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强北的情绪无疑是紧张的，熙攘嘈杂的人群混杂着电动车肆意的鸣叫，水客们手提黑袋子行色匆匆，当你走在其中，就像进入了一条快速流水线，不容得半步停留。”青年艺术家张心一告诉南都记者。
无限拆分的电子产品零部件排山倒海涌来，有些档口专售贴在数码产品上的防伪标签，上面赫然印着“永不碎边、碎一赔十”，带给人一种既坚定又荒诞的超现实感。
近日，张心一个展“永不碎边”正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大学艺术中心举行。展览展出数十件张心一创作于2022年的最新艺术作品，类型涵盖绘画、雕塑、多媒体影像等，反映出艺术家对“中国电子第一街”华强北的敏锐观察和深入思考。
华强北，匆忙而丰盛
张心一，1987生于山东省济南，生活工作于北京。2010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获学士学位。201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获硕士学位。2019年交换于德国卡尔斯鲁厄国立设计学院。 2020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获艺术学博士学位，师从艺术家徐冰。2020-2021任教于深圳大学，助理教授。2022至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后。艺术家长期关注互联网美学与文化消费的关系，以及从图像学和艺术史的角度理解现代生活的困惑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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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艺术家张心一
对于一直在北京念书、学艺术的张心一来说，华强北有着浓厚的神秘色彩。到深圳工作以后，她凭直觉感到，华强北是一个可以为艺术创作提供丰富经验的地方，这种经验在北京是难以获得的。
“我去了华强北几次，每次待不过三四个小时，要不然会觉得非常疲惫。我在北京做艺术家的节奏，在华强北是完全跟不上的。”张心一说。
以游客的心态漫步在华强北的各个档口，首先体验到的是周遭的繁忙和紧张感，张心一甚至会觉得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后来我了解到，很多人那样步履匆匆，就因为他们都是水客，一个人背着一个包就代表一家公司或一个淘宝店，就像一个个移动的店铺。他们可能拍了些手机壳的照片发到网上，有人下单后，就拿着订单去档口买。一个人就是一家店，来来回回不停地拿货。”
同时，产品的丰盛和爆炸也给艺术家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对张心一来说，一栋大楼就像“一个井喷式的赛博衍生世界”。她曾闯入一个非常大的卖场，里面卖的全是Airpods的保护壳，“数量之大恐怕要超过全世界Airpods的销量”。又或者，在华强北电子世界，顶层全部都是售卖LED的店铺，数码屏幕的斑斓离奇、复杂变幻让人晕眩。
华强北留下的印象挥之不去。2022年回到北京，张心一在工作室里创作出了这批携带着的深圳基因，又延续了个人艺术理念和工作方法的作品。它们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大学艺术中心展出，就像艺术家为自己短暂的留居而赠送给深圳这座城市的礼物。
从“苹果”到塞尚
许多华强北的卖家售卖苹果产品，会使用流通的江湖暗语：“水果牌”。张心一认为，苹果原初作为一个符号，在西方文化的语境里代表着欲望和诱惑；但在华强北的语境中，“苹果”一方面可以带来巨额利润，另一方面又会让城市被此种诱惑所反噬，抑制了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我的工作方法是先将人们熟知的经典作品回归到前图像志的状态，即保留物理事实与视觉事实。然后将其置入当下的时空坐标，覆盖空间的深度，投射新的符号。”张心一说。
出于艺术家的敏感，她由华强北的“苹果”联想到现代绘画之父塞尚。“古典的静物画非常宁静和谐，表达物质的丰盛。塞尚的笔触是细碎的，他的角度又是时刻在流动的，所以他画的虽然是一幅静止的绘画，但给观众的是一种不断涌动、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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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爱在美术史中被反复描绘的母题，“苹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激发了她的灵感。在作品《桌面风景NO.3》中，张心一将塞尚静物绘画中的“苹果”与华强北的“苹果”进行了无厘头式的嫁接与想象，塞尚绘画中潜在的焦虑感与工业产品的精确感形成鲜明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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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桌面风景NO.5》中的三颗头骨既来自于塞尚，同时也来自于意大利画家缇香的作品《谨慎的寓言》，在其中，三颗头骨分别象征着过去、当下、未来。“疫情期间，大家都会重新审视生命与时间。”张心一说，“尊重死也是尊重生，这是两个不同向度的思考”。《桌面风景NO.5》画面的前景用金色勾勒出具有古希腊陶瓶风格的人物形象。而两个相互较量的人，折射出人类注定不会停止的精神内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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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梨、骷髅头、网球、iWatch、耳机……《桌面风景》系列常常将一些毫无关联的静物进行并置，制造出某种无厘头效果。在《桌面风景NO.3》，一只水果睁着一双狡黠的眼睛，饶有趣味地看向旁边的静物们。张心一解释道：“因为我习惯于描绘人物，我很喜欢把静物拟人化，它代表一种情绪或关注。这些静物其实是无序的状态，摆在一起又有剧场的效果，我喜欢把它们当作演员或者道具。”
