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猪妖走出浪浪山后,《中国奇谭》给国产动画留下什么?_中国_动画_奇谭

图源:《中国奇谭》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剧照

记者 | 胡毓靖

记者 | 胡毓靖

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B站联合出品的动画作品集《中国奇谭》2月12日正式完结,8部短片出自於水、胡睿、杨木、刘毛宁等10位导演之手,总导演陈廖宇为每个导演补齐短板。

1月1日元旦上线后,中国传统的故事内核和审美风格的短片迅速为《中国奇谭》打开知名度,小野猪、狐狸公子等角色获得观众广泛喜爱和讨论,相关周边被抢售一空,二创视频接连解读、续写作品。另据总导演陈廖宇透露,《中国奇谭》已经确定将推出第二季。

《中国奇谭》为动画创作者提供了一些可借鉴的思路。另类的小角色可能更易引起观众共情、二维动画的美感从未过时,正如陈廖宇所说的,创作需要尊重观众,诚实对待自己。观众“诚实又慷慨”,有能力鉴别作品好坏,往往一个作品被质疑,并不是创作者风格化太超前,而是还不够极致。

《中国奇谭》融合了一传统一现代、一老一新的上美影和B站,前者曾以《大闹天宫》《黑猫警长》《葫芦兄弟》等经典作品陪伴数代中国人的童年,但它已许久未以这样辉煌的姿态出现在观众视野中。后者则有着高度商业化的运作机制和深入的观众洞察,以之为代表的视频平台的崛起催熟了短片市场的商业氛围,二者的合力造就了这部动画短片集的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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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美影《大闹天宫》海报

中国动画百年,“奇谭”也有文化表达

2023年是中国动画一百周年,作为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动画制片厂,上美影的文化自觉要求自己有所表达。

《中国奇谭》的企划开始于2020年底,2022年末完成,整个创作时间不到两年。陈廖宇向界面文娱聊起创作源起时表示,上美影本身就有短片创作传统,2023年时中国动画一百周年,他们想推出一部作品,对这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有所表达。此外,作为动画导演和北京电影学院动画系的老师,陈廖宇觉得中国动画当下需要有新的生命力展现,得用新人来代表动画的新生力量。

要在文化、审美、风格上有中国特性,其次主题要既具体、又开放,是陈廖宇为这个还未成型的企划最早定下的方向。这样,出来的短片才能既契合观众口味,又足够多元化。

在陈廖宇看来,“‘奇谭’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中国概念,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人们脑子里会反应出很多形象,但是每个创作者都可以对奇谭故事有自己的理解。“我认为它是一个想象的产物,是人们对未知的世界的一种想象,也可以说是对内心欲望的一种投射,甚至是说人性的某一面的形象化。”

有了概念和方向后,《中国奇谭》要找到一批数量不小的导演。陈廖宇为此设定了几个标准,最重要的是足够多元化,内容、技术和风格,至少要在一到两个维度上能有代表性展现短片的多元化。

在这个标准下,《中国奇谭》在技术上囊括了当下动画创作的主要手段和类型。既有剪纸片的《小满》、纯三维的《林林》、定格动画的《玉兔》,还有CG+手绘的《小卖部》、三渲二的《飞鸟与鱼》和二维手绘的《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

《小满》

陈廖宇的第二个标准是导演的年龄要大约在30岁到40岁间。他认为,这个年龄段的导演已经完成了创作技巧、经验的积累,又正处于创作欲望最旺盛的阶段,愿意尝试新东西,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

第三个标准是陈廖宇要对选来的导演“心里有数”。要么是学生,要么是多年的网友,核心是陈廖宇要足够了解导演。

对此,陈廖宇有一个关于花和树的比喻。在他看来,一个导演就像一棵树,他在某一个时刻开出了一朵花,也就是我们看到的作品,而这朵花是有根源的,“我作为总导演,我去找人的时候,就要方方面面打听这个人的根源。”

知道了根源,就知道了人品,才能产生信任,创作遇到难过的关口时,才能给出空间,这是陈廖宇的物色导演重要的标准,而前提是他确实认识足够多的动画导演。

比如第七集《小卖部》联合导演顾杨就是陈廖宇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第四集《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的导演刘毛宁2014年也参加北影动画系的招生考试,刘毛宁当年考试因审题偏差遗憾落选,但他当天在教室外等到天黑,给陈廖宇翻看了他画的自己乡村生活的“大本子”。二人由此相识,加了微信,成了网友。

