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内蒙古人。著名诗人。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诗刊》主编。)
这几日,手机被“曹文轩”三个字刷屏,便努力回想与曹文轩的初次见面,不知为什么竟然想不起来了。记忆鲜明的一次应在上世纪80年代初,《文艺报》主办中篇小说评奖读书班,那时分为初评和终评。初评委大多由年轻的批评家和编辑充当,曹文轩、高红十、胡永年、黄国柱、张西南等都干过这份工作,记得当时中国作协在颐和园佛香阁下有座宅院,古色古香,便成为举办评奖读书班的最佳场所。
我当时是《文艺报》比较年轻的编辑,常常因事住在这幢古宅,我说的“因事”有点矫情,其实是因为这宅子太古老太宁静,副主编唐因觉得瘆得慌,我便借机陪住了几日。
忽一日飘起了大雪,昆明湖冻得很瓷实,我在早饭后便约上曹文轩、高红十和胡永年,踏雪走过昆明湖,湖面一望无际的白,一览无余的平,雪在脚下“吱吱”作响,我们快乐地边聊边走,此时一个游人都没有,诺大的颐和园仿佛只有我们几个童心未眠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毕生难忘的场景。
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
曹文轩开始创作儿童文学,他为中国80年代初期的儿童文学园地迅速提供了《弓》《古堡》和《第十一根红布条》等一批个性鲜明的短篇佳作,然后参加各种不同规格和类型的创作研讨会,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在文学前辈面前他显得倔犟和认真,把北京大学的校风与学风无保留地展示在儿童文学同行面前;在文学同辈面前他却宽容和谅解,尽情展示自己的学养和修养,所以曹文轩很快成为各种会议的中心和主角,杰出的表达能力、缜密的逻辑思维加上良好的学术训练,当然还有英俊的仪表和近乎羞涩的微笑,“曹文轩旋风”就呼啦啦地刮了起来。
记得在庐山新潮儿童文学丛书编委会上,文轩虽然仍是会议的主角,可我无意中发现他与《文艺报》副主编唐因有相似的性格弱点:怕黑夜里的孤寂,这也许是不少才华卓异人物的通病:敏感。
文轩向我们抱怨,说夜里总梦见一个戴白帽子的老太婆无声地立在自己床头,很吓人,他坚决申请搬到夏有志的房间去。
事后我观察了一下,这是一家解放军疗养院改造的宾馆,每个人床头旁都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氧气瓶,半夜里望上去,氧气瓶上罩着的护士帽的确瘆人,后来我专门写了一篇有趣的散文《庐山鬼趣》来讲述这段经历,不过这已经是30年前的往事了。
“庐山鬼趣”之后,由文学讲习所七期和八期共同组建的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开学,曹文轩成为班主任,从此开始了我们之间亦师亦友的岁月,一直到今天。
文轩发自内心地喜欢北大,推崇北大,他为我们讲述“思维论”,每次阶梯教室都挤满了人,当然第一二排的必定是些风姿绰约的女同学,“曹粉”,这让作家班某些自命不凡的男同学心生嫉妒,可曹老师的课的确讲得好,不服还真不行!还有就是班主任的责任心,无与伦比的充盈和澎湃,文轩关心这些比自己年纪大得多的同学,从学业、论文直到生活琐事,无例外的投入,从这个意义上说,文轩是当之无愧的一个好老师,称职的班主任。
在儿童文学创作上,文轩有坚定的艺术主张,有一个评论家总结文轩的创作印象是“一束浪漫主义者的心灵之光”,深得他首肯。他自己也明确地表示过一个观点:“儿童文学作家是未来民族性格的塑造者。”此外文轩注意对语言的试验,在不少作品中显示出这种发自一个优秀作家心灵深处的艺术自觉,在一次演讲中他说过这样的话:“我蔑视那种浮躁的、轻飘的、质量低下的愉悦。文学,尤其是儿童文学,正丢弃安徒生的传统格调,片面地、无休止地去追求那种毫无美感的、想象拙劣的愉悦。就我所看到的许多童话和卡通片,给了我这样一个让我厌烦和恼火的感觉。他们把天真好奇的孩子吸引过去,挠人以痒,使孩子们发出一阵阵空洞的、毫无高雅气息的傻笑。它们对孩子的文化教养、对孩子的性格塑造,毫无意义。”
文轩说这话时是在1992年,可仔细琢磨一下,对今天的荧屏仍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这就是一个在创作与理论上能“双管齐下”的优秀作家深刻的洞察力,说前瞻性思维也成。
这些年来我出席过无数次与文轩相关的颁奖会、研讨会、新书发布会,我对他的“三优加一”型的总结也渐渐广为人知。何谓“三优加一”型?第一,文轩具备优雅的写作姿态,他从不草率地对待自己的创作素材和小读者;第二,文轩具备优美的语言风格,他对中国儿童文学中语言的考究乃至挑剔尽人皆知;第三,文轩具有忧郁的审美情怀,他固执地追求忧郁美给予读者的灵魂提升,在《草房子》《红瓦》和《青铜葵花》几部代表作中尤为突出,何为“加一”——幽默感。在文轩《我的儿子皮卡》的系列小说中,让我欣赏到从前不曾表达的内在幽默;在“丁丁当当”系列中,这种幽默感更具人文情怀,因为他所描写的主人公是“智障儿童”,悲天悯人的大爱,借助内在的、不露声色的幽默传导给每一个读者,童心与纯真在文轩笔下,便具有了耀目的光芒。
去年12月受文轩之约赴南京出席《草房子》300次印刷庆典,同时《青铜葵花》英文译本面世,我即兴为文轩写了一首小诗道:“奇葩一束迁英伦,字字当铸钟鼎文。江南才子拈诗笔,饱蘸爱心写童真。”文轩在庆祝会上表达了对故乡出版界浓浓情谊和感恩心态,他把江苏少儿社戏称为“老东家”,言外之意自己是“文学长工”。说“长工”不如说“劳模”更贴切,他真是儿童文学界著作等身、勤奋耕耘的劳动模范。
在文轩即将奔赴博洛尼亚前的今年3月底,北师大首届“原创图画书2015年度排行榜”举行发布会,他由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出版的图画书《夏天》,从入围的六百多本图画书中脱颖而出且排名第一,我为文轩颁发了证书。在即席发言中,文轩讲述了一个柠檬黄蝴蝶寻找花海的故事,奇幻中色彩迷离,诗意里充满阳光,这应是他下一本图画书的成熟构思。
追求花海的柠檬黄蝴蝶扑入水中后消失了,一种鱼却出现了,这鱼有个美丽的名字:柠檬黄。
此时的曹文轩,距离荣获国际安徒生奖还有5天,他即将到意大利亚平宁半岛,去我们熟悉的会展名城博洛尼亚出席国际童书盛会,“百道网”的一个记者小心翼翼地向我提问道:“你怎样看待曹文轩先生这次角逐国际安徒生奖?”
我回答道:“我一直认为曹文轩获奖没有悬念,这是我们应该有的文化自信。文轩获奖是国际安徒生奖的光荣,落选则证明评委的艺术眼光有问题,起码是这个奖项的一大遗憾。”
也许我的回答太过肯定和敏感,那位记者采取了回避的方式,没有披露这段话。
曹文轩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判断不仅仅是出于几十年的友谊,更多的是对他作品和人品的了解,对中国儿童文学几十年创作成果的研究,所以一个甲子的国际文学奖项首次给予曹文轩这样一位中国作家,的确应得上两个中国成语:一个是“实至名归”,一个叫“水到渠成”。
为我的班主任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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