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本文想阐释的是石涛在成为职业画家之后创作的作品中对传统文人画含义的一些改变。石涛出生在清朝建立之后,但为什么他的画中却从未出现过满清形象的人物?他存世的画作中仍然表现的是一个不复存在的汉文化精神空间。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本文第一章通过梳理石涛的生平从而勾勒出画家所处的时代的政治和经济的大环境,通过描述画家在其生命历程的各个阶段所做出的不同选择从而揭示出其复杂的身份认同问题。
第一章石涛生平
第一节从出生到中青年时期
1642年石涛出生于桂林的靖江王府,朱若极是他的原名。此时正是明朝末年,清兵入侵的同时又爆发了李自成起义,他出生之后不到两年明王朝就陷落了,由于靖江王朱亨嘉自称监国,脱离南明朝廷的控制,致使整个靖江王族遭遇灭门的屠杀。此时尚在襁褓之中的石涛被家中的仆人偷偷抱出,藏身于清湘(现在的全州)城郊的一处寺庙之中,并在此度过了他的童年时光。1652年,石涛十岁之时离开清湘来到长江南岸的武昌,在一所寺庙中居住了七年的时间,在此期间他开始学习绘画,他最早的绘画老师陈一道是一位在明朝灭亡之后为清政府服务的官员。
1661年,康熙帝即位,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可以否认明王朝早已大势已去,清政府正着手开始恢复经济、文化、商品市场等各个方面的秩序。此时的石涛仍然在犹豫应该拜在哪一位禅宗大师的门下而他将要做出的选择并非仅仅是宗教信仰上的选择也同样是政治倾向上的选择。在对明朝遗民持有同情态度的汉月法藏大师和为清政府服务的旅庵本月大师之间他选择了后者,这也就是意味着他务实的选择了臣服于清政府之下。
图1.1石涛《水仙》1663年《石涛书画全集下卷》第366页
但在个人情感上却并非如此,在他1663年至1664年间的画作(石涛存世最早的画作)中可以发现他对明王朝的怀念之情(图1.1)。画中的水仙让人联想到与石涛有着相似身世的宋朝遗民画家赵孟坚所酷爱描绘的图像。水仙象征了石涛对前一个朝代的忠贞。在题跋中石涛提到画中的水仙是洛神仙子的化身,在山石中散发着高贵脱俗的气息,这也可以被理解为石涛对自己皇族身份的暗示。在出于同一系列的册页中的一幅名为《读离骚》(图1.2)的画中,一位僧人正坐于荡漾在湖心的小舟中读离骚。《离骚》是明代遗民无比推崇的经典读物,石涛借此举表达了对故国仪式性的哀悼。这两幅画作和石涛的很多画作一样就如同他的视觉日记,通过结合题跋的诗文画家将自己的经历和画中人的故事或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图像联系在一起。
在经历一番波折之后,1665年石涛终于拜旅庵本月为师,此后便开始了在浙江、江苏和安徽等地的游历。他穿梭于江南一带的临济宗寺院,但最后在徽州地区找到了志趣相投的群体。在新安(现在的歙县),这个徽州地区的首府城市,石涛被吸纳进入了当地富有的商人和文人的社交圈。在这段时间里石涛两次登上了黄山,并得到了当地太守曹鼎望的资助。徽州地区是当时很多富有的商人的故乡,徽商是明末清初文人画最重要的赞助者。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了石涛的长期赞助人。
1671年,在旅庵本月大师的建议下,涛开始着手于安徽宣城郊区的广教寺的修复工作。但在修复工作还没完成的时候西南地区爆发了三藩之乱,让整个国家再次陷入动荡的状态中。第二年,歙县和宣城也发生了农民叛变,石涛也不得不在清政府派兵镇压叛乱之前为了躲避战乱逃进了山林之中。在亲身经历这次叛乱之后,石涛通过的画作和题跋中的文字表达了他对此次叛乱的态度,与大多数汉族的民众一样,他也不愿再次回到明末清初的战乱状态,且希望叛乱可以尽快平定。而这种态度更深层的含义则是暗示了自己愿意与清政府达成协议,不与吴三桂的叛军合作推翻清政府的统治。