去掉光影，去掉历史细节
《消息NO.2》《钢琴课》《符号剧场》《新故事》《奇袭》《游荡者与理性诗人》等一系列人物画，既脱胎于艺术史的经典佳构，又极具艺术家的个性风格，富于观念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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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奇袭》一画出自于鲁本斯的《劫夺留西帕斯的女儿》。张心一说：“它其实来自古希腊神话，同时又是一幅美术作品，是人类文化的一个经典符号。我再去重新创造这幅画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要把画画得怎么样，我的这种手法和方式其实代表了我们对待历史的方式。”
在张心一看来，一幅经典绘画，我们既可以把它当代视觉经验化，做成圆角风格的、结构很清晰的图像，也可以把它涂抹掉。
“我的绘画为什么是扁平风格的？因为它除去了原本的光影效果。古典绘画不断地拟真，而我的绘画其实是将光影又平涂掉了，去掉光影其实是去掉了当时存在的时间坐标轴，或者去掉了历史的很多细节，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表象，一个故事，一个符号。”
而在《奇袭》一画的右下角，艺术家别出心裁地画了一只长脚的（或穿着马靴的）陶罐。据张心一透露，这个陶罐的原型出土于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里的马家窑文化。因为是生活在黄河流域的游牧民族，马家窑文化的先民对于马靴有特别的爱好，因此创造了这种穿马靴的有趣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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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马家窑的彩陶文化当中，也是有世界文化的影子的。比如彩陶上有蛙形人，由于蛙代表着多子，在很多远古文化里都有青蛙的形象。因此，马家窑出土的这些文物，既有独特性，也与当时的世界文化相关。我觉得人类文化有许多共通的东西，在《奇袭》里，罐子像一个看客，走到这个希腊故事之前，看着它发生。”张心一说。
马家窑彩陶&AI
此次展出的“陶罐系列”雕塑也是由马家窑彩陶衍生而来。张心一心仪于新时期时代的彩陶工艺。她告诉南都记者：“我特别想做一个作品，从远处看好像是马家窑陶罐或其他什么地方的出土文物，近看会觉得不对，怎么上面全是火星文？”
在甘肃省马家窑遗址，张心一拜访了当地知名的复原马家窑传统制作工艺的师傅。在与他的合作下，制作出了一批带有互联网亚文化基因的陶罐。
首先按照原始的或张心一设计的造型做出陶坯，然后师傅在陶坯上画原始花纹，张心一再画一些“火星文”和颜文字。画完之后烧制出来。一开始师傅做得太“真”了，特别像出土文物，张心一只能用水把陶罐洗了很多遍。
由于喜欢把物件拟人化，对着一堆陶罐，张心一开始思考“它们在一起会干嘛？”在她的想象里，由于陶罐诞生于人类的孩童时代，它们凑在一起是在“八卦”关于人类起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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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从陶罐里伸出的手机视频中，AI程序语言掺杂了表情符号和颜文字，讲述着燧人氏、亚当与夏娃、以及普鲁沙……“陶罐诞生于人类的孩童时期，如今AI也在孩童时期，我将机械的计算机的语言附着在陶罐身上，好像它们在用计算机的语言交流。我给这个作品起了个名字叫《愚人船》，代表着它们的吱吱喳喳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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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窑彩陶和AI的相遇，跨越时空释放出巨大的文化张力。在另一个与AI有关的数字影像作品《再生间隙》里，张心一通过Google translate实时翻译现实场景的方式，一方面找出隐藏在日常影像中的文本，另一方面，当面对非母语环境时，这种视觉上和思维上跳动的间隙体现出今天面对的传统与身份的挑战。
“永不碎边”，这样一句数码产品广告用语，听起来具有煞有介事的权威、夸大和煽动性。张心一说：“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贴膜就好了。或者，我们的灵魂很脆弱，我们要是有一个灵魂的保护膜就好了。借着这种语言，我希望我们的内心能保有一个坚持的东西。华强北的产品的夸张式的描述，那种笃定的感觉让我觉得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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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悉，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大学艺术中心是大学孕育文化艺术氛围的摇篮，于2019年1月1日正式成立，致力于拉近学生与文化艺术之间的距离。现有六大校级品牌项目，分别为驻校艺术家项目、春山雅聚系列讲座、TC101展览空间、艺术课程、艺术团体（合唱团、管弦乐团、国乐团）以及时空胶囊黑匣子实验剧场。除六大主体项目外，每年大学艺术中心还统筹大学音乐会、校园摇滚燃点音乐节、文艺季以及参与深港澳大学生戏剧节等校内外文化艺术活动，且不定期引进高雅艺术进校园等交流活动，让艺术家及艺术团体与师生互动探讨，延伸多元丰富的艺术体验。
展览持续至2023年2月14日。
南都记者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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