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网暴者”:自认为是“斗士”,无差别攻击亦遭舆论反噬_安妮_网络_暴力

2月19日,网名为“鸡蛋姬”的粉色头发女孩在网络暴力的压力之下,抑郁轻生,24岁的人生戛然而止。

3月26日,曾参加马拉松比赛的“钢腿女孩”牛钰在社交媒体说:自己从2021年开始,便不断被网络暴力侵袭。

2019年至今,由网络暴力引起的相关事件层出不穷,令受害们深陷漩涡,不负重荷。

北京数美科技有限公司曾做过网络暴力的相关统计:仅2023年3月期间,在头部的社交媒体,直播、游戏平台等识别到的与“辱骂”相关的标签风险内容有4.2亿次。

来源:中国青年报微博

知道“鸡蛋姬”去世的那刻,曾参与的施暴者安妮反思,“我到底错了吗?”

在令人深思的“攻击性”言论背后,许多人都想要继续追问缘由。为什么要网暴一个没见过的人?明知是错,网暴了之后后悔过吗?

许多个“为什么”急需被解答。潇湘晨报(报料微信:xxcbbaoliao)记者寻找到了多位网络暴力事件当中的施暴者,他们都曾将恶意施加于人,也曾被舆论反噬。他们的年龄、性格、经历迥然有异。但回归到网暴这个话题,他们似乎有着某种共性。

01

网暴者的现实轨迹

2023年2月的一天,26岁辽宁男生大力打开B站。在“网红管管” 的视频中留下弹幕。

“好好工作不就行了,死了能怎样?”敲击完键盘,大力的视线仍集中在屏幕上。他盯着弹幕在手机里从右往左划过,里面有人表达惋惜,也有攻击网暴者的言论。

他觉得自己被戳到了,“他们凭什么骂我。”

时间倒回2022年8月。来自汕尾的20岁女孩,安妮,她在“鸡蛋姬”的短视频内留言:难看死了。当下,安妮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话。网络世界提供了窗口,她作为用户,表达自我,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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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实世界。在父母眼中的安妮成绩优秀,是个老实懂事的乖乖女。她说自己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从县城来到一线城市上大学。

浅显的几个字掩盖了安妮真实的成长轨迹。

高中时,她性格开朗,拿过演讲比赛冠军,还在校运动会里参加800米长跑,得了第二名。学校老师想让她进田径队,参加县级比赛,但被父母阻止。他们觉得,女儿就应该好好学习、刷题,上一个重点大学。为此,安妮父母来到学校。他们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她拽到办公室,向老师说明情况。

“不要让我孩子参加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安妮至今记得父亲当时说话的口吻。

下课铃响,回到班里,几个同学凑了上来把她围住。有的说,你爸爸看起来很凶,像杀猪的。安妮说不清自己那天到底是怎么过的,她待在学校厕所,把门死死扣住,暗自流泪。

来源:视觉中国

班里开始有人在QQ空间里说安妮父亲来学校的事,引来评论区的调笑。连她曾经的好闺蜜,也不再和她结伴。

这样的日子安妮熬了三年。她跟父亲说了学校的情况,可父亲让她别理会,读好书就行了,为了避免“干扰”父亲还没收了她的手机。

“好好读书,考上了好大学,会有新生活,也会远离那些孤立自己的人。”安妮这样想着。

02

“被抛弃”的人

大力的成长经历和安妮不尽相同。他来自辽宁,毕业后在北京一家互联网企业做运营,月收入过万。家里亲戚聊起他,总是用“在北京”三个字彰显来骄傲。

大力父母形容他是:温吞水,平时不爱说话,甚至有些沉默。家里人一直担心的,是他的婚姻大事。2018年,大力在北京和女友同居,两个人过起小日子,打算在几年后完婚。

2020年3月26日,15:21分。这是大力和女友分手的时间。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故事发上论坛,本意是想引来大家的同情,结果评论区骂声一片。大力被网友们形容为,舔狗、脑残、恋爱脑。

大力感觉自己被社会抛弃了,“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他在帖子里众多网友展开了“骂战”。在评论区一个个反击,解释自己不是“舔狗”,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被分手了而已。原因是他在存款数额上对女友撒了谎。但没有人要听解释,大力说得越多,嘲笑也更多了。

“活该被甩。”这几个字大力记得很清楚。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无奈之下,只好把帖子删干净。

他开始变得容易爆粗口,也易怒。典型的一次是,他在直播间买了一个煮蛋器,在运输过程损坏。他根本没想退货,就直接来到直播间,不停地发留言,骂商家。

大力记得,他发出了那条骂主播的言论之后,评论区内有不少人响应。最终的结果是,原定2小时的直播,只进行了约莫1小时左右,主播离场。

更多的时候,大力的攻击是“无差别的”。刷着手机,看到什么总想着点评几句。比如,看到有博主发布钓鱼的视频时,他会说,“搞这么半天,一条鱼都没有,姜太公都没你这么傻。”发现“网红管管”的直播是去年4月,管管在直播中称自己准备买一个驴车,环游西藏。大力在评论区留下一句嘲讽。