《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

作为播出平台和出品方之一,B站在《中国奇谭》筹备中期加入了进来。B站副总裁、《中国奇谭》总制片人张圣宴回忆,2021年年中,《中国奇谭》的企划找到了他,有之前《我为歌狂之旋律重启》的合作基础,双方很快达成合作,建立了联合监制委员会。美影厂负责内容层面的统筹,主题、制作团队,B站则提供资金、触达用户的资源和创作产能上的扶持。

根据平台的用户喜好,B站动画的监制、制片也向上美影提了不少具体的建议。比如张圣宴提出要在短片中加强关键情绪点的气氛渲染,把伏笔“敲”得更明显一点,加深观众印象。在情绪被拔高之前,把“沟”挖得更深一些,让观众“爬坡”的感觉更强烈一些。

原本《小妖怪的夏天》的结尾中,导演准备的结局是一个“超出预想”的结局,小猪妖被孙悟空一棒打死了。但张圣宴认为,艺术创作者可能觉得有一些缺憾的地方才是美,“但是我们了解,90%以上的普通观众,他们可能还是会更喜欢,让他们心理上面能够得到圆满感的一个结尾。”最终第一集留下了一个更加温情的结尾——孙悟空没有打死小猪妖,反而在离去前留给了它三根毫毛。

《中国奇谭》也得到了上美影老前辈的支持。第七集《小卖部》联合导演顾杨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回忆,上美影的动画前辈经常给他们提很“前卫”的建议,创作氛围很舒服,“不像我们在外面接活时甲方乙方的关系,更像是一个集体”。

陈廖宇介绍,在《中国奇谭》剧本、分镜和成片的这些关键节点,动画《宝莲灯》导演常光希都会提出非常详尽的建议,80岁高龄的常光希经常鼓励导演们,“要做得更极致一点,更放开一点,胆子更大一点”。除常光希外,《中国奇谭》的上美影顾问还包括木偶动画《阿凡提》编剧凌纾、《大耳朵图图》策划贡建英等。

陈廖宇的感受是,像上美影这样的老牌国企,现在大家对它的第一印象可能是“老”。上美影从来就是“历史够老”,但是“观念从来不老”。

时间推进到2022年夏天,《中国奇谭》所有单集的分镜已经完成。在这之后B站给每一集做了画面效果测试,得益于是短片体量,尽管中后期各个短片进度不一样,但整体赶在年底完成,在2023年元旦上线。

“中国学派归来”与偶然的爆火

正如大家后来看到的,《小妖怪的夏天》作为第一集“一炮而红”,为《中国奇谭》开了个好头。这个故事有着天生的亲和力,用了《西游记》的背景,写了一个被生活磨擦的打工人的故事,配上轻松幽默的故事基调和叙事方法,最大范围内引发了观众共情。

《小妖怪的夏天》

事实上,将这个打工小猪妖的故事放到第一集显然是有意为之。《中国奇谭》的排播顺序由B站负责,张圣宴的想法是,不能开头就“崖岸高峻”、门槛太高,要让观众吃第一口就觉得很合胃口,然后第二集才做风格化,提一点理解门槛,让观众有一点不明觉厉的感觉。“这时候我们再辅助地把UP主的解说和对于段落的情绪的解说,他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哦!原来是这样子!那他心理上面对于这个片子的认同感就又攀升了一截。”张圣宴形容道。

播出效果正如张圣宴所料,《小猪妖的夏天》后上线的《鹅鹅鹅》是一个类似默剧的短片,有些晦涩难懂,文本信息由白底黑字的字幕提供,以第二人称代入,在UP主的带动下,故事引发了观众多元化解读,第二集播出后《中国奇谭》的口碑稳中见涨,“不明觉厉”也成为第二集的弹幕高频词。

这种作品与观众的即时交流引起了陈廖宇的思考。他绘声绘色讲述了自己在B站配着弹幕看《鹅鹅鹅》的体验,“这集开头字幕是‘这里是鹅山,是你失踪的地方’,弹幕立刻飘了过来:‘啊,不好,我要失踪。’”陈廖宇觉得这种文本互动很有意思,“这已经不是一个评论了,变成了观影者和导演一种对话的语境,另外直接体现出了这个‘你’字用的妙处。”