1674年局部地区的叛乱已稍显平息,这一年所作的一幅名为《自写种松图小照》(图1.3)的画中,石涛将自己描绘为坐在画面中央的白衣僧人,周围环绕着松树和山石,一只猴子和一位小和尚正为他送来种植用的松树苗。石涛在画中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有主导权的监督者形象,图中的题跋文字也清晰地显示出这是一幅石涛为了纪念自己在广教寺的修复过程中所付出的努力的画作。图中的小和尚的形象颇似年幼时期的石涛,而画中的主角则是成年时期的石涛。
这暗示着石涛自幼为僧,在佛门中成长的过程,这种成长不仅仅指的是年龄上的,也包括了他在佛门中的地位的提升。石涛在画中用了一枚“臣僧元济”的印,“臣僧”意味着向清朝的统治阶层俯首称臣,因此这幅画也可以被看作是他为取悦朝廷所作。在完成广教寺的修复工作之后,石涛又一次开始了长时间的游历。1677年他在泾县结识了当地知县邓琪棻,一幅绘于泾县的画作《人马图》(图1.4)可能是赠与邓琪棻的。这幅画与石涛之前的绘画风格相去甚远,画中马匹和人物的形象明显取法于元朝画家赵孟頫,题跋的文字中也松雪是赵孟頫的号。
赵孟頫是一位宋朝皇室的后代,却为元朝的宫廷服务,明朝的遗民很不愿提起他,而石涛却对此毫不顾忌,这显示出他并不是拒绝与清政府合作的那类遗民。伯乐相马这个由来已久的传统典故赞赏的是伯乐挑选人才的眼光,石涛借助这个故事暗示了官员和他自己的关系,也表达出他想要得到对方支持的愿望。
回顾了石涛这一阶段的经历,他给人的是一种摇摆在两种愿望之间的印象。他既热衷于参加精英阶层的社交活动又希望自己能在宗教修行中有所成就,即对自己的明代皇室身份无比地珍视却又务实地与清朝官员合作甚至企图获得清政府的重视。在他成为旅庵本月大师的徒弟之后,他的画作一次又一次的反映了他的政治企图。在之后的生涯中他与满清贵胄亲近,甚至有了两次面圣的经历。但如果把这些行为仅仅解释为他追求世俗上的成功就过分简单了,因为在这些行为的背后隐藏的是石涛对他原有的身份能够得到认可的渴望。
第二节从南京到北京
1680年石涛脱离安徽宣城的广教寺,投到南京的长干寺之中,并且在那里拥有了自己修行的空间“一枝阁”。长干寺是南京极其重要的一所寺庙,所以这次经历对于石涛来说是一次职业上的晋升。此后的两年的时间中,石涛在一枝阁中闭门修炼,全身心地投入到宗教的学习中。而南京这座城市正是明朝的第一个首都,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坟墓明孝陵也位于城中,对于石涛来说,居住于这座城市让他有机会象征性地与自己的皇室家族接触,并感受到自己与故国的某种联系。
1681年三藩之乱已完全平息,这意味着康熙皇帝已经扫除了统一中国的最后一道障碍。清政府开始逐步改变政治上的态度,比如开始笼络南方一带的知识分子。石涛曾站在当时欢迎康熙第一次南巡的队伍之中,在这次经历之后所画的《探梅诗画》上石涛写到“座闻仁主尊尧舜,旧日规模或成风。”①“仁主”当然指的就是康熙皇帝,对于石涛或者更多的明代遗民而言,康熙的第一次南巡意味着对上一个朝代哀悼的结束。而1689年康熙的第二次南巡受到的欢迎是他多年来对汉族实行怀柔政策的结果,也是其统治深入内地的一次证明。
《海晏河清》描绘的就是康熙皇帝的第二次南巡,画面呈现了太平盛世的景象,画家更于画上题道“东巡万国动欢歌,歌舞齐将玉辇迎。方喜翔风高岱岳,更看佳气咏芜城。”②在结尾处石涛又一次地用到了“臣僧元济”的落款,可以看出这是一幅石涛想要献给康熙皇帝的画作。石涛一生中不停变换的落款反映了他复杂的身份认同感,他即是方外的僧人,文人画家又是明代皇室的后裔,每一种不同的身份都给他带来了不同的道德压力和责任。康熙的两次南巡中,石涛都想要通过献画的方式得到康熙皇帝的任用。石涛的这些行为并不是仅仅想要获得世俗中的成功,在与皇帝的两次短暂的会面和与满清贵胄的亲近中,石涛想要通过他们的皇族身份得到对自己同等的前朝皇族后裔身份的认可。
所以他希望得到康熙皇帝的任用,这样就可以使他的皇族身份在满清朝廷中得以延续。两次面圣的经历和当时清政府大举任用南方地区的知识分子的氛围,使石涛鼓起勇气于1690年启程前往北京。在博尔都的引荐下,石涛与当时著名的山水画家王翚、王原祁分别合作了两幅画作。但一开始的顺利并没能让石涛达到自己最终的目的。当时的著名的大臣李光地改革,主张回归朱熹理学,这对当时的政治环境影响巨大,导致政府对视觉作品的选择上倾向于“四王”的仿古风格的画作。所以,石涛作品注定无法进入皇家的收藏。