来源:视觉中国

在网络世界里,大力感觉自己是个“斗士”。他觉得,网络世界更像一个倾泄窗口。对着视频写下几句骂人的话,立马离开,这会让他感到放松。

在大力经历分手的同一时间,安妮的心态随她步入大学,而产生变化。她发现,同学之间的话题,自己总也插不进嘴,大家所谈论的,电影、明星、星座,她都不了解。最重要的,是吃穿用度所带来的落差。

安妮记得,那是2020年年中,她在同学群里看到一则关于视频博主的推送。内容大致是,一位女大学生博主在短时间内涨粉100万,随后进军直播带货,赚得盆满钵满。看完之后,安妮不服气。父母从小一直告诉她读好了书就能拥有一切,可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在高中时被孤立。来到大学后,她觉得自己仍旧被丢在高中的厕所里。

她坐在宿舍的书桌前,面前是从无印良品买来的小化妆镜,门店里卖65块。有次和室友去逛街时看到,很喜欢,但觉得太贵,回到寝室才在淘宝上下了单,20块包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安妮拿起了手机,在博主的视频底下说了一句,“丑死了,烦。”

“留言被人看到了,然后下面还有人赞同我。”安妮并未感到开心,但她有种莫名的存在感。她只记得,“被人看到了。”

那天后,她流连于各个社交平台的弹幕区、评论区,经常发些刻薄的评论。最疯狂的一次,是2021年的十一假期。安妮从学校回家过节,她没带钥匙,只好花100块请开锁师傅。在等待师傅上门的时间里,她“火力全开”,对着B站一位弹唱的博主发出了接近20多条弹幕,一条接着一条,内容大同小异。

大约20分钟之后,开锁师傅赶来帮她打开家门。不过,由于安妮的发言过于集中,她被平台禁言7天。

从事心理咨询6年的咨询师郑巩向记者解释,如果回溯安妮和大力过去的经历,他们施暴时的状态,可以解释为他们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的“反抗”,心理学上将其定义为:自骗性防御。

“他们在一方面在反抗曾经‘懦弱’的自己,将这种情绪转移在网络中。另一方面,他们也在‘施暴’中获得自认为的解脱,以为获得了掌控自己的力量。”郑巩说。

除此之外,不论是安妮与大力,他们都并非孤例。许多网暴的施暴者身上都有种共性——在数字媒体快速发展时代,他们被手机、电脑包围,生活中无法散去的情绪,皆由网络世界承载。网络世界一方面放大了语言的攻击力,另一方面又给了“他们”输出的窗口。

澳门城市大学的周曼丽教授在《从因网络暴力自杀的例子分析青少年从众心理》一文中表示,当网暴的阀门被打开,施暴者背后的真实动机,或许并不能用泄愤、撒气,报复而一言简单蔽之。

03

“如果我不说那句话”

2023年2月19日。网络上传出“鸡蛋姬”去世的消息。当时,安妮正在刷微博。起先不相信,毕竟只是微博上零散碎片拼凑的信息。第二天,陆续有媒体报道。

她真的去世了。安妮觉得自己伤害了她。她找到“鸡蛋姬”的主页,最后一条微博是去年的11月底,“鸡蛋姬”收到一封网友的手写信,内容是希望她早日康复。

去年8月,染了粉色头发的“鸡蛋姬”在B站上发布视频。安妮在下面留言,指责“鸡蛋姬”炒作、卖惨。她原本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的评论,不会有任何风波。却没想到,因为大批量的恶意评论,“鸡蛋姬”陷入抑郁之中,严重之时入院治疗。

网友们群情激愤,不顾一切地寻找网暴“鸡蛋姬”的事主。很快,安妮被网友扒了出来。网友们在她各个社交媒体的评论区“爆破”,并称要上门找她“对线”。

安妮在评论区挑了几条留言,耐心地解释自己为何要发那样的言论。更重要的是,她并没有人身攻击的意思。她觉得“鸡蛋姬”事件的重点是,某自媒体盗用了她的照片,进行传播和“诈骗”,媒体为什么对此不进行追问?