《鹅鹅鹅》

《中国奇谭》播出期间,B站做了力度不小的宣传。“小猪妖”到底死没死?货郎和狐狸的故事想讲明白什么道理?观众们心心念念,B站鼓励UP们投稿解读、二创、仿妆,甚至cos角色,并且每个单集都推了单独的陈廖宇和导演采访。

上美影的商城也推出小猪妖便签夹和鹅鹅鹅套娃,一经上线就被抢购一空,店铺紧急挂出公告回应:感谢剧迷的喜爱,新款周边正在抓紧设计和赶制中,机器已经开足马力(冒烟)了。

在《中国奇谭》总导演、出品方、动画行业从业者、动画系学者的视角里,《中国奇谭》的火爆有着不同的原因。

动画电影制片人、资深电影策划王双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表示,《中国奇谭》前两集十分惊艳,有一种“中国学派归来”的感觉,极致的中国二维动画审美和传统神话志怪传说的内容非常契合,让人眼前一亮。

王双认为,短片集的定位是《中国奇谭》受到广泛欢迎的原因之一。他表示,不同于长片需要平衡商业回报,短片形式下,创作者可以更尽情地发挥,单集的作者属性更强。创作者不选取动画长片中司空见惯的孙悟空、哪吒等大人物吸引观众,可以选择刁钻的视角讲故事,题材上显示出稀缺性。

《小卖部》

另一方面,国内动画短片逐渐形成的商业氛围也是重要契机。王双介绍,中国的独立动画短片在昂西、东布洲等国际动画节一直表现不错,但国内缺乏为短片做商业化包装的环境,“一种形式它能不能成功,不光是艺术的问题,也涉及到商业氛围,以及观众、市场环境能不能够去支撑这样的项目而产生。”

视频平台的崛起可能是催熟短片商业氛围的重要一环。王双认为,观众对短的内容需求在不断增加,同时在创作端短片对工业化水平的要求低于长片,B站作为视频平台此前就曾以“胶囊计划”试水短片集,与美影厂合作《中国奇谭》可谓一次升级,依托美影厂多年积淀的品牌优势将短片集更好地推向大众。

陈廖宇也持有相似的观点。在他看来,视频平台并不是简单地改变了展示的窗口,或者画面的大小,更重要的是催生了观众和作者深入及时的互动,这种互动甚至能以反动力驱使创作者和出品方的创作。

在张圣宴看来,类型是《中国奇谭》成功的诀窍。他以《爱,死亡和机器人》和《中国奇谭》作比较,指出前者是创意向技术向的短片,而后者胜在前面的“中国”两个字。“它是这样的一个类型,然后再其次它才是短片。”

相比观众与业界的热烈反响,学院派的观点则相对冷静。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教授黄石向界面文娱表示,《中国奇谭》并非横空出世的奇迹,其成功建立在大量动画创作者的默默坚守与长期累积之上,有很多独立动画也十分优秀,但很少为大众所知。

在他看来,刘毛宁此前作品《我的吸铁石和一个死去的朋友》曾经入围国际顶尖的昂西国际动画节,这部动画展现的传统文化想象力十分丰富,当时在动画圈也非常轰动。但即便如此,《吸铁石》的知名度远不如《乡村巴士》。

因此,黄石认为《中国奇谭》的爆火与精心设置的排播顺序有关,“如果《中国奇谭》没有‘小猪妖’的一炮打响和话题性传播,没有与‘996福报’这类社会性议题的结合,很难产生如今的破圈效应。”

上美影有了新IP,“国漫崛起”再出发

站在当下的节点上,有人希望陈廖宇给出一些方法论,但他觉得很难做到,“所有关于爆款的总结,听起来都有道理。但是它都像马后炮。”

他认为,这次的《中国奇谭》是上美影一次实验性的验证。有了这次的探索,上美影更有底气与视频平台和市场合作,将来还会推出更多新的短片和长片,既有偏商业的,也有偏艺术探索,甚至会尝试实验性质的动画长片。

目前,上美影已经敲定将推出第二季,《中国奇谭》连带着小野猪和狐狸公子,都有望成为上美影继葫芦兄弟、黑猫警长、大耳朵图图之后的新IP。

对于上美影和B站而言,这场1+1>2的合作的品牌意义远大于商业意义。王双观察到,上美影近几年在以不同方式接触观众,但效果更接近怀旧。现在推出《中国奇谭》这一全新的IP,给了观众管中窥豹的机会去认识新的上美影。