在1691年的画作《搜尽奇峰打草稿》(图1.6)上石涛写道“郭河阳论画,山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余曰:江南江北,水陆平川,新沙古岸,是可居者。浅则赤壁苍横,湖桥断岸,深则林峦翠滴,瀑水悬争,是可游者。峰峰入云,飞岩堕日,山无凡土,石长无根,木不妄有,是可望者。今之游于笔墨者,总是名山大川未览,幽岩独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入室,那容半年交泛滥之酒杯,货簇新之古董,道眼未明,纵横习气安可辩焉?自之曰:此某家笔墨,此某家法派,犹盲人之示盲人、丑妇之评丑妇尔,赏鉴云乎哉。”①他认为正是那些对绘画没有深刻认识的官员的无知导致他无法得到重用。
从青年时期选择拜与清政府合作的禅宗大师旅庵本月为师开始,到他在佛门之中一次次的晋升,再到两次面圣的经历,石涛逐渐地表现出他想以画僧的身份博得皇室的支持,从而完成他隐藏在心中的对自我明代皇室后裔身份的认可。但在北京的失败却彻底击碎了石涛的理想,1692年在眼看毫无能够得到重用的希望下,石涛离开北京回到了南方。
第三节南归扬州
“入水长人堕烈风,芦花深处湿衣蒙。诗书永托龙宫藏,画卷当还五岳逢。老去十分悲慨远,快来都入落花风。惭余只履东归客,一啸猿啼破梦中。”②石涛自书诗二十一首中的一段描述了他从北京南归的路途中的一次经历,在这次旅途中,他乘坐的船因飓风在河中倾覆,虽然他本人没有遇难,但他随身携带的珍贵的画作,诗文因为这次事故全部遗失。虽然损失巨大,但他用一句“一啸猿啼破梦中”来回应,即以一种一笑而过的态度面对他所遭遇的灾难和他在北京所遭遇的挫折和失败。自此,他仿佛从一场繁华的北京梦中惊醒并将这个梦抛诸脑后,重新开始了他对心灵和绘画道路的探索。
1693年他来到扬州,从此时起绘画成为了他事业的中心,以致于他开始在自己的画家和僧人身份之间产生了疑惑。在一段他的自述中便可以发现他的矛盾心理。“余生孤僻难同调,与世日远日趋下,时人皆笑客小乘,吾见有口即当哑。”①之后的画作也反映了他对自己身份的认识上的转变。1694年在一组名为《为黄律作山水册》的册页中,石涛在每幅画和题跋中分别表达了对八大山人、梅清、査士标等文人画家的敬意。在向这些前辈画家和他们的画作致敬的过程中,石涛认识到了自己和他们之间在绘画风格和品格上的共同点,同时也找到了对自己画家身份的认可。1695年的《为器老作书画册》中的一幅《树中隐者》的题跋中写道“千峰蹑尽树为家,头发蓬松薜萝遮。问道山深何所见,鸟衔果画中身穿白色薜萝在树下修行的隐士是一个道士而非和尚的形象。由于石涛的一些画作具有视觉日记的性质,画中主角的形象暗藏了石涛转向道教修行的意愿。画中的梅花这一遗民题材的象征也预示了他在之后的岁月中逐渐化解了自己身份情结。
作于1696年的册页《秦淮忆旧册》是反映石涛心理斗争的一组视觉日记。整组画作描绘的都是南京的景点,南京是明朝的开国时的都城和明孝陵的所在地寄托了石涛对故国无限的哀思。第三开中出现的梅花这个代表遗民的主题,表达了石涛对自我认同新的关注,在一幅名为《溪畔丛竹》的画中,石涛第一次使用了“大涤尊者济”这个落款。大涤是道教名山杭州大涤山中的大涤洞的名字。大涤不仅可以被认为指涉的是石涛在北上北京追求世俗上成功却以失败告终的经历之后对心灵上的洗涤,也可以被认为是他正在转向一种新的宗教信仰。