彼时的舆论已不受控制。安妮的微博里有不少关于追星的内容,网友们截下了其中的一些内容,说安妮是疯狂的追星女孩⋯⋯

那段时间,安妮用精疲力竭来形容自己。她来不及截图评论,只想着删除一切相关的内容。她感觉自己被网友恶意伤害了,于是追到“鸡蛋姬”的社交平台留言,想要解释误会。可留言又再次成为“证据”,网友们抓着她的评论,说,“就是她,之前说卖惨的。凭什么现在还出现。”

“我好像没准备好在网络上遭遇这么多。”安妮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舆论的反噬。

反噬的中心或许是一种叫做“正义感”的情绪。有位参与“鸡蛋姬”事件的网友告诉记者,他就是见不得安妮这样随意发言而不顾及别人感受的人。他承认自己当时就想用语言激怒对方,质问和引战,直到安妮“破防”,拉黑,他借此获得胜利的快感。

半个月后,评论才逐渐平息下来。安妮清空了所有社交媒体的内容,想要做一个隐身人。不过,她不敢轻易退出和卸载自己常用的一些账号,因为所有人都在上面,不用它就意味着失去了绝大部分的社交关系。所有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她愣了很久。

“我也是受害者”,安妮说。“如果我不说那句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04

需被修复的栅条

“网红管管”的妻子至今不解,为何网络上会有如此多的恶意。“他(孙凡宝)就是去西藏散散心,拍了些东西,为什么要骂他。”

如果不是“网红管管”去世,大力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曾在他的直播间留过言。大力觉得,“黑红”也是红。“互联网平台上,你选择要流量就要有牺牲。”

记者通过网络找到一位曾遭遇过网络暴力的受害者,28岁的上海人李峰。他告诉记者,面对铺天盖地的负面评论,完全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网络暴力甚至还指向了他的家属。

李峰果断关闭了微博私信功能,开始向平台投诉并不停修改ID,处置方式果断迅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心理伤害。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几条转发内容给吓到了,其中一个网友扒出了他很久之前发到网上的一张照片,转发时附了一句“垃圾”。

来源:视觉中国

遭遇网络暴力之后,至今李峰都鲜少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个人观点。他说自己有些倦了,有些事情在互联网上只会越描越黑。

在短视频平台从事直播运营的工作人员许奕认为,网络暴力的问题不是出在亡羊补牢阶段,而是第一根栅条松动之时。网络暴力的发生有时就是因为少了一把“戒尺”。

在一项调查报告中,当年轻人被问及他们认为谁能更好地应对网络欺凌和威胁时,大多数人认为社交媒体平台(33%)和网站的用户(35%)至关重要。现在是时候让我们开始对自己在网络上的行为承担责任了。

许奕对记者表示,平台在紧急情况下除了限制网友评论、过滤不当言论等常态化保护措施外,还能从以下方面加强防范网络暴力的发生:比如限制匿名用户发布不当言论,对于违规的言论进行拦截和删除等。

记者以与网暴案件最为相关的“网络侵权责任”“名誉权”“隐私权”“诽谤”“侮辱”等为关键词,从裁判文书网等公开渠道选出了近五年间具有一定代表性的30份网暴案件的裁判文书。统计30份文书发现,在24起原告胜诉的案件中,六成(14起)案件的原告获得经济损失、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形式的赔偿,其中赔偿金额上万的四起。

在法律上,网络暴力是个难解之题。

首先,发起维权后,网暴者的具体信息难以获取。受害者们要面对的,是无数难以定位的网暴者以及多个互联网平台。

其次,是关于留言点击量的取证难的问题。根据《关于办理信息网络实施诽谤等刑事案件的司法解释》的规定,同诽谤信息实际被点击、浏览次数达到5000次以上,或者被转发次数达到500次以上的,才能构成诽谤罪。

第三,是网络暴力语言界定难。许多评论用了缩写,在司法程序中也无法作为网络暴力的定性词汇。

最后,整个维权的时间跨度,包括取证、受理、开庭,将是一场3个月~1年的持久战。许多受害者会在中途因为繁琐的程序而放弃。

不过,针对网络暴力的治理行动,一直在展开。

3月6日,微信公众号“网信中国“发布《多家网站平台发布防网暴指南手册和网暴治理情况》,其中表示,针对近期社会各界高度关注的网暴问题,抖音、微博、快手、腾讯、小红书等重点平台加大防范处置力度,强化识别预警和实时保护,严肃查处组织参与网暴、借机营销炒作的信息和账号。

《治理情况》披露,一周里,各重点平台主动向2361名用户发送一键防护提醒,累计拦截涉网暴违法违规信息401万余条,清理不友善等信息7.2万余条,处置账号8511条。

2023年2月20日,安妮独自坐在家中的电脑桌前。室外的暴雨毫无顾忌地洒下来,打在窗檐上发出声音。她走了神,电脑屏幕上依旧是“鸡蛋姬”的微博画面,时隐时现。安妮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暴露出一种敌意,以至于用语言进行“攻击”。不过,自从自己也被网暴之后,她很少在互联网上对事件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到底错了吗?”安妮问自己。几分钟后,屏幕熄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大力、安妮、许奕均为化名。

潇湘晨报记者 傅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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