而《中国奇谭》之于B站则更像《爱,死亡和机器人》之于Netflix。王双认为,Netflix借《爱,死亡和机器人》在当时的流媒体大战中强化自身定位,将触角伸向动画和二次元领域,顺势开启与日本动画的合作,其策划和包装质感更像是Netflix的大型品牌广告。B站则希望巩固二次元受众群的同时,发掘动画人才,在作品中应用更前沿的动画技术和美学风格,并且通过与上美影的合作,增强动画作品的破圈性,刷新观众认知。

在国内,动画(或称国漫)的发展一直颇受关注,除了行业的探索外,观众对国产动画抱有一种别样的情怀,热切希望能在日漫、美漫的包围中打开一片天地,有时也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问国漫究竟何时才能崛起。

在陈廖宇看来,文化的主客体是相对的,没有必要总是对比。“国漫崛起的潜台词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跟过去的自己、日本动漫对比,“如果日本动漫并没有那么好,我们中国动漫就不发展了吗?就没有目标了吗?”陈廖宇反问。“从创作者角度来说,还是要更加放松、自然,不要太跟谁较劲,只管把作品做好。”他补充说道。

《鹅鹅鹅》

陈廖宇认为,中国动画已经进入了“自我觉醒”的阶段,创作者有了寻找自己独特动画风格的意识。他希望,下一步中国动画,宏观上创作者能以越来越多元的形式去诠释“中国”这个概念,微观上每一个导演、每一家公司都能形成标志性的风格。

张圣宴一直在B站负责国创和动画,他从平台的视角看到国产动画正在从量变发展到质变。“过去能做出来就不容易了,效果往往是打了折扣的,现在能完整制作一部动画的团队越来越多了。”

但与此同时,国产动画的质量还有待提升,商业化仍在早期,动画IP往往没有建立完整的产业化链条。

王双介绍,短片是一种很难在商业上获得高回报的模式,其商业化路径很不清晰。在此背景下,转化为长片投向影院,可能是相对理想的商业化方式,但在短片到长片的转变里,国内动画创作者往往不缺乏创意,而是缺少工业化生产思维,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产能严重不足,张圣宴表示。

“长远角度来说,一个作品能变成一个IP,它还是得具备一些商业化的元素。整个国内动画产业动画市场,在商业化这块还没那么成熟。所以在内容制作端,也需要成长、改善,与商业结合。”张圣宴说。

国产动画的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技术发展与叙事进步的不同频。近年来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的视觉体验堪称华丽,甚至到了过载的水平,但故事并没有精进。

王双认为,故事创作素来是国产动画的短板,国内动画导演多数是科班出身、美术功底扎实,因此对美学有很高的要求,但同时,动画不仅要求编剧掌握传统叙事技巧,同时还需要画面感,要求比真人影视剧更高。

《小妖怪的夏天》

要解决这些问题,张圣宴的想法是扶持有创意的个人导演和团队,帮助他们嫁接中期的产能,然后让优秀的创意团队不只能够做短片,还能做量更足的长片动画。

去年B站推出扶持国产动画的胶囊计划,它要求创作团队从7种“情绪胶囊”中挑选两种作为母题进行创作,形式与《中国奇谭》一样同为短片集,目前播出了12集。在王双和黄石看来,这类扶持计划切实帮助了国产动画的发展。

“把两端的优势合而为一,当然这是一个比较美好的想法”,张圣宴称,“近几年B站会在资金和制片流程提供帮助,争取在最近一两年作出几个案例实现这个目标。”

短片与长片承载了不同的使命。陈廖宇把短片比喻为车里面的概念车,任务是进行技术、风格、叙事上的探索,而“不是满大街跑的”,它会为长片提供营养来源。

但站在商业化的视角来看,短片到长片的转化并不简单,又会把创作者重新带回到作者性与商业性的问题上,又不免要刮去一些风格和棱角。怎么平衡呢?陈廖宇认为,“尊重观众,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观众是“既诚实又慷慨”的,诚实在于观众能鉴别作品的好和不好,慷慨在于创作者多花了一分力气,观众会回馈你两、三分,甚至几倍的褒奖。

《中国奇谭》收官当天,陈廖宇在朋友圈发文说,“本季最后一集《玉兔》的最后一句台词是:我们到了吗?玉兔的这句台词也像是对《中国奇谭》的发问。是啊,我们到了吗?我们只是出发了,还远远没到......”从《中国奇谭》到“国漫崛起”,我们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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