾元钱,詹喜助没作声。香港人见他不吭声,又丢了拾元。詹喜助仍没作声,香港人继续丢钱。如此往复十余次,香港人问,够意思吗?詹喜助说,足够了。后来,詹喜助又为萍乡一名记者补了一颗瓷牙,没想到记者写了一篇报道在《萍乡日报》上发表了。自此,詹喜助所住的萍乡旅社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詹喜助在萍乡旅社一住就是三年。

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和合人镶牙通过师傅带徒弟,或兄弟姐妹、邻里、宗亲、朋友之间连师徒都算不上的帮带,走出了一批“做牙齿”的人。虽然没人知道他们赚了多少钱,但他们毫无疑问为后来的发展赚到了第一桶金。

黑摊惹来灭顶之灾

和合人镶牙起源于铜匠可追溯到清朝中叶,有名有姓的手艺人亦可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合乡畈上杜家杜明华在九江市四码头开镶牙店,生意就非常红火。和合乡上湾熊家熊金寿、熊贤为是20世纪40年代景德镇有名的镶牙艺人。熊金寿还从用烘炉烧制瓷器中得到启发,用高温烧制金属牙、金属牙套或用造牙粉烧制本色牙齿。

和合人做牙齿原是当作一门手艺,并且是一门一学就会的手艺。然而,他们一直在触碰尚不规范的医疗市场底线而不自知。他们走南闯北,穿梭于城乡,拔牙、洗牙、补牙、牙齿矫正修复,甚至还种植牙齿。摊位铺开,一声吆喝,吃五谷杂粮的人,谁的牙齿还没个毛病?只要能赚钱,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中国这么大,只要不走同一条路,谁能找到他们?

还真有能找到他们的人,谁?还是记者,并且是级别不低的记者。黑摊、无证黑牙医和医疗事故频繁被媒体曝光,有的甚至触犯法律被依法处理。和合“牙医”成了过街老鼠。

和合的名声臭了,和合的“牙医”也销声匿迹了。

都昌和合人詹菊生创办的上海茂菊口腔医院医生正在做植牙手术

夺胎换骨东山再起

沉寂了多年的和合“牙医”去哪了?和合乡政府分管这项工作已有十多年的郭明心给了笔者一组数据,数据来源于前几年乡政府的一次专门调查。

和合乡有12个村委会,农业人口29555人,在口腔产业的就业人数是7955人,其中超千人的村有两个,滨湖村1093人,黎明村1066人。从事牙科产业链的主要类别有义齿加工、齿科耗材、口腔医疗器械、牙科医院、口腔门诊、从业人员培训。就业人员分布的主要城市有北京、上海、深圳、南昌、苏州、东莞、绍兴、宁波、无锡、常州、佛山、江阴、普洱、杭州、长沙等几十个城市。这组数据告诉我们几个信息,一群洗脚上岸的农民不再走乡串户、摆摊设点了,而是堂而皇之进了城,而且是大城市。他们不再漫天要价赚昧心钱,而是光明正大办起了口腔医院、口腔门诊、口腔医疗器械和耗材企业,成了老板或者白领。詹喜助告诉笔者,仅七房村开口腔专科医院的就有十多家,办口腔门诊的有几十家。

他们中最为耀眼的当属刘志杰、詹菊生和熊志刚三人。刘志杰, 40多岁,黎明村人,注册成立了“北京维尔口腔连锁医院”,总部在北京,下设北京6家、上海2家、武汉1家共9个连锁医院,年收入超千万,资产过亿。詹菊生,60余岁,黄金村人,注册成立了“上海茂菊口腔医院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在上海有8家、杭州3家茂菊口腔分公司,年收入数百万,资产过亿。熊志刚,30多岁,上湾熊家村人,在上海设有19家口腔医院或牙科门诊部,年收入数百万元,资产数千万。据不完全统计,和合从事牙科产业年收入超百万者10余人,年收入50至100万元者百余人,年收入20至50万元者300余人,年收入10万元以上者超千人。

什么力量让和合人在十多年内便脱胎换骨了?除了那并不干净的“第一桶金”,还有什么?答案还得从詹喜助这样的农民身上去找。首先是当过一回“过街老鼠”的和合农民良知觉醒了。这也是为什么詹喜助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都敢于坦诚相见,他的过去就是“招摇撞骗”。其次是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了中国农民的远见卓识。很多伟人和社会精英都是农民的儿子。詹喜助还没有成为“过街老鼠”之前便大病了一场。他痛定思痛,把自己的儿女都送去学口腔专业。现在他大女儿、女婿在北京开了两所口腔专科医院,儿子在北京开了一个口腔门诊,小女儿、女婿在长沙开口腔专科。和合“牙医”很多第二代和第三代上大学首选专业就是口腔专业。再次就是和合几代人都在走“和合”之路。他们遇到难处,相互帮助,同舟共济。有的人自己没证,就请有证的来,自己当老板。

走路的人多了,路才越走越宽。

小口腔成就大产业

有一组数据显示,全国青少年龋齿率平均高达80%以上,成年人牙周患病率平均高达90%以上,老年人牙齿保有率低于40%。与之相对应的口腔专业,发达国家牙科医生与患病人群比例约为1:2000,我国约为1:8000,口腔专业人才极为短缺。

和合牙医的“和合”之路远不止于此。和合口腔产业一直在不断地向周边乡镇辐射。至2020年,都昌共有10万余人在全国各地从事口腔行业工作。由都昌人创办的各类口腔诊所(医院)达10000余家,遍布全国各地,并创出了维尔、华齿、茂菊、摩尔、瑞都、华尔康、名冠等众多知名口腔品牌,每年都要为逾千万患者提供口腔诊疗服务,年产值几百亿元。口腔产业已经成为都昌县外向服务型经济的一张闪亮“名片”。

为了更好地抱团发展,近年来,都昌牙医先后组建了北京、上海、浙江、江苏、天津等15个省级分会。2019年1月,又成立了都昌口腔协会总会,吸纳会员2000余人,有口腔医院及门诊3083家加盟,构建了“县级总会、省级分会”的层级联盟新模式。2020年1月,都昌县建成了华东地区第一所人类口腔博物馆,总面积达1500平方米。博物馆分上下两层,一层展示了人类口腔发展史和都昌口腔在全国的分布情况,二层运用声光电多媒体手段演绎现代口腔的科普知识和先进设施、现代手法在牙科上的运用。2020年8月,口腔总会举办第一届全口可吸附性义齿技术交流会,协会成员100余人参加了交流会。2020年9月,都昌县中等专业学校口腔修复暨椅旁数字化专业举行开班典礼,标志着都昌口腔人才培养基地正式启用。2021年3月,都昌县芙蓉山工业园口腔产业园项目正式开工建设,总投资2.2亿元,可容纳20余家口腔企业入驻。

一个百亿产业集群的都昌口腔产业如初升的太阳,一个承载 “中国牙都”的梦想正在路上。这一切都来自一群草根集结的“牙医之乡”。(九江日报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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