出于《秦淮忆旧册》系列的另一幅名为《江岸古刹》的画中,石涛以一个鸟瞰式的视角描绘了山顶上的寺庙群,山崖下的江河让人联想到画中的寺庙就是石涛曾经所从属的南京长干寺。但是图中的寺庙却处于远景之中,给画面造成了一种疏离之感,暗示了石涛在心理上与佛教的之间日益淡漠的情感。1697年石涛成为了道士。从青年时期开始石涛就对道教十分着迷,但他危险的身份让他不得不从婴儿时期就隐姓埋名于佛门之中。还俗则意味着公开他危险的明代皇室后代的身份,而道士身份仍然可以对他起到保护的作用。石涛所从属的内丹派主张在宗教修行的同时辅以其他的修行方式,例如绘画,也许这就是石涛倾心于道教修行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此时的石涛已经年过半百,失败的北京之旅让他重新审视自我。在经过一开始的消沉之后石涛将大量的时间投入到绘画实验当中,这不仅使他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的作品,也让他在扬州的绘画市场上受到广泛的欢迎。这为他今后建立自己的工作坊“大涤堂”积累了人脉资源和资金基础。对于身份认可的矛盾也在逐渐消减,这段时期他试图将自己的职业画家身份和明朝皇室后裔的身份一起公之于众。下一节通过描述他和远房族兄八大山人之间的来往,和他使用的落款和印章中透露的信息再加上他通过画作对早期诗文的重新诠释使石涛的整个生平得以完整。
八大山人所画的一幅名为《水仙》(图1.10)的画作上可以看到石涛的题跋,他写道“金枝玉叶老遗民,笔砚精良迥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眼空兜率是前身。八大山人即使当年雪个也,淋漓仙去,余观偶题。”①石涛在这里提到的“雪个”是八大山人的法名,“淋漓仙去”指的是八大山人于晚年还俗,抛弃了僧人的身份。八大山人是石涛所敬仰的画家,也是与石涛有着相同身世的明王朝后裔,他结束了自己的僧侣生涯,这对于石涛来说可以减轻自己在改变宗教信仰时道德上的负罪感。与八大山人这位自己的远房族兄之间的来往让石涛在隐藏了多年的皇室身份之后逐渐公开了自己的真实身份。1697年他开始使用一枚“赞之十世孙阿长”的印信。
“赞”指的是朱赞仪,他是西南地区曾经的靖江王。1701年至1702年,他开始相继使用“极”和“若极”这两个落款,并为自己添置了一枚“靖江后人”的印信。“白头懵懂话难前,花甲之年谢上天。家国不知何处是,僧投寺里活神仙。如痴如醉非时荐,似马似牛画刻全。不有同侪曾递问,梦骑龙背打秋千。”②这是《庚寅除夜诗》的第二首,石涛于除夕之夜写下了对曾经流逝的时光的回顾。在花甲之年,他提到了之前的僧伽时光,现在的画家身份,以及对自己皇族身份的矛盾心理,石涛想要通过回归生命最初的时光使自己的生命历程得以完整。
1702年,石涛于清明节前往南京的明代皇陵,对于石涛这个不知道自己父母确切身份的孤儿而言,祭拜明代皇陵是对自己双亲的一次象征性的祭拜,也是对生命起源的追溯。1706年是石涛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将自己的住所更名为“大本堂”并为自己添置了“大本堂”“大本堂极”“大本堂若极”这几方新印。大本堂是一座南京城中的宫殿,明太祖时期修建并用来教导皇子的场所。在《金陵览古》中提到“洪武元年十一月,复建大本堂于宫城内,选儒臣教授太子,诸王公候子弟皆就学焉。呜呼!大本即立,福柞斯长,二百七十余年,海宇宴安,文物盛微,烈承周汉,统秩唐宋,以砥六朝。”
石涛将自己的住所以一个明朝开国时用来教导国家正统思想的宫殿来命名,象征了他与前朝之间血脉相连的关系。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期,石涛终于为自己漂泊的一生找到了归宿。晚期的画作《江南八景册》中石涛依照他青年时期的诗作所作的图画,追忆了他青年时期漂泊的旅途,唤回了曾经逝去的时光。这套册页通过对往昔的追忆,涵盖了他作为遗民画家和皇室孤儿的最终宿命。石涛将他成为孤儿的哀痛之情和他颠沛流离的一生倾注到作品之中。在此以画家自己所作的诗文《庚寅除夜诗歌》的序最为本章的结束“想父母既生此躯,今周花甲,自问是男是女,且来呱一声。当时黄壤人,喜知有我;我非草非木,不能解语,以报黄壤。即此血心,亦非以愧耻自了生平也。”作者:方涓